第292章 十息之戰 萬載之爭
問鏡 by 減肥專家
2023-4-22 10:51
地層之下,烏蒙天蟬的幼蟲在地氣中飄流。
來自於烏蒙天蟬的羽化真意,對當前的局面,起到了無以倫比的催化作用,那天然脫蛻飛升的真意,原是緣於烏蒙天蟬這壹天地靈種。之所以留下,則是蟬蛻“刻印留識”的自然妙用。
蟬蛻的最大作用,就是可以拓印羽化真意顯化的印識,不說烏蒙天蟬,只說余慈:雖然當前僅是壹次特殊的高峰狀態、壹次意外、壹次模擬,如無根之木,但也類於羽化——從卑下、醜陋的幼蟲,化為美麗之蟬、蝶,是從凡俗躍升到超拔之層次。
這不正與羽化真意相同麽?
自從余慈化為烏蒙天蟬幼蟲開始,羽化真意的作用已經開始發揮了,它勢必要將余慈從“低”的境界,拉扯到“高”的境界,如此正和余慈目前的狀態相契合,也因為如此,在蟬蛻的作用下,其每壹絲運化都清晰地留下烙印,記錄余慈如蟬出蛻、如蛹化蝶的全過程。
這次“羽化”本身是虛無的,但其烙印和痕跡卻是實實在在的。
無疑,這是壹個無以倫比的經驗,就這麽刻印在烏蒙蟬蛻之中,在今後的日子裏,由余慈去體悟、利用、融合。
但這是以後的事了,至於當前羽化真意的另壹重影響,即“大限”將近,壓迫感卻如輕煙,不值壹提。
余慈記得那期限,卻在那莫以名之的精神狀態催化下,真正地做到了不以為意,在他心湖中跳躍的種種微微玄機之中,羽化真意的正、負面效應,確實不甚出挑。
就連三方交擊的虛空範圍裏,那些左沖右突,卻找不到方向的可憐蟲,都要更有用壹些。
陷入戰場的眾步虛修士,幾乎已經註定了成了血祭之牲品的命運。外圍僅有的幾個沒著道兒的,都是頭也不回地逃命,在他們身後,虛空重重沈陷下去,如同黑暗中的漩流。
幻陰子身畔寒風呼嘯,要將漩流凍結;另壹邊,陸素華更如劃破黑暗的太陽。長生真人的界域碰撞在壹起,沒有任何僥幸,必定是強者愈強而弱者愈弱。
余慈的差距是在根子上,所以他更不能弱了勢頭,這裏的差距,無疑要用神通來補。
久遠的記憶,流過心頭,虛空疊震,就像是當年羅剎鬼王和太玄魔母隔空交戰,天外域外,無不激蕩。其烙下的印記,隨著神魂中的“冰山”被他請上平等天、化為神通,已很久沒有出現了,如今又紛紛翻湧上來,給了他以“擬化”的資本。
因為之前,他是“請”來神通,盡可不知其所以然,而如今,他是用真人的方式,來運化神通,卻要涓滴不能錯過。
當然,以他目前水準,想出其窠臼,還有不足,故而這壹擊就來得特別“原汁原味”:
壹時天地翻覆,八極倒顛,五感六識壹切靈應,莫不錯亂。
兩位真人修士還能憑借不滅靈識,維持住心智不受迷惑,但身外氣機畢竟要受到影響。
這壹回,幻陰子的情況倒比陸素華好些,他的法寶乃是佩戴身上,輔助之用,不像掩日環、虹影劍那般外放,免了壹重麻煩。陸素華就不免多耗壹份心力,使法寶、劍器與本心同壹,不致為亂。
在常人的觀感中,那不過是陸素華身外明光中,壹層好看的漣漪波動,壹現即隱,可在“長生真人”眼中,這就是機會!
余慈以前絕對是抓不住這樣的戰機,但現在卻順勢直進,玄武法相之中,長蛇撲擊,化極靜為極動,直取陸素華。他時機抓得好,長蛇法相之中,也內蘊淩厲氣機,便是陸素華也不敢大意的,虹影劍微擺,劍虹經天。
“鏘”地壹聲鳴響,那是劍氣交迸的獨特聲音,可震音卻是頃刻七轉,越轉越高,到最後那聲音根本已超出常人耳朵捕捉的極限,其內蘊劍意,也是越發地縹緲流動,莫知之所在。
陸素華長年在東海上修行,如何不知這裏的妙處:十二玉樓天外音!
就算比玄妙至極的“十二轉”還要差上壹大截,卻已經是要她必須提神應對的級別了。
陸素華卻不想和余慈拼變化了,之前等時間過去的心態也有點兒問題。
這人稀奇古怪,手裏的籌碼竟似無窮無盡壹般,任他搶占上風,著實不是聰明之舉。對這種人,以強勢相壓,不給他任何回氣的機會,才是正途。
心念壹動,掩日環上,萬道金光,如驕陽行天,劈雲斬霧,照徹黑暗。
余慈和她完全想到壹塊去了——搶先!
沒有先機,沒有主動,等著他的只有敗亡。
黑暗漩流中,又響起數聲慘叫,作為死魔神通的加持之用,用這種方式,限制住漫天金光穿透,也鼓盡力量,模似著記憶中的影像,龜身法相大口壹張,噴出的卻是來自九幽冰獄的寒流。
天外星辰連閃,玄武淵深之力,守禦之能,正與太玄封禁真意互通,寒流既出,便似有冰封六合之威,針對的還是陸素華。
對此似是而非的神通,卓越不凡的出處,陸素華仍沒有讓出先機的意思。
既然早明其根源,豈會被這些絢麗的變化所惑?
冷笑壹聲,移山填海般的拳意橫空,另壹邊劍虹飛揚,亦是將虹化之威,落在了實處:她要以硬碰硬,將那封禁之力強行破開,順勢將後方的玄武法相搗得稀巴爛!
拳意劍虹連貫壹體,如十萬大山,排空而至,這才是半步劫法的大神通,相較之下,余慈妳根子上不過就是壹只蟲豸——這不是輕視,僅是不去疑惑修改自己的認知,這樣才不會輕易被幻力所迷。
虛空的呻吟,就像是房倒屋塌般的摧折之音,玄武法相壹瞬間扭曲,這其間,不知又平添多少冤魂。
可就眼看著余慈難以維持之際,黑暗漩流深處,卻是張開了壹只巨眼,不同於玄武血眸,裏面瞳眸半隱,跳躍的盡是密集如織的氣芒,且似散而凝,掩日環漫天金光,竟是倏然收落。
黑暗中,有壹聲禪唱: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陸素華微微壹怔,頭上懸著的掩日環,卻是嗡地壹聲脫離氣機供養,向遠處飛落。
數裏之外,幻陰子兩眼發直,看著壹枚圓轉金環輕飄飄落在手中,心裏只剩下壹個念頭:
“這是她本命法寶!”
幻陰子註意到了那壹只“巨眼”和相應禪唱,能自生梵唄,演化經文,怎麽說也是第壹等的佛寶,又是出其不意,無怪乎能將掩日環這等本命法寶打落。
何為本命法寶?
必須是修士祭煉之時,以心血澆灌,與心神融會不可分之外物,寄托元神、分身化影,都極其便利,很多時候,都是修士成道的根基組成部分,就算不是,也有著極特殊的地位。
像是陸素華這種級別的修士,本命法寶絕不可能落到別人手上,否則和神主本源之力外泄,也沒什麽差別。可如今,這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就出現在幻陰子眼前,且是掉餡餅壹般,落在他的手上,觀其氣機流轉,分明就是失控了。
作為壹個長生真人,尤其還是魔門出身的,他腦子裏瞬間就閃過了幾十上百種法子,足以泡制得陸素華生不如死——在理想狀態下。
他本能地就想動手,但在此時,他卻忍不住看向陸素華,女修沒有回眸,只給他了壹個背影,似乎對本命法寶的歸屬,沒有任何擔心,這種態度讓幻陰子心裏發堵。
看那背影,清瘦孤冷,可在如十萬大山排空而至的無儔威能之前,卻又是橫絕太空,令人不敢直視。
這壹幕情景,讓幻陰子明白,就算是在同壹境界,他與陸素華的差距,也給拉大到了讓人絕望的地步。
不只是修為,還有心性。
良機在前,他卻還有胡思亂想的閑情,偏偏又是壹發而不可收拾。
魔門之法,越是到高端,越要落腳到“他化”二字上,損人利己,是最基本的概念。在幻陰子這種層次,又是魔門旁支,其局面已經到了不害幾個有份量的人物,修為就難以寸進的地步。
當前,就是最好的機會。
只要害了陸素華,他的修為必定是壹路飆高,突破數百年的迷障,也不在話下。從現在的情況看,通過掩日環的話,勝算至少提高到六成!
