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虛空之網 太玄之義

　　信息傳輸緩慢得讓人恨不能揪掉頭發，但終究是傳導過來了。
　　“是《無量虛空神照法典》。”
　　要說此部魔典，自升座平等天後，其內部害人的封禁對余慈來說已是無損，他也曾通讀，裏面種種魔門心法，精妙詭譎，實非凡品。但就是因為心法太多，成就了壹個精密復雜的體系，不是真正舍棄原本修行，融入該體系之中，學上幾招散手，也什麽意思。
　　余慈當然不會轉入魔門，若不是需要用此部法典來梳理承啟天中的六欲濁氣，減少負面影響，都未必會使其“升座”。
　　壹直以來，都算是平等天諸神通之中，最弱勢的壹個。卻不想先是前幾日感應無量虛空神主本源之力，聲勢大漲，今日又爽快地做出反饋，可說是前所未有地活躍。
　　《無量虛空神照法典》生出感應，是說可以從中找到解決的辦法？
　　余慈艱難接續上前面的思路，找壹個人代他思考是吧……念頭壹轉，就想到了除自家之外，那些可以利用，又還沒有受到冰封之處。
　　毫無疑問，余慈所指，就是那些作為構築承啟天根基，被植入星芒的修士載體。
　　當神意星芒、亦即“魔種”植入對象神魂深處，核心元神之中，縱有自我意識，只要余慈心念所及，此人下意識裏也要遵令而行，這是在靈犀散人身上已經驗證了的。
　　就此更深入壹層，令其代替余慈“思考”，也不是說不過去。
　　說白了，就是以神意星芒為中介，借別人的腦子用。
　　余慈不準備“長考”，而是直接開始了實驗。對此，他有壹些經驗，虛生老道移轉靈樞那回，讓他有了相應的概念。
　　他很幹脆地挑了最能配合他的寇楮，遠是遠了點兒，但有其“純信”之心，又能坦白交流，比隨機挑揀的目標還要強些。
　　做完準備，時間又過去了老長壹截，說不定這時候，陸青那邊已開始交戰了。既然已是如此，余慈原本還略顯焦躁的心思，倒是漸漸安定下來，用更專註的心思，處理與寇楮的心神聯系。
　　壹年多來，余慈和寇楮聯系的次數不多，但隨著余慈修為精進，神通大漲，寇楮對他的敬奉崇拜，大有與日俱增之勢，連帶著心思比較活泛的李閃，都有些“半信半疑”起來。
　　對余慈的安排，寇楮完全沒有任何置疑，倒是有壹些惶恐，是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怎麽“代替主上思考”，又不至於拖後腿。
　　如此心態下，實驗的結果可說是壹塌糊塗。
　　寇楮不是不努力，可他確實水平差了些，本身的計算和判斷能力，較之余慈，有壹段難以彌補的差距，到頭來，只是把自己弄得頭痛欲裂，再沒有別的效果。
　　寇楮非常沮喪，但余慈並沒有失望，因為這才符合常理。
　　在《無量虛空神照法典》中，就此情況，早已提出了解決辦法。
　　魔典上“天魔殿”法門，是利用修士本心不滅的魔念，在其識海中，開辟出“片雲點太清”的天魔虛空，受施法人控制，汲取修士生機，為天魔神通之源。
　　此等法門，歸屬於“種魔”大部，壹般而言，都是窺準單個有價值的目標，隨目標修為增長，收益也水漲船高，目標提升到真人境界，這邊也能相應提升到六欲天魔且更有勝之。
　　但在初級階段，從壹人身上提取的力量，總是有限，總有壹些人缺乏等待的耐性。
　　魔典上也給指出了另壹條路，思路簡單而粗暴：壹個不行，十個；十個不行，百個；百個不行，千個萬個！如此壹個個串聯起來，充分調動所有的資源，集水珠而成大海，最終成就無量無邊的天魔神通。
　　此類神通，已經不屬於尋常修煉的範疇，而是貼近於“神道”。
　　兩種方法，互有利弊。前者早期修行較慢但勝在精純，後面只會越來越快；後者早期精進極速但隱患眾多，後面需要認真梳理。