可轉瞬之間,他的念頭就轉到了行事的風險上——要知道,壹旦出手,以魔門神通來講,就是心神的直接對撞,他手握掩日環,可以占據主動,可觀陸素華行事,手段淩厲,心誌強絕,說不定就有什麽反制之法。
這還不算完,念頭百轉,又從風險,轉到更現實的層面——陸素華什麽想法他猜不出來,可另壹位的念頭,實在是太明顯了。
用這種神鬼莫測的手段,將掩日環丟在他手裏,豈不是明擺著要來壹個漁翁得利?況且上面派他過來,定下了“許敗不許勝”的調子,他這麽下手,就算是勝了,又有什麽意義?
念頭流轉間,他又不免又有疑懼:
千載難逢的良機啊,怎麽在這種關鍵時候,胡思亂想,難道這些年來的蹉跎,不只是磨銷了他的超拔之心,連最基本的心防,都要護不住了?
幻陰子終究是真人境界,隨即明悟:破關在即,心魔來襲!
他終還是著了道!
壹息壹彈指,壹念壹剎那。
佛門曾約略規定了時間微觀之刻度,後為全天下共享。其以壹剎那為基本刻度,壹剎那即為壹念;二十念為壹瞬;二十瞬為壹彈指,壹彈指又可與東方修行界的“壹息”相對應。
佛門稱,壹日壹夜共計四百八十萬個“剎那”、二十四萬個“瞬”,壹萬兩千個“彈指”,亦即壹萬兩千息。
十息時長,只等於壹個時辰的五百分之壹。
對長生真人的交戰來說,這不算太短,太多的生殺命運,就在壹剎那間決定。
余慈發動了主動攻擊,又通過神通,和陸素華數番交戰,也不過耗去了兩息時間。
可這時間又著實算不上長。幻陰子只這麽壹發呆,就是壹息過去,然後,他就再也沒機會了。
掩日環上,金光驟閃,放出的光芒擁有著無匹的穿透力,瞬間照徹他的心思,心魔叫囂,卻都是“得意”。
幻陰子似乎看到陸素華譏誚的冷笑,同時金環激震,要他從手裏脫出去。
他受心魔所擾,已是方寸大亂,眼看著金環就要脫手,機會徹底喪失,強留也不是,放手也不是,郁悶得幾乎要吐血。便在此時,耳邊有壹個女聲輕笑:
“豬就是豬!”
這句話實在太毒,又恰恰擊中了幻陰子最大的心事,他第壹時間甚至以為那是陸素華的評價,不由得怒喝壹聲,重重攥住了手心跳躍的圓環,與陸素華分流過來的氣機重重拼了壹記。
不說勝負,眼角處閃過的紅影就讓他明白,他又被人耍了。
紅影正是寶蘊。隨著時間推移,她所蘊神意愈發靈動,此時便咯咯笑著,化為壹道幾無形質的紅光,忽隱忽現,總在幻陰子身邊弄影。
幻陰子臉上青紅交錯,最終大叫壹聲,甩脫了掩日環,化芒而走,氣機紊亂得不成樣子。
就在壹步登天的機會前摔落,任是誰也受不了,不說別的,只是清除聲勢大熾的心魔,就夠他難受個幾十年了。
若此時陸素華要取他性命,才是真的舉手之勞,只是很顯然,女修完全沒有興趣。
余慈也是苦笑,他不惜直接動用平等珠的本體,將僅有的壹次的機會用在掩日環上,確實是對幻陰子抱有期待來著,然而他怎麽都不會想到,幻陰子竟然“沒用”到這種地步!
魔門秘法,向來是雙刃之劍,此事便可顯現端倪;從中亦可見,陸素華的威壓,已經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程度。
幸好他絕不會將希望全然寄托在別人身上,寶蘊化光,依舊是鎖定了掩日環,面對生死仇敵,寶蘊決不缺乏覺悟,余慈也將心內虛空壹樁物事的控制權交給了她。
匆匆做完這補救之法,余慈就必須把心神轉過來。
陸素華拳意可怕,玄武法相、死魔神通是擋不住的,前鋒沖擊方至,法壇諸法器就算在玄武法相的衛護之下,也都被震得散開,且不同程度受了傷損。
惟有玉神洞靈篆印,依舊在法壇之下,穩立如山。先前受玄武法相影響,靈光收斂,光影異化,如今卻是按捺不住了。
此印也是余慈最為倚仗之物。
心念激蕩役靈之文:“懾百鬼,驅毒龍,清氣行符,交匯天地感神明——寶印召來!”
這壹次,余慈再不說請字!
法壇之上,清氣受激,沖霄而起,化育甘霖,星星點點降下。
法印者,天之權柄相加者也。修士以法印為介質,與天地法則意誌溝通,借用其權柄,功候淺的,行氣納真,更增法力;功候深的,直接操持權柄,引天地之力,奪日月之威。
余慈以符法入門,本與法印等物最是親善,只是以前修為不足,層次不到,才沒有盡展其能,如今層次不同,情勢不同,玉神洞靈篆印與之前也是截然不同。
寶印不是直接與陸素華拳意拼殺,而是借用符法真意摹畫天地質性,翻滾元氣,移換星鬥,頃刻之間,竟是開辟出壹方另類天地。此天地別無他用,只是最適合激發玄武法相之威,增益死魔神通之能。
至於如何激發,增益幾何……
碧落之上,域外星空,星鬥搖曳,此時本是下午時光,太陽西落之時,卻見黑夜沒了耐性,從東方急趕過來。
轉眼間,黑幕鋪展,日影隱沒,月輪不現,只有漫天星光,明暗相見。北極天域,數十顆可以目見的星辰,盤結成玄武之形,剖分星野,首至鬥星,尾至壁宿,吞吐陰陽,涵括造化,似動而靜,似睡而醒。
相較之下,承啟天中盤踞的玄武法相,已經完全顯不出來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玄武法相與天上星相融在了壹起,完全化入其中,難分彼此。
便是以陸素華的心誌,見此幾若造化寰宇的勝景,也呆了壹呆,但覺深邃夜空傾壓而下,那玄武星相探頭擺尾,將巍峨身姿會展,幾可顛覆半邊星空。
也就是壹轉念的功夫,玄武星相直接將其法力充斥天地之間,形成它獨有的“域”。
此壹片天地與真人界域看來相近,可界域之“我心化天心”,有與天地法則的沖突,而玉神洞靈篆印的神通,卻是將這份矛盾彌合,甚至是令其彼此增益,正如之前雲樓樹所做的那般,卻較前者更直接,更有效。
操持天之權柄,莫過於此。
余慈從沒想過,玉神洞靈篆印的威能,竟然是如此之強,就像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快過。
借用的神通不是他的,死魔神通來得太快,並非是逐步修煉而來,只有符法,從他壹開始修行,到玄元根本氣法,到天垣本命金符,壹步步走來。
尤其是在移星歸垣至玄武星域,大規模運使修殊勝行願無量佛光之前,每壹點進步,都刻印心中,每壹點細節,都歷歷在目,如今又是玄武法相,觀其陰陽,知其動靜,感其堂奧,入其真意,那種活潑流動、明白四達的明悟,還有心念之所至、神通頃刻成的酣暢淋漓,讓他恨不能大喊大叫,方能宣泄快意。
壹息之間,局面翻轉,陸素華拳鋒所及,接戰的就不單只是玄武法相,而是對撼在法相牽動之下的天地偉力。
承啟天之外,壹應霞光收斂,不見半點兒亮度,仿佛虛空之後,有壹張大嘴,將其盡數吞吃。星光交織,但承啟天所在的方位,是壹片純然的黑暗,那壹處支離破碎的百畝虛空,徹底隱沒。
這是天地偉力以其絕對優勢力量,形成的“域”的壓制,遮蔽六識只是最起碼的應用,隨著玄武星相的運化,甚至產生了虛空神通的效果,當然,這也是因為余慈本來就具備此等能力的緣故。
某種意義上講,這裏就是臨時開辟出的獨立天地,是最能發揮玄武星相法力的世界。
陸素華就在這片“世界”邊緣,氣機牽引下,她必須要考慮壹個問題:如此星相神通,是守禦嗎?余慈本意應是如此;可難道不是進攻嗎?星相恢宏,焉無此力?
守中蘊攻,攻擊帶守,攻守兼資,妙化動靜陰陽,此亦為玄武精義。
歸根結底,余慈仍要搶占主動。
陸素華必須要表達壹下驚訝之意:這個余慈,究竟要甩出多少張底牌才罷手?縱然是借法寶之威能,可他心性意誌,竟然可以承托這天地法則,也是奇哉怪也。
現在的情況確實像是顛倒過來,陸素華清瘦身姿,在星空法相之下,渺若微塵,星辰之下的黑暗,似乎隨時會把她吞沒進去。
但她的心誌仍然不為所動,上承陸沈拳意,天如何?地如何?況且余慈還不是天地!
壹念至此,她長嘯出聲,不理會掩日環,不去管虹影劍,也無視星空法相的壓制,周身氣動,便如當空打了壹個霹靂,電芒繞體,天地元氣以最狂暴的姿態,混擾撞擊,不分清濁陰陽上下,抹消界限,蒼茫彌闊,只剩下恣意野性的爆炸力,轟然迸發。
混元雷槌!
陸沈所授之三元錘,最重壹個“勢”字,無論如何都要在勢上壓倒對手,最基本的就是高高在上,獨立於天地之外,卻又往往與天地抗手。
若無擊天之誌,又怎麽駕馭這浩瀚拳意?
所謂與天地同壹者,不過假借外力罷了,她這壹拳,就是要轟開這牽系,讓天地只是天地,凡俗仍是凡俗,蟲豸還是蟲豸!
電光閃過,星相之下,渾然壹體的虛空硬生生撕裂開來,這是她明見萬裏的神通,捕捉到的壹線感應。
但縫隙之後,沒有承啟天,倒像是破開了壹個萬載冰窟,噴發出壹波冰寒的吐息,如同濺出的冰瀑,除卻令人血脈凍結的寒意,還有無物不破的犀利銳氣。
這就是玄武星相的陰陽動靜變化,流動不息,幹擾判斷,想要真正鎖定,實是艱難。
頃刻之間,三十裏方圓虛空,天地元氣都被“凍透”了,整片區域都似喪盡了壹切活力,混元雷槌的電光,在此間也緩慢到了可笑的地步。
陸素華神色不變,玄武星相能夠凍透元氣,卻損傷不了她的心誌。只要心誌尚存,拳意就不可能被限制!
故而下壹刻,電光掙脫了冰封之力,轟在與虛空裂隙處,卻沒有天崩地裂的聲勢,這寒流冰瀑,在陸素華拳意之前,真正地冰消瓦解,混元雷槌的玄奧,亦是展露無遺。
混元之力,化消陰陽,壹切外力相加,都被扯入混沌之中。外力已盡,其中便再生雷火。這雷是先天雷,壹念生,可震動萬物,萌發生機;壹念死,可碎天裂土,湮滅魂靈。
雷音廣布,無所不至,在雷音激蕩之時,電光再次轟擊虛空,攪亂陰陽。
虛空之後,余慈心念亦是無所不至,相當忙碌。既然是玉神洞靈篆印發動,走的又是符法路子,維持法相,牽動變化,哪壹個不需要千般符箓運化?
在寶印的加持下,這些都難不住他。初時他模仿、中途他嘗試,最後他創造,符隨心造,念動符生,壹時間靈光攢簇,此滅彼明,無有止歇。
但到最後,他卻從符箓變化這些“枝節”中抽身出來,因為他發現,這些變化是無窮無盡的,他有限的時間,不應該空耗在這裏。
是“對面”的陸素華,為他樹立了榜樣——任混沌如何化消陰陽,抵禦萬千變化,那拳意卻是始終不改。
廣袤虛空之中,那壹線拳意,初看似渺小,天地偉力卻無法將其限制;又覺它縹緲,正面接觸,卻是沈甸甸壓下,便是萬千變化橫生,那承重之感,依然清晰存在。
陸素華把持拳意,自能衍化無窮;他操持天之權柄,又何必糾纏於變化之末節?
以不變而馭無窮,才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這真是壹場砥礪磨煉的對決,逼著他不斷拔升層次,修正認知,陸素華是大敵,也是明鏡。而在目前情況下,余慈欠缺的,也僅是壹份認知而已。
四周突地安靜下來,繁蕪的符箓變化瞬間離他遠去,只有壹份深沈如淵的感覺,與他心神漸合。
看似無所不至的心念,開始收攏,卻沒有喪失壹點兒對玄武星相的控制,相反,心念越是集中,所知所及越是彌闊廣大,以億萬計的氣機、符箓變化,本身就具備著靈性,就在他心念所居的“高臺”之下,如陣列的兵士,壹覽無余。
余慈從初始的“興奮”中醒來,真正契入星相真意,進入了最佳狀態。
陸素華比他早了壹線契入真意,理所當然會占據壹些主動,可余慈與玄武星相真意契合如壹,挾天地偉力,攻守兼資,早已經模糊了主動、被動的界限。
虛空再次激震,這次卻是雙方壹線真意的對撞。
若說這樣的撞擊還有點兒虛緲不實,那麽,周邊由真意帶動的磅礴元氣,自然運化,分界劃地,猛烈碰撞的場面,卻是席卷了方圓百裏。
玄武星相帶來的黑暗急劇擴大,但黑暗之中,電光激閃,每每橫亙天際,撕裂虛空,又有元氣激湧,自然天成懾魂撼魄之嘯音,更是遠擴出千裏開外,嘯音回響,如在深淵,加上那黑暗到極處,似是虛空塌陷的場景,似有妖魔巨獸跨界而來,將這壹片天空扯入魔獄,不似人間。
在這片區域外圍,有人立於虛空之上,看那頃刻之間,已是虛空沈陷,電芒裂天之勝景,黑色兜帽之下,本是冷譏的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不過很快,他就像是激醒壹般搖搖頭,盡量撫平心中震蕩,扭頭看向外圍另壹個位置,那裏剛剛飄來壹縷清氣,其中隱匿著壹個人影。
清氣之中,廣微真人也在搖頭:“存神求真,以有限馭無窮,世上原來也有與辛乙壹般想法之人,且看起來,眼看要把路給走通了……而且,還是上清路數!”
他嗟呀不己,心裏有點兒糾結,險些把正事兒給忘了,正好那邊眼神瞥過來,沒有刻意隱藏,被他察知。
廣微真人撫須壹笑,不與其搭理,他是天篆社在北荒的首腦,又是玄門真人,壹舉壹動,都代表著道宗玄門的立場,事實上,他到這裏來,也僅是表立場來的。
北荒再亂,也不是各路強者任意禍亂之地,有無拓城大劫在先,道宗玄門也就有了立場,把這些桀驁之輩統統驅離。
其實這事兒,辛乙前來才最能鎮住場子,可是如今黃泉秘府那邊,情況微妙至極,辛乙還要在那兒監視,這裏也只有他來跑壹趟。
但他沒想到,竟然會碰到這樣精彩激烈的場面。而且其中還有濃濃的疑惑:“玄武真意……其中莫不是哪位故人?”
正思量間,黑暗之中,氣機驟變,在黑暗的背景下,電光倏然黯淡,同時有壹簇火苗亮起,轉眼擴散。火光下,陸素華的身姿清晰呈現,卻是完全被火焰包圍,周身上下紅光透映,倒似那火從她體內穿了出來。
廣微真人壹下子嚴肅起來,這段時間,他對這火,可是不陌生啊!
不管陸素華承不承認,在與玄武星相對撼的時候,她已經是全力以赴,這就使其心神不免忽略了對其他方向的把握。
她沒註意到,或者是沒在意,幻陰子逃離前拋開的掩日環上,多了壹點彤紅的火焰,便在她拳意撼天之時,急劇擴張,包圍了整個圓環。
在漫天電光映襯下,焰光顯得虛無不實,可當那獨特的感應,通過本命法寶的聯系,刺入心中時,陸素華也有了錯愕:
“業火?”
哪來的業火?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因為這壹瞬間,已經與她建立了氣機聯系的業火,無視了空間的差距,直接燒上身來。
業者,身口意善惡無記之所作也。但凡生靈之所作為,有因必有果,因果相隨,如影隨形,二者之間緊密的聯系,以及由此造成的壹切現象,在佛門之中,便可稱“業”。
業有善惡,其中惡業焚身如火,是謂業火!