　　余慈則沒必要糾結裏面的差異，因為他不會去修煉“天魔殿”，他僅僅需要參考那串聯各個魔種寄生者的法訣和相應結構。
　　這就是擁有完備秘法典籍的好處，站在前人肩膀上，壹開始就找到正確的路途，若讓他從頭算起，別說現在受制於太玄冰解，思維緩慢，就是全盛時期，沒個百八十年的摸索調整，休想找到頭緒。
　　他當初遍灑魔種打下了基礎，北荒修士又流動性極強，再找幾個實驗品當真不難。
　　半個時辰後，余慈開始按照魔典上的法門，連接各個目標，使之成為壹個範圍超萬裏，廣闊至不可思議的大網，當然，也是簡陋至極，包括寇楮在內，幾個目標的心思只是初步合在壹處，裏面的信息太過復雜，濁流太多，要費心梳理。
　　余慈把這個工作交給了寇楮，讓他暫時成為這個“大網”的中心。當然，目前這玩意兒根本不能正常運轉，寇楮能做的，僅僅是當壹個灑掃仆役，將壹些沒用的東西清出去、屏蔽掉。
　　饒是如此，他幹了小半個時辰，也給逼到了極限，萬裏開外的陰體，險些就維持不住了。
　　這時候，他的幫手來了，還有些茫然的幽蕊被余慈扯入大網之中，這女人心思多，但是修為心智比當前的寇楮，還是遠勝。
　　余慈找到了壹個暫時擺脫冰封狀態的思路，只是真正成形，還要壹段時間。
　　他專心致誌，漸不覺時間流逝。隱藏在承啟天中的魔念小蟲，差不多也陷入了這壹狀態。
　　魔靈看那星域之上，異相紛呈，獨特的氣機脈動，讓它判斷出源頭：
　　真是《無量虛空神照法典》！
　　它不免再次驚訝，雖說此部典籍也是無量虛空神主和元始魔主媾和妥協的結果，可畢竟也算天魔正法，余慈又是從哪兒得來？
　　而且，似乎還在用……
　　它感覺，這或許是它深入了解余慈此人的最佳機會，似乎還有壹些契機在裏面，這感覺玄之又玄，卻驅使著它死盯著上空那種種異相，解讀文字，剖析氣機，以探查裏面更深層次的變化。
　　甚至盜天樓上的魔靈本體，也盤膝坐下，全身心投入進去。
　　這壹盯就是近兩個時辰，某壹刻，魔念小蟲渾身壹抖，再度虛化，將那無孔不入的魔念，切入壹個粗陋而混亂的大網裏去。
　　這裏太過混亂，汙質橫流，故而無人能察覺。
　　魔念在“大網”的範圍內遊蕩。粗陋的結構似乎沒什麽好看的，但它不會被表面的情況迷惑，與其說它在看網，不如說它在看以“網”為骨架，奔流於其中的六欲濁流，也在鎖定其間更具價值的東西。
　　人之六欲情思，如大河奔湧，泥沙俱下，魔靈相信，余慈敢以天魔虛空法門，搭起這張大網，就肯定有辦法，將內裏“明珠”挑揀出來。
　　所謂“明珠”，既各人最清晰的壹份心智，包括思維、心力和靈應等，深藏在六欲濁流之中，涉及神魂各個層面，是十分復雜的組合。搭起“大網”的目的，就是在天魔法門驅動下，從六欲濁流中，將各人心智提取並串聯起來，在無形之中，達到合諸方之力，集眾人之心的效果。
　　便如想壹件事，壹個人想不通，幾個人在壹起討論，就有很大可能攻破難關。
　　余慈的目的，必然就是如此。
　　只不過，這些目標彼此之間相隔萬裏，正常狀態下，沒有交流的可能。余慈現在做的，就是引導並提供交流的載體。
　　按照正宗的心法，載體最好是搭建在施法人的識海中，方便隨時調整引導，那正是“天魔殿”的雛形，可余慈當前這狀況，顯然沒門兒，而選擇別處，那些目標之中，也不可能有合用的。
　　對余慈的難處，魔靈洞若觀火，但實際上，這也算不上什麽難處，尤其是對余慈而言。
　　旁觀者清，魔靈早早就想到了壹種解決辦法，余慈早晚也能想到……咦，已經想到了？
　　魔靈有點兒意外，它感應到，“大網”的中心開始偏移，不再置於任何目標的腦宮中，就留在無所憑依的虛空裏。
　　就是這樣！
　　既然無人能夠承受“大網”運轉的壓力，那就幹脆擺脫真實的載體，直接虛擬壹個出來……
　　盜天樓上，魔靈壹呆，靈光倏然閃過：虛擬壹個出來？