以陸素華半步劫法的修為,在西方佛國,起碼也是個半個菩薩,本心之中,是很難被惡業所限,可是業火外來浸染,且是通過本命法寶直趨中心要害,則是另壹回事。
外來的業火只是誘因、是火種,其真正的功用,是聚攏起陸素華有生以來,甚至是前生、來世之惡業,來壹次總爆發。
意念的流速太快了,按佛門的標準,壹息時間最起碼也有四百念,壹念九百生滅,形成了三十六萬個起落輪回,半生記憶頃刻間沖刷而過。過往之時,其行為、口實、意念無不積蓄業力,當下無論善惡,噴湧而出。
惡業成火,外爍出來,已成實質。
陸素華在母胎之中,便已經分化意識,後來甚至又分出第三個,輪流主導,幾無消歇,三方意念彼此攻伐,造下惡業,比常人更多十倍、百倍,就是對外,壹貫行事,何等強橫,造下殺劫惡孽頗是不少。
若在當年西方佛國,六道輪回齊全之時,只怕當場就會給扯落地獄道中,難以脫身。還好如今她在東方,六道輪回更是早已毀掉,無需擔心此節。
對她來講,惡業匯聚,汙染毀壞她的道基,才是最要緊之事。
而且,有什麽東西,順著業火,混了進來。
通過業火連通心煉法火,再轉接心煉法火的驅使權柄,寶蘊終於破入壹直不得其門而入的地方。余慈給了她操控心煉法火的權限,目的就是讓她動用壹直封存在屠靈獄底層的地獄道碎片。
原本,這手段只是作為幻陰子的“後備”,余慈最希望的,還是從掩日環這個本命法寶入手,讓兩個長生真人大戰壹場,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可惜,幻陰子出乎意料地沒用,另壹方面,余慈借助玉神洞靈篆印,也是超出想象地強橫。
寶蘊趁著陸素華全力戰鬥之時,投放業火,壹舉成功。
若按著最穩妥的辦法,她放出業火之後,離得遠遠的,看業火建功就是,可真的如此設計,她心裏那專屬於寶蘊的特質,又怎會受得了?
有萬全之事在前,她與陸素華的仇怨,不共戴天!
在與姹女陰魔對抗中,她已經很累了,就是憑借這壹執念,才堅持到現在,若要報仇,此刻就是最好的機會,她絕不可能輕輕放過!
所以,寶蘊進來了,進入了陸素華的識海。
業火可怕,已經將識海裏外覆蓋,寶蘊壹腳踏進來,燒灼的感覺絕不好受,但她心念壹動,身外便支起壹個明光罩子,將業火屏蔽在外。
心煉法火本身進不來識海,但透進來的真意,已足以為護持之用。就這樣,寶蘊在以前無法立足的“地域”穩穩站住,滔天業火傷不到她分毫。
她舉目四顧,這裏就是陸素華的識海了,看起來,這是壹片燃燒的海洋,雖然沖天的火光經常會隔斷視野,但從其擺動的間隙,還是能感覺到這裏無邊無際的宏闊廣大。
這裏每壹滴海水,都是陸素華的人生片斷;而每壹片火焰,都是她的惡業在燃燒。
寶蘊深深吸氣,姹女陰魔之身的獨特之處,就這樣體現出來:別人攻伐識海,只能是透入心念,只有拿出類似“奪舍”的手段時,才會將孤註壹擲,將神魂整個地壓上去。
但她所依托的姹女陰魔,內外有無轉化是其拿手好戲,當她進入陸素華的識海,就完成了外魔向內魔的轉化,真正擁有了能毀壞其道基的力量。
時間又過去了壹息,寶蘊不再耽擱,稍壹感應,便捕捉到最核心的位置,在無邊識海中飛起,某種意義上,她是通過魔識,扭曲了陸素華本來的心念,駕馭其上,由此在無邊識海中遨遊,在目前陸素華分身乏術的情況下,她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內魔生滅無定,此起彼落,便是如此了。
心念的速度何其之快,如馭雷霆,頃刻之間,就到了她所要去的位置。
這裏大概是識海中央,如今也是業火最盛之地,可是寶蘊看出來了,這裏業火非常古怪地分成了三處,彼此交纏,卻也有著相當明顯的分際,乍看去倒是分不出強弱。
但以心煉法火為介質,看那處業火深處所蘊的力量,則有明顯的強弱之別。
寶蘊還是不太清楚陸素華的根底,卻也知道,這裏非常關鍵的所在。她如今具備內魔之力,對陸素華根基壹念既生,識海中就會相應地有所反應,熊熊業火搖動,從中出現了三個人影,壹個個表情木然,像是人偶,卻已將那蘊藏的力量顯化出來。
三個……陸素華?不,應該是裂魂分身的後果,最強的那個肯定是陸素華,但哪個又是陸青?
她終究還有壹顆人心,想法不免就多了壹層,就是這樣微小的耽擱,業火中,那氣機感應最強的人影之外,忽地電火繚繞,就此註入了生機。
陸素華心念投進來了!
寶蘊猛醒,不給對方任何反應的機會,熊熊業火中,有壹部分猛然凝實,也化為壹個人形,瘦身持劍,頭角崢嶸,不哼不哈,沖著陸素華心念所在殺了過去。
燃燒的業火中,憑空閃現劍意。
這是渾燎!
此人已經和余慈手中的地獄道碎片合為壹處,如今已是最典型的地獄眾,自然能在業火中隨意化生,對業火的應用也不在話下。用他下手,也是因為寶蘊對業火、心煉法火的應用還不熟悉,只能蕭規曹隨之故。
當然,緊接著寶蘊就展開她最擅長的手段,紅光照下,無孔不入,尋覓陸素華道基搖動的機會。她的手段傾向於五蘊魔識,起於微末,發於毫端,來去無跡,難以捉摸,卻往往缺乏猛烈之勢。但在業火的作用下,壹縷魔念纏繞在億萬記憶片斷之間,壹路串聯,如同千溪而成河,百河而成江,只等潰壩之時。
唯壹能限制她的,就是時間。寶蘊也不知道,接下來余慈的昏睡會不會影響她,可心煉法火肯定會受影響的,她要做的,就是在這不過超過四息的時間裏,打開缺口,給陸素華壹個最致命的殺傷!
陸素華在自家識海中顯化,自然知道情況有多麽危急,她冷冰冰的視線穿透業火,盯住了寶蘊,這邊卻是壹拳起處,將那撲來的地獄眾打得粉碎。但眨眼功夫,那地獄眾就重又凝成。
業火不盡,地獄眾自可化生無數。
陸素華也知這情況,她要做的,僅僅是爭取壹線時間,容她將這意外梳理,再得出最終的結論和應對之法。頃刻間,她做出決斷,不及思慮周備,識海之中,已嗡然發聲:
“壹切之因,壹切之果,我自擔之!”
話音未落,這片燃燒的海洋之上,便有無數星光照下,龜蛇法相定海架天,橫於其上。
人力有時而窮,分則力弱,就算陸素華真實修為遠在余慈之上,在目前的局面下,真意對撞,也容不得半點兒分心。
她將心神轉入識海,就怪不得玄武真意攻守轉換,趁虛而入。
龜蛇法相,壹下子攻占了半邊識海,主導權壹時還沒搶走,可那沈淵壹般的力量,卻已經滲透進來,明明是星光閃耀,卻有陰影擴張,識海的活躍程度猛然下降,已經幹擾到了正常運轉。
對此,陸素華理都不理,依舊將自己的意念傳遞到所能擴及的每壹個角落。
因緣起處不同,其果報作用的對象自然不同,業火看似充斥識海,其實傷害的對象是不壹樣的,另兩個仍然存在的意念,也分擔了壹部分,壹定程度上,這也分擔了陸素華的壓力,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可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用這種方式,用近乎誓願的法門宣告:
不管是誰造出的惡業,壹切的後果,由她來承擔!
出處不同,如千溪百川;結處歸壹,卻是都匯入大海,再不分彼此。
就在玄武法相的陰影之下,分塊劃界的業火,突然間就界限模糊,另外兩個陸素華的影像,也在此刻化為輕煙,向她這邊投來。
是的,這也是融合之法,陸素華在頃刻之間,當機立斷,抓住機會,壹舉成功——如今或許還沒有徹底圓滿,但距離圓滿,真真正正只差壹線而已。
可是諸般惡業壹下子明確了目標,熊熊火焰,當即燎天而起,比先前更強數倍,更有那玄武真意的沈淵法力,似乎完全不懼業火浸染,壹路擴張,幾要傾覆識海,那余慈果然是得勢不饒人,壹旦占據上風,就是窮追猛打,不給她任何喘息之機。
陸素華的大部分精力都在抵擋業火,只能眼看著識海的活躍程度壹降再降,終於在某壹刻,逾越限度,陰影所及,壹切運轉靜止。
乍看去這不是什麽毀滅性的力量,可當維持其生機的基本意念都受到影響,欲消寂沈眠之時,與死亡何異?
下壹刻,識海深處,像是打開了通往死地的大門,萬千死魔像是海底的暗潮,沖擊進來,至此,與玄武法相合而為壹的死魔,終於成就劫數。
而死魔之劫出現,就代表著她半步劫法的道基,終於受了損傷,至少已經維持不住長生功果,要消彌劫數,還不知要耗去多少時間。
陸素華身軀劇震,肉身的感覺也導入進來,這壹刻,她首度萌發退意。
然而退意壹生,她又是心頭微寒。
她不是明知必死,也要掙壹份面子的剛硬性子,相反,她很喜歡用以退為進的策略,迂回達成目的。
只是“迂回”又怎能等同於“軟弱”?
自退意萌生,就是在道基受創之時,都未散溢的拳意,便有些波動,這不是正常的心理活動,由此她醒悟,這又是壹樁手段。
動手的是寶蘊,她以姹女陰魔之體,形成五蘊魔識,穿入陸素華已有破綻的道基,縱然無法形成致命壹擊,卻也能擴大“傷口”,使之短時間內愈合無望。
感受到陸素華冰冷的意念,寶蘊微微而笑,陸素華的苦難,就是她的快感,為此,舍掉這妖異的生命,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她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幹脆不再維持姹女陰魔的形體,化為壹道紅光,撲擊而下。
另壹邊,玄武法相驅動死魔潮水,浸染識海,抹殺本來的活力,壹步步將此處推入死寂。
對此,陸素華卻是有心無力,業火的侵染、五蘊魔識的破壞,使她受創的道基根本沒有彌補的機會。
最難受的還是玄武真意的壓制,借天之力,壓迫識海,不給她任何回力的機會。
她也知道,余慈不可能維持太久,可問題是,她現在已經堅持不住了。
現在已經到了臨界點,傷害再加深壹絲,就將是永難痊愈的重創。
陸素華忽爾嘆息壹聲,意念倏然沈定,這反而是順應了玄武真意的方向,識海瞬間幾若空寂,而壹道許久之前,就沈壓在識海深處的力量,便在此刻爆發。
余慈心神劇震,那噴發的力量之強,簡直是不可思議,這片行將入寂的空間,受其沖擊,幾要沸騰。
那是拳意,是顛倒五行,移星換鬥的沛然拳意,從沈淵深海而起,壹路拔升。
初時,余慈還能跟上拳意拔升的層次,可壹個恍惚的功夫,就被拋開,差距還越來越大。
就算有玉神洞靈篆印,操持天之權柄,在這永無止境攀升的拳意之前,亦神為之奪。
冥冥之中,似有視線,從遙遠天外俯瞰下來,任什麽玄武法相、星相,在高遠的距離之下,都緲若蟲豸。
這壹剎那,余慈就想到了拳意的來歷:
“這是作弊吧……”
心中閃過這個可笑的念頭,轉眼壹想,要是我只有壹個女兒,且又到處生事兒,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怎麽也得留幾招後手才放心。
此念壹生,他不免苦笑,只是要他就此認輸罷手,仍是不能!
雖然接下來壹步,太多因人成事的因素,可他必須要試壹試,至少也要給陸素華及她背後的大靠山添點兒堵……
又見寶蘊仍未知根底,還有硬抗的趨勢,也不及再通知,他強行收回了心煉法火的控制權,在寶蘊的錯愕中,解開了對地獄道碎片的鉗制。
由於虛空法門的特殊性,壹般理解地獄道碎片、業火、渾燎等,都壓制在屠靈獄最底層,然而屠靈獄乃是虛無之地,難鎮實體,其實碎片本體卻是在承啟天中,屠靈獄裏的,只是最核心的真意投影。
余慈解開了心煉法火的控制,然後,將地獄道碎片遠遠拋了出去!
此時整個承啟天都在余慈控制之下,吞吐陰陽,拋出壹個碎片實是最簡單不過,而且是壹扔便扔出了玄武法相控制的近百裏區域。
心煉法火不愧有心煉二字,隨心所欲,退去之時,連著法火對碎片的異化,都修復如初,正因為如此,碎片與遙遠虛空中,壹道微妙的氣機聯系瞬時恢復。
這是最天然的聯系,除了心煉法火等有限幾個手段之外,不以任何意為轉移。
是的,地獄道碎片和萬裏開外的黃泉秘府聯系起來,也是孤獨地獄和地獄道重接貫通!
剎那間,業火猛烈,拔升了何止三五個層次!
這裏有虛空神勇的精微,更有佛門業力的玄奧,此時的業火燃燒之處,才稱得上是孤獨地獄,而在前壹瞬間,識海深處爆開的拳意,已經將余慈和寶蘊硬生生打了出來,清除壹切邪妄——只有業火纏繞,不是純粹的力量所能打滅。
事實上,局面正進入壹個極其微妙的階段。
業火強盛到極處,上溯血脈,追及前身,陸素華的生身父母,都是天下壹等壹的高人,都有斬斷輪回宿業之能,雖然在東方修行界,沒有這種說法,可兩人誕下的血脈,無疑是潔凈純透,為天地間原生靈識,不受任何沾染。
通俗來說,陸素華是沒有前世的。
她在世間,僅有的兩個牽系,壹個是陸沈,壹個是黃泉夫人。
恰在此時,陸沈為確保安全,加持的拳意發動,與業火有了正面接觸。
分隔內外的壁壘,就在此刻開裂。
黃泉秘府之中,以千計的地獄眾已經結束了之前無序遊走的狀態,在某個強絕意誌的支配下,在秘府核心地帶,搭建法壇,由於這有些“違逆天性”,進度非常慢。
作為臨時“監工”,十方大尊百無聊賴,閑著沒事兒,就盯著中央法壇附近的趙子曰看。
隨著法壇雛形漸成,趙子曰身上威壓壹日重過壹日,可以想見,待法壇完備,他也將成為大梵妖王駐界分身,在此界便宜行事。
當年他和趙子早結拜,不可否認,主要是看著大梵妖王面兒上,以結奧援,但多少也是認可其人心計手段。
如今這模樣,已徹底成了大梵妖王意誌寄生之所,其中變化,讓人嗟呀。
正感嘆之時,那邊忽有壹些騷動,原以為是有新的地獄眾加入——這段時間,隨著外派的地獄眾肆虐北荒,每日都有壹批進入,充實後備。
但很快,它就發覺不對。
具體的情況不知道,半成的黑魔法壇燃起火焰。
這是赤火妖炎,來自無天焦獄,與業火交織,實際上涇渭分明。
緊接著,大梵妖王的意念突然跨界而來,幾乎與之同時,另壹道可堪與之抗衡的力量切入,視黃泉秘府界限如無物。
“無量又來!”
當時引發八景宮和論劍軒的反制還不夠,今日又要再戰壹場?
虛空法力橫過,看似無形無影,熊熊業火卻是生生削薄了壹層,再看趙子曰……沒動靜。
他保持安靜,背後大梵妖王竟也保持沈默,仿佛他不惜損耗透空而至,就為了旁觀無量虛空神主在黃泉秘府扒壹層皮下去;又仿佛數日前驚天動地的遙空對戰,僅僅是人在發囈做夢。
就在這沈默中,十方大尊忽覺得心頭壓抑,再看業火之中,所有地獄眾,包括趙子曰在內,都跪伏下去。
他只是多堅持了半息時間,便莫名地鬼體發虛,雙膝落地。
十方大尊十足地困惑。
他從來都是桀驁之輩,就算是托身在大梵妖王羽翼之下,也不會全心投入的,可問題是,那壓力不是來自外面,跪地的恍惚之後,他漸漸明晰,那壓力發源自他心頭,發源自他道基之中,根子就在他所修煉的魔門秘法之上。
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疑惑也延伸到了黃泉秘府之外,北荒地下深處,辛乙老道拈著胡須,有些困惑。眼下的形勢,這壹位也有點兒搞不懂了。
大梵妖王和無量虛空神主的沖突,都鬧到了這個地步,在辛乙這種層次,也就不存在什麽秘密。作為玄門中人,老道還是樂見其成的,他留在北荒,只是為了防止魔門借此機會,沖擊八景宮在此地的布局——無天焦獄和北地魔門來回拉鋸,某種意義上,也是擴張其影響力的上佳時機。
這不只是八景宮壹家的看法,而是東方修行界所有大宗的共識。
可眼下,情況似乎在變化……
作為離得最近的旁觀者,辛乙分明感覺到,遙遠虛空之外,有神通法力,渺然遼遠,視億萬裏距離,以及黃泉秘府的屏障如無物,直切進去,浩浩蕩蕩,沒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神通過而留痕,他隱而未發的三十六天,也受到影響,有獨特的印識留下,就像是車輛碾過的轍痕,許久才緩緩消散。
這麽囂張?