　　那邊的變化，幹擾了它脆弱的思路。
　　余慈以已經成形的“大網”作為穩定的主結構，強化了連接自身氣機的回路，在其中留下壹縷分神，再以虛空神通加持，壹個短時而不完整的獨立空間很快建成。
　　這是建立在余慈身具虛空神通的基礎上，承受力超出常人何止百倍，只要具備有效的梳理之法，這個簡陋的交流網就能運轉起來。
　　余慈的做法和魔靈所想幾乎壹模壹樣。這樣魔靈有點兒奇怪，念頭壹轉，忽地醒悟，莫不是它的念頭深入“大網”，順帶著也給采集了？
　　究竟如何，它也不好確認，唯壹可知的是，余慈確實在高效地做事：
　　虛擬結構建成了，算是天魔殿的雛形吧，獨立於各個寄生魔種的目標，裏面存了余慈壹線分神，空間的運轉便以分神為主導。
　　受太玄冰解的影響，分神主導力在開始的時候，還十分艱澀，可受到虛空神通的影響和外界心智的刺激，分神運轉越轉越快，又有寇楮和幽蕊幫忙，效率大增，反過倒是帶動了主意識，冰封融化的速度似乎有壹些加快。
　　但這不是最主要的，最關鍵的是，余慈的主意識，將除了冰封狀態下的承啟天和屠靈獄之外，所有心內虛空的控制權，都移轉過去，這樣，分神就能動用相當壹部分力量。
　　六欲濁流的幹擾越來越小，對魔念的隱藏造成了壹些麻煩，魔靈也不強求，將魔念退出，回到之前顯化的虛空中。
　　從粗陋簡單的臨時空間，轉移到完備充分的顯化虛空，其間的差異和對比十分強烈。
　　魔靈缺乏感觸，不過看這片冰封世界，它知道，這裏本該註入天魔殿的神通，但暫時要拖後了。
　　等冰封袪除，兩個虛空合並，也就水到渠成。
　　應該是早晚的事兒吧，它是這麽想的。
　　對余慈來說，獲取天魔殿的神通，自然會提升實力，可對魔靈來說，也是樂見其成。
　　它壹身所學，源出魔門，卻又處處克制魔門，若余慈真將天魔殿神通加入，就等於憑空多了幾許破綻，更有利於將來的奪舍。現在就看那暫移在外面的天魔殿……
　　思緒忽然中斷，那是被電火般的靈光硬生生打斷的！
　　無數電光劈閃，照徹了陰霾霧氣。
　　盜天樓上，魔靈倏然站起，來自於奪心散人和仇伍的殘余意識，將狂喜的情緒輸入進來，再反饋到肉身上，它在樓中放聲大笑，樓宇震動。
　　天魔殿，外移……虛空神通！
　　這不就是碧落天闕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它早知道碧落天闕就浮遊在黃泉秘府正上方，卻壹直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原來它的方向壹開始就錯了。
　　它只想到無量虛空神主天下獨步的虛空神通，卻是忽略了這神通法力的根基。
　　再怎麽厲害的神通，其根本也是源自於“天魔殿”法門，這是無量虛空神主的烙印，可以遮掩，卻無法擺脫。
　　若以此種思路來看，玄靈尺之類，還真的只是壹個單純投影之物，從那上面入手，無異於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真要鎖定目標，不應該從外界求，而是要從人心裏找！
　　作為無量虛空神主的信眾，魔靈已經知道該怎麽辦了。
　　信眾就是線索，它也是信眾，但肯定不在它這裏，黃泉秘府只是對外的掩護，不可能給人留下線索，也就不會讓它接觸。
　　應該找那些從三四劫之前，就壹直留存的老北荒，老信眾入手，雖然滄海桑田，人事變易，搜索十分困難，可比之緣木求魚，可要強上太多。
　　余慈自辟虛空這邊，有太玄冰解，既是封禁，又是保護，壹時間很難下手。與其在這兒等待，不如暫時離開，全力搜索那些遺族，當然，這人神通非凡，潛力比奪心道人之流強出太多，它不會輕易放過，還要留下壹縷魔念，等時機成熟，再行奪舍之事。