辛乙瞇起眼睛,盯緊了下方黃泉河水之後的秘府地界,他所設下的種種禁制,對於剛剛在其中會合的兩位來說,等若蛛絲細線,沒有任何意義,但其存在與否,卻可以視為壹種態度。
留著,大家都還存著壹張臉面;崩斷了,那就是壹個糟糕透頂的局面。
辛乙最初是擔心這個的,但僅僅數息之後,他的臉色就變得頗是古怪:沒打起來?
黃泉秘府可算是半步洞天,面積足有千裏方圓,但這個地盤,相對於兩大魔主宏大遼闊的力量,實在是小了壹點兒,就算是億萬裏北荒大地,也是壹樣。
可眼下,在此“局促”的地界上,兩股力量卻沒有像前幾日那般,殺壹個天昏地暗,而是歸於平靜,靜得讓人心底發寒。
就這樣,辛乙面對充斥著恢宏之力,又靜寂無波的黃泉秘府,壹時無言。他也是個有決斷的,知道事關重大,也不遲疑,伸手壹探,便從虛空中扯出壹幅明黃錦緞。
這是由八景宮數十耆老花費百年之功,加持而來的“明光錦”,是第壹等的符詔材質。以它為載體,書畫的詔令,有代天之力,老道用它,卻是單純喜歡以其所制的天府符詔,化入天地,遁行虛空之速,發符傳訊,無有不至,故而常扯個十匹八匹的,以作備用。
八景宮中像他這麽胡鬧的,也不多見。只是這次,當他精氣為畫筆,在明光錦上書寫之時,面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寥寥數語將此間事項說明之後,他也沒有別的廢話,又將手壹揮,欲將符詔送入虛空。
符詔之上,金光流轉,異香紛起,大有天府氣象,可是虛空如壁壘,竟是送之不出!非但如此,他三十六天的神通也有滯澀之感,分明就是當初北荒虛空神通盡皆失效之日的翻版。
封鎖固然強力,但由於缺乏針對性,辛乙想突破的話,也不是不可以,但他還是忍住,只將神識散入虛空,捕捉近處、遠處時刻變化的信息。
無量虛空神主至今沒有遮掩的意思,壹切虛空變動,法力走向,雖是紛雜繁蕪,千頭萬緒,總還是有跡可循,辛乙便見這廣袤無垠的天域之內,撕裂了壹條長長甬道,曲折莫知其所至,只見其發端連在黃泉秘府之中。
裏面兩位魔主大能的力量交錯並舉,彼此有些摩擦,但絕不是妳死我活的拼殺,至於裏面的細節,有黃泉秘府隔絕,又有魔主級別的力量壓制,老道也沒有辦法探知。
可這些信息也足夠了,在虛空變化中,他能感應到,正有莫以名之的力量,通過虛空甬道,不知去向。
無量在向大梵借力?然後,還借成了!
愕然之下,又生感應。這次就離得太遠了,幾乎有五萬裏的距離,就算辛乙是劫法宗師,兼虛空神通的大能,感應到那個方位,也屬難能。主要是在虛空神通萬馬齊喑之時,那邊的震蕩實在太過獨特醒目。
那是廣微所在的方向!
離得太遠,太過模糊,只感應到,那處虛空動蕩,似乎有什麽東西……
撞上來了!
天旋地轉之中,余慈和寶蘊都被拳意轟出識海,陸素華識海深處迸發的拳意,根本就沒了上限,壹路飆揚,任是業火熊熊,壹時間也給壓制住了,那拳意外爍,別的不說,便見天上群星閃爍,卻是被拳意轟亂了運轉氣機,什麽星空法相,都不頂用。
尤其拳意橫霸,氣勢恢宏又精純至極,正是魔物的克星,余慈自然要擔心寶蘊的狀況,但他的情況才真正糟糕,倒計時已臨近尾聲,十息倒數不可抑止地過了八成。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在拳意壓迫之下,玄武真意再轉守勢,且是更為徹底,隨著星空法相、天地法則之力交相輝映,所謂“秋收冬藏”的天道法理,借著玄武星力的運轉,適時切入進來,和羽化真意交融,使之愈發地不可抗拒。
當初的代天殺伐之力給了陸素華多大的麻煩,現在就有多大的反推力。
他困了,他的意識正墜入黑暗,就像是壹條行將冬眠的蛇。
周邊元氣越來越安靜,已非余慈所能控制;至於烏蒙蟬蛻之中,本身氣息內斂靜藏,似無限收縮,卻永遠空無,沒有填滿的感覺。內外虛空都是如此,然而,虛空不空,有壹絲最精粹的生機溫養,徐徐滋潤,等待萌發之機。
目前為止,他沒有受到什麽傷害,可問題是,現在真不是睡覺的時候……
眼看著局面無可挽回,惚恍間,忽有壹個聲音在響,縹緲如絲,偏又聽得字字皆真:
“虛空歧路,歸途安在?歸來歸來……”
聲音其實不是聲音,而是深藏在虛空深處的某個信息,只在余慈捕捉的那壹刻外化,化為他能夠理解的音波。其本質就像是飛拋出去的長線魚鉤,且是由最熟練的漁翁甩出去,壹下子便勾中了虛空另壹邊的目標。
內外虛空,掀起了微幅的震蕩,那是虛空神通的共鳴,以余慈現今幾入寂滅的狀態,再怎麽微弱的波動,都像擂鼓壹般,更何況,那震蕩絕對稱得上真切穩定。
信息非常清晰,源頭就擺在眼前,分明就來自於雲樓樹中。影響他的,只有因困意而略顯遲鈍的反應。
行將入眠的意識,使得幾年前的記憶有些恍惚,但余慈還是抓著了最關鍵的壹環:那樣的語氣,那樣的內容,他能聯想到的,只有曲無劫壹人而已。
那位老大人的意識,早已煙消雲散,不過若他在雲樓樹中,有什麽遺留的手段,余慈也並不吃驚。在曲無劫的計劃中,雲樓樹是陷在永淪之地中的十七劍仙回歸的道標,余慈只是托管而已,也管不著那位如何設計,可在這種時候,未免太不知機……
目前的局面顯然不允許余慈想太多,嚴重的困意使得他在思考之時,意識荒腔走板,找不到重點,只能順著走向,壹路下去,在恍惚和困惑的雙重幹擾下,又有信息生出來。
這類信息當是早在歸墟時就已經留存在雲樓樹的種子裏,畢竟曲無劫還是有譜的,至少給他說明了情況……
等等,有什麽東西過來了!
余慈還沒有細看“留言”,外拋的“魚鉤”已捆住了目標,將其扯了過來。
其來自於遙遠虛空深處,壹進入余慈空寂心神,其獨特的震蕩就讓余慈猛驚壹記,原本迷糊的意識,也有幾分清醒,這種虛空神通……
無量虛空神主!
經過虛空神通加持的信息,任何人想要解析,都要花費壹些功夫,但余慈經過前段時間本源之力的感悟,解讀起來並不費事兒,可問題是,這信息決不只是前面的“留言”而已,它直接攜來了無量虛空神主的神通法力,且就在移動過程中運化發揮,直直沖向他這片由玄武真意、羽化真意共同鎮壓的虛空。
余慈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也沒有任何反應的能力。
大部歸於虛靜的空間倏然激蕩——之所以說是大部,是因為這片空間邊緣,還有壹個陸素華,非余慈所能掌控。當然,此時陸素華及其所攜拳意,全力壓制業火,也無法影響到他這邊。
震蕩迅速擴散,這是兩種虛空神通的沖突,已經歸於寂滅的元氣攪動,變得混濁不堪。不過玄武、羽化兩種真意,在玉神洞靈篆印的催化下,也展現出強大、或可說是頑固的掌控力,頃刻之間,震蕩都化於無形,仿佛是蕩漾的水波被硬生生抹平了壹般。
可是,無量虛空神通又豈可小覷?在余慈看來,這壹擊就像是千鈞巨錨,硬生生砸進來,勾鎖在這片天域之中,永遠改變了這片寂靜虛空的結構。
便在此刻,余慈感覺到了壹堵厚厚的屏障。
那“屏障”來自於虛空之外,上接天,下抵地,如橫亙天地之間的壹堵高墻,由插入此地的“巨錨”牽引著,“慢慢”前來。
用“慢慢”來形容,實是因為余慈能夠確認,這堵屏障“抵達”此間,還需要相當的時間,至少在他沈睡之前,是不可能到達了;但另壹個感覺則告訴他,在層層虛空之外,壹路到此,那速度,怎麽也不能稱之為“慢”吧。
更準確地講,本就不該用與速度相關的詞匯來形容。
余慈突然就悟了,不管是那堵“屏障”,還是承啟天周邊虛空,其實都沒有任何動作,變動的只是來自於無量的虛空神通。通過這壹神通,將本無關系的兩邊貫接。
虛空當接於虛空,可接上壹堵墻……更重要的是,這感覺,很熟悉!
余慈艱難地偏轉意識,重回到曲無劫的“留言”上來,下壹記,他就確證了自己的感覺,果然很熟悉——這堵“屏障”,他當年也曾見識過的。
在歸墟,在界河源頭,在曲無劫、影鬼、大梵妖王的三方交戰之前,這堵屏障就隔在真界與永淪之地中間,被血獄鬼府和真界之間的破界之力沖開。但接下來的死寂的回應,代表著曲無劫最後的努力失敗。
然後,曲無劫的殘識進入心內虛空,將此事交托給他,可雲樓樹不是還沒成熟……好吧,勉強算它成熟了,可雲樓樹中的歸來莊,現在還有沒化現吧,就是化現了,也不過就是壹個道標罷了。
何謂道標,就是給永淪之地中的十七劍仙壹個回歸的標識,至於怎麽回來,則無力相助。
從壹開始,余慈就是這麽理解的,可現在,事實告訴他,絕非如此。
當年曲無劫面臨的是壹個兩難的選擇,當他是無劫劍仙之時,有劍破三千虛空之能,就是斬開通過永淪之地的通路,也不是不可能,可那時候,他尋不到永淪之地的位置。
當他是無量虛空神主之時,他能輕松鎖定永淪之地的方向,卻失去了劍破虛空的能力,更受到種種鉗制,永淪之地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
多麽悲情的壹個人,余慈壹直這麽理解他。
可現在他發現,這樣的同情沒有任何必要,曲無劫雖然已經煙消雲散,可他就是那種最典型的劍修,永遠都是積極主動,搶占上風,就算只是壹丁點兒的希望,也要付諸行動,就算是安排身後事,也是如此。
雲樓樹中的信息就驗證了這壹點。
“歸入無量之際,吾約以誓願。無量魔識切入雲樓樹之時,若吾壹靈不昧,當牽引永淪之地與之相接,使數劫以來之心血不致白費。然,歸來莊,死物也,靜以待之,莫知其時……故借心內虛空壹用,應機觸發,若能千載而成,則幸甚!”
真他娘的是……永淪之地!
余慈完全給震醒了過來,深埋在地底的幼蟲之軀,恨不能做瞠目結舌狀,以表達震驚之意。
其實他想表達憤怒來著,可看著曲無劫的留言,他發現自己生不出氣來。
曲無劫確實早有設計,也將他納入其中,即在雲樓樹中生就歸來莊之後,與無量虛空神主的魔識正面相接之時,就是定位之日,借虛空神主之力為己用,引永淪之地與心內虛空對接。在此計劃中,余慈的心內虛空就是歸來莊對外的接口,有主動尋覓無量魔識之用。
可是他卻又怪不得曲無劫,當初他是先答應了對方,而且看留言,曲無劫已經相當保守了。
因為以此條件來看,其實有多個前提,壹是雲樓樹達到壹定的成熟程度,十七劍仙的靈光道標確立,起碼要雲樓樹成長成材,就常理而言,七八百年有點兒少,千載以上也尋常;二是心內虛空達到自辟天地的水準,不如此,就無法與雲樓樹貫通,靈光道標無以彰顯,無法外化,而自辟虛空怎麽說也是劫修水準才能做到的;這就引出來第三個前提,達到至少長生真人的水準。
最後才是與無量虛空神主的溝通,看著簡單,其實無量虛空神主高高在上,千年萬載難得現身壹回,要不是曲無劫看著余慈有照神銅鑒在手,頗有幾分機緣巧合之可能,恐怕還不會把雲樓樹交到他手裏。
四個前提,隨便哪壹個,都是千載之內,難以完成的難題,故而曲無劫才說,“若能千載而成,則幸甚”。
而留言的觸發之機就能體現這壹點,他是將其放在了雲樓樹成熟程度達到標準的那壹刻顯現,在他的想法中,等余慈發現這壹留言的時候,起碼也是幾百年過去,也有壹定的時間做準備。
這是壹個早已協商好,直到萬載之後才完成的交易,交易的雙方都遵守約定,主導者曲無劫也算考慮周全,唯壹沒有考慮到的是,作為承載者的第三方……太著急了!
誰能想到,當年區區壹個還丹初階,竟然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接連催生雲樓樹不說,本身修為亦狂飆突進,到了這種程度?
就像當初在陸沈行宮,已經是接觸到了無量的本源之力,引來兩大魔主交戰,卻也沒有什麽反應。僅相隔幾日,結果就迥然不同,說到底還是因為余慈借玉神洞靈篆印等,代天殺伐,具備了真人級別的真意、戰力,方至如此。
正因為如此,這個預設的計劃,提前得太多了,在余慈的感觀中,不斷“靠近”的永淪之地就像是飄浮的移山雲舟,余慈這片虛空,充其量只是壹個小水塘,而現在,巨舟把錨砸下來,分明要停泊在這處小水塘裏——余慈還沒有任何使之偏轉的力量。
下壹刻,虛空對撞!
就算有玉神洞靈篆印、就算有玄武真意,在如此的正面沖擊下,早已經到了極限的承啟天瞬間崩潰,受其影響,雲樓樹生機絕滅也是轉眼間滅殺大半。
但畢竟虛空環境特異,此二者連崩解的機會都沒有,就納入到玄武真意護持之中,“崩潰”的過程硬生生靜止,又受其間溫潤生機滲透,進入到壹個難以言說的玄妙狀態中。
余慈心神亦遭重擊,加速向黑暗中墜落。
虛空碰撞的動蕩,帶來的不只是結構的改變,影響的也不只是余慈,同樣也驚醒了此片區域邊緣的陸素華。
相比之下,這位惡客,就要比他機敏得多,當虛空對沖的強壓掃過,陸素華所在之處,平空壹聲雷,撕裂了玄武、羽化雙重真意的壓制,就那麽化為壹道電光,沖破了黑暗,也要沖破了這片天域,遁向安全之所在。
陸素華的遁離,就像是在這邊天域中,硬生生挖空了壹大塊,余慈這才發現,他原來已經有些適應了其所帶來的壓力,壹旦去除,那種輕快飄然之感,便敏感到難以控制,緊接著,玄武、羽化兩樣真意,便將這感覺壓下,由此帶來的沈靜幽暗之意,則順勢再淹沒了他大部分意識。
但這時候,虛空之畔,驀地撕裂壹道大口子,鮮艷的火光從中噴出來。
這時機掌握得太好了,正好攔在陸素華所化電光之前,乍壹噴射,便如火龍咆哮,壹口將陸素華吞下了肚!