　　它心神轉移，魔念的隱匿能力便要大打折扣，需要尋壹處好的掩體。最好的選擇是下方的死魔區域，可那裏變動太快，余慈肯定也會時常掃蕩，說不定什麽時候，便給“誤殺”了。它念頭轉動，想到了壹處極好所在。
　　魔念小蟲爬動，逐漸虛化，又是壹次移轉，這次，它來到了雲樓樹空間裏。
　　余慈自辟虛空已與雲樓樹空間貫通，這裏無疑是儲物之所，魔念小蟲只要找到壹個不起眼的物件，依附上去，被發現的可能性就降到了最低。
　　然而乍壹進來，魔靈便險些給晃瞎了眼。
　　雲樓樹空間內，寶光隱隱，這裏包括有余慈所有的珍藏，賣相各不相同，明眼人則壹看便知，與其還丹修士的身份頗不相襯，可在見慣了至寶神物的魔靈眼中，也沒有什麽。
　　然而當頭有壹件物事，卻讓它怔忡良久——這家夥，果然是關鍵人物！
　　擺在空間比較顯眼位置的那壹枚玉尺，自蘊靈光，由魔念傳導回去，讓魔靈不自覺瞇起了眼睛。
　　玄靈尺！
　　上面還有近期內驅動元磁神光的痕跡。
　　魔靈最清楚，驅動九地元磁神光，就是使用玄靈尺的最正確方法，裏面縱有壹些心法，也是細枝末節，最重要的秘密，已在其中了。
　　玄靈尺可上接碧落天闕在真界的投影，這余慈，怕是已經找到位置了吧，說不定，都已找了百八十遍……
　　魔靈本能地想去取來，壹動才想起，它只過來壹縷魔念，就算尺子近在眼前，也沒有辦法，況且……它剛剛才找到更切實際的路徑不是嗎？
　　它也是拿得起，放得下，死盯了玄靈尺幾記之後，也能忍著不再關註，認真尋找寄存魔念之處。
　　不得不說，雖然沒有動手，可這壹發現，卻給了魔靈更強的緊迫感，約壹刻鐘後，盜天樓上，魔靈安頓好了那壹縷魔念，當即起身，準備去調動北荒沙盜情報網，搜索無量虛空神主當年的信眾。
　　它已經有壹個較為清晰的盤算：為了維持信眾，壹個教派是不可少的，北荒的教派以千萬計，三五人就敢立派傳教，看起來麻煩，其實是有跡可尋。
　　既是無量虛空神主所傳，歷史必然悠久，為了掩人耳目，教派的發展肯定受限，規模又不甚大，這樣劃分標準，覆蓋面就小了很多。
　　將幾個標準列出，魔靈便要離開，可正下樓的時候，感應忽至。
　　無拓城中，又有變故。
　　魔靈遲疑了下，重又登樓，舉目遠眺，在前面曾經鎖定的位置，那壹處天劫蘊育之地。就在剛才，那邊氣機陡然密集，分明是有外力加於其上，引動了天心流轉的微幅變化。
　　對此，魔靈的評語是：玩火！
　　天意難明，天威難測，其威脅淩駕於所有人的頭頂。城中百多萬人，絕大多數對此懵然不知，而知道的，如魔靈，不免就有些不舒服——即便那姹女陰魔的劫數，對它的影響微乎其微。
　　那個羽清玄，看起來也是第壹等的人物，怎麽就不制止？
　　其實，重器門那邊還是做了些準備的。
　　當陸青入城，鎖定寶蘊的位置，直趨而入的時候，寶蘊所在的院落周圍，已被人為地開出壹片無人區。
　　這讓她知道，重器門背後的那位大能，已經判斷出她想做什麽，並且頗有鼓勵之意，換個角度講，也是不在乎她的死活。
　　對此，陸青反而感覺到難得的輕松。
　　像余慈那樣，恨不能死纏爛打，也要幫忙的朋友，真讓她頗為困擾，因為那已經算是偏執了——她隱約能夠感覺到，那般執著態度，或許後面還有心障存在。
　　可目前，她不關心。
　　余慈的形影漸如煙雲般消散，她也來到目標院落之外。
　　土石搭砌的屋舍，樸拙簡單，速搭速建，就是打爛砸壞了，也不心疼，是典型的無拓城風格。周圍壹片靜寂，若非極遠處還有人聲隱隱傳來，這裏已經非常接近壹座死城的標準。
　　陽神法體完全可以直接穿透門戶圍墻的屏障，不過陸青還是敲門。
　　裏面並無回應，她稍等片刻，再敲壹次，這次終於有了回音。屋裏的人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話音中頗是懶散的樣子：