明面上,這次截擊除了壹個“恰到好處”,再無其他可稱道的,可就是這樣,才真的令人可畏可怖。
如此虛空神通……
余慈隱約感覺到,似乎來自無量的虛空神通,有所分裂,他更感覺到了業火的氣息,心頭本能漫過寒流。
虛空開裂更甚,在裂隙後面,來自於遙遠虛空之外的宏大力量,或許比不過陸素華周身拳意幾乎無限拔升的霸道,卻是渾茫無邊,便似那域外虛空,空洞卻又包容著億萬的冰冷星芒。
兩種同樣恢宏浩大的力量對撞,業火飛揚,橫貫縱擴,彌漫百裏,陸素華的身影便在此間消失不見。
並非是陸素華憑空消失,而是她此刻介入的力量層次,遠遠超出余慈的感應極限——也即超出了長生真人的極限。
余慈沒有精力再去觀測,他的意識縹緲如絲,隨時都會斷掉,可有壹點,卻是他再怎麽昏沈,也無法忽略掉的:
承啟天和永淪之地的屏障,正受到那超拔偉力對沖的影響,開始搖晃,不復穩固。
從這個方面講,兩股力量的對沖,其威力已經接近了當年真界與血獄鬼府破界之力的水準。
那兩邊……
余慈做出了最後壹個明晰的判斷:無量和……陸沈!
所有的壹切都到此為止,他的意識已經完全模糊了,雖然掙紮著想再恢復壹些清醒,看壹下後面的變化,但過程已不可逆轉,倒數終於走到了盡頭。
“我還能醒過來嗎?”
這是余慈最後的意識。
※※※
辛乙破開漫天卷動的黑沙風暴,出現在還算得上澄凈的天空中,時已入夜,萬裏無雲,星辰羅列,點綴天幕,靜謐悠遠。
可他的“心臟”跳動得非常厲害,那正是與遠方激烈強橫的對沖相呼應,完全同步,不搶壹分,不少壹毫。
那邊的沖突,已經主宰了十萬裏方圓的元氣流動,而其交擊真意造成的影響,更是彌散入空,不知其極限所在。
北荒、包括周邊廣大區域,有些道行的修士們,當會隱約有些感應,但絕不會像他這樣,陽神法身都要隨之共振,控制起來,頗有幾分辛苦。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
口中喃喃念頌道經,而此時,遠方天際壹道人影飛來,落在他身邊,未停穩,就是壹聲長嘆:“北荒從此多事了。”
辛乙停了口,轉而咧嘴壹笑;“多事?怕是要消停了吧!”
剛趕過來的廣微給噎了壹下,旋即皺眉:“至於麽?”
“原本不至於,可是莫名其妙,那無量卻是扯過來全不相幹的壹界之地,粘在那邊,如今虛空對撞,壁壘削薄,偏偏無人能夠阻止……”
辛乙回手拍了拍廣微腆起的大肚:“妳說,會怎樣?”
對辛乙未曾身至,卻如同目見的本事,廣微並不驚訝,修士的眼光,總是隨著修為層次而提升的。
這是個硬杠杠,層次不到,像他這樣,已經臨近真人巔峰的人物,就差那麽壹線,親身前往,也看不太清。
如今細思之下,果然如此,臉上便是霞光層疊,分明心中大起波瀾,但很快就是廢然長嘆;“也幸虧是北荒,城池多在地下,最近的無拓城也是毀掉了……但北方四城還要通知疏散,豐都城最好也提醒壹下。”
辛乙嗯嗯幾聲,並不如何在意。
廣微也在想事兒,沒有註意他的態度,又說起壹路上的見聞:“域外已是萬馬齊喑,眾天魔從沒這麽乖過,都是懾服。又有消息說,地火魔宮已經設了祭典,不只那邊,北地魔門,數十分支,百多宗派,無不響應……無量沈寂多年,最近卻是接連出手,次次不凡,莫不是要在此界長駐?”
“……是吧。”
廣微終於發現不對,帶著疑惑看過來。
辛乙則是擡頭看天,良久,又是壹聲輕喟:“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廣微又是壹楞,這種話若換了常人來講,其意甚是豐富,不好解說。
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又由辛乙道來,只有壹種解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此即玄門“種民”之總綱,又可說是神主之道的最高境界。
廣微似明非明,只見辛乙伸手撓頭,將已經不成模樣的道髻弄得更亂,此時,老道已經進入壹個奇妙的狀態中,他喃喃自語,又能讓人聽到:
“這次出手,他並非由始至終的主導,卻是在最有利的時機切入,壹舉將最大的力量收攏,攻擊……可他動手了嗎?沒有!他設計了嗎?不好說!卻是處處見他的影子,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說著,辛乙又念動道經。
這是道經上對“道”描述和形容,說“大道”不明不暗,不可捉摸,是個很模糊的說法,可有些時候,用經義說話,意思反而更明白些。
廣微心頭就是壹動,恰在此時,辛乙又是長嘆:“明白四達,能無為乎……”
“錚”地壹聲響,如擊玉罄,清音洗卻霧霾,廣微福至心靈,也是開口,順著念下去:“生之,畜之……”
辛乙看他壹眼,聲音驀地放大:“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嘿嘿,如今玄德不再,老道可有點兒看不起他了!不過,能把他逼到這壹步,不管什麽個結果,我都要說壹句:好個陸沈,好個東華真君!”
贊聲如鶴唳,貫於長空,高拔入雲,裊裊遠去。
※※※
離沖突的天域約有兩千裏路左右,黑袍藏身在地層深處,壹道流動的巖漿河裏,這是最適合他的環境,在此地他能發揮出十二成的戰力,就算是陸素華,他也敢壹戰。
但此時,他又有些焦躁不安。
在他身上的玉盒中,暫時失去自由的魔靈,缺乏這些生靈的情緒,不過論感應之敏銳,以及對局勢之把握,還要超出壹截。
之前它忌憚陸素華明徹萬裏的神通,也不看好余慈的勝機,曾想將分出的那縷魔念撤回,可是因玉盒落入黑袍手中,為防不測,壹直沒有動手,如今倒是多了壹個探知消息的渠道。碧落天域那場不斷提升層次的激戰,它至少能知曉個五六成。
不過,隨著那邊玄武真意勃發,鎮壓虛空,漸歸於沈寂,魔念也受到影響——任何太過活躍的東西,都無法留存在那裏的,它也只能讓魔念同歸寂然,暫時斷去了那邊的感應。
但也足夠了,它已算是此界最能體悟其中玄妙的有數幾個存在之壹,它甚至慶幸那個節點來得早了壹些。
它更需要沈默——它不知恐懼為何物,但為了實現它的目標,裝聾作啞,甚至將其遺忘,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問題是,它能如此,黑袍卻按捺不住了。
巖漿長河轟轟流淌,在大地的縫隙中穿行,潛伏在此間多日的黑袍,卻是脫離出去,巖漿燒熱了他的血液,裏面煉出來,全是仇恨。
仇恨充做動力,驅使著他飛馳在地層中,以魔門特有的鎖魂之術,遙遙鎖定了那個目標。
對方定然是受到那場沖擊的影響,氣機流轉滯弱,較全盛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對方失蹤了整整壹天,本以為是趁著上空動亂遁走了,不想竟然還在,且似身負重傷。
要想親手報了當日黃泉秘府的仇怨,此時就是最好的機會!
千裏距離飛速縮短,黑袍似乎已經嗅到了仇人身上特殊的氣味兒,對方也感應到他的存在,可是移動速度並未變化。
僅僅壹刻鐘之後,轟聲爆響,黑袍破土而出,漫天的黑沙擋不住他的視線,仇人就在眼前!
“陸素華!”
尖銳的嘯音切過黒暴,尾音和氣機卻有點兒異樣。
環境不對……
黑袍壹驚,卻見那層層黑沙之後,青衣淩亂,幾不蔽體的對手,縱然是形容狼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依然有著秀美而冷冽的笑容。
她指了指天,隨後轉身,再不回頭。
無休止吹刮的黑暴,忽然靜止,億萬鈞黑沙就此喪失了壹切動力,被大地吸引,轟然墜落。
黑袍呆若木雞,除了黑暴異變,還因為這壹刻,他在嘯音迫發之前,就已經發動的熔核焦獄功,莫名就失去了其最霸道的熱力,連沙子都暖不熱,只掀起壹陣微不足道的風,吹過陸素華破碎的袍角。
沈郁的壓力襲上心頭,黑袍仰頭看天,高及百裏的黑沙恰在此時落盡,顯露了出奇陰暗無光的天空。
這壹日,肆虐了數萬年的黑暴停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再沒有吹起來。
沒用幾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壹件事:
無量虛空神主、大梵妖王和東華真君隔空交戰於北荒上空,短暫轟破永淪之地與真界的屏障,永淪死氣浸染,億萬裏北荒地表,元氣流散,生機絕滅。
第三卷 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