　　“進來吧。”
　　陸青推開門，緩步走入，她深知屋中人的習性，速度倒是有所放緩。果不其然，等她進屋，寶蘊才剛剛從床上支起半身，半遮檀口，打了個呵欠。
　　這樣的姿態，讓陸青有些怔忡，便在這樣的情境下，雙方視線交錯。
　　“是坊主啊，好久不見。”
　　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和哀痛，也不是平靜和淡漠，只像是陰窟城中，壹個尋常的下午，小萬出門做買賣，寶蘊應付了難纏的客人，壹覺好睡……然後醒來。
　　陸青在恍惚，床上寶蘊，則是伸著懶腰坐起來：“睡要睡死，玩要玩死，人生真義，就在其中了，可某些人就是不明白……坊主，那個披著鬥篷的女人要我告訴妳，她已經將余慈送走，不會再來打擾，妳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不甚認真的語調，卻是瞬間將陸青的意識移入冰冷的現實，她眉頭略皺：“妳知道？”
　　“妳要解我身上的魔禁，當然，還要費腦筋考慮，怎麽解決我招惹的天劫之力，很辛苦吧？”
　　“……”
　　“不用奇怪啊，那女人似乎不會說謊似的，問什麽她就回什麽，真是直爽。壹些事情弄明白了，想通了，也是很舒坦的。”
　　陸青壹時失語，其實她在來之前，也準備了壹番說辭，為寶蘊解釋其中的來龍去脈，可現在看來，她們之間，還是直入正題的好。
　　可不等她說話，寶蘊已盯著她道：“先說好了，我可不會感激妳。”
　　“本就是我的錯……”
　　寶蘊昂起頭：“錯不錯的，隨坊主妳怎麽想。這段時間，我想了不少東西，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沒什麽可說的，說了也沒用。但是，我要活著！”
　　“……會的。”
　　寶蘊微笑，那笑容卻是少見的犀利，壹洗長睡之後的慵懶：“相處這麽多年，坊主妳的性子，我差不多也能估出幾分，沒把握吧？”
　　陸青無言以對。
　　“坊主妳真是讓人失望啊。”
　　寶蘊的笑容有些變化，她微微閉眼：“人之生死，就不應該假手與人。可是，坊主妳知不知道……小萬死得好冤！”
　　語氣輕飄飄的，卻沒有給陸青回應的機會，寶蘊繼續說話：“那個沒種的小萬，他的心思，我從來都明白。就因為他沒種，我當他是兄弟，兄弟的仇，我來報！所以我壹定要活著，而且要活得很好、很強！”
　　陸青再次進入沈默，她不提寶蘊的不自量力，良久，她微微頷首：“我不能代妳為小萬報仇，但，妳會活著。”
　　這次，她的語氣極其肯定。
　　“那就再信妳壹次。”
　　寶蘊笑著盤膝坐好：“這個姿勢還方便吧……那麽，來！”
　　陸青緩步上前，貼近，目註寶蘊那出奇容光煥發的面容，伸出手，掠過其鬢角，忽然手臂內環，將她摟進懷裏。
　　寶蘊有些掙紮，陸青沒有放開，而是摟得更緊，且垂下頭，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
　　效果立竿見影，寶蘊的掙紮停止了，再不言語。
　　下壹刻，陸青輕擊她的天靈，寶蘊依舊維持著盤坐的姿勢，卻是陷入昏迷。
　　隨後，陸青稍壹催運真力，眼前便是發亮，似有壹團紅光自寶蘊頭頂沖起，床上帳裏異香撲鼻。
　　姹女陰魔距離瓜熟蒂落，也不差多少了，此時生出異象，為陸青這“外人”所見，便證明其已經漸漸脫離與原本目標的氣機勾連，與外界相連，自具神通。但正因為如此，越需要充足的供給，作為載體，寶蘊就是第壹個也是最重要的營養。
　　陸素華植入寶蘊體內的十魔內禁，也是養料之壹，但由於禁制的嚴密，壹時還沒有“消化”，但要將其取出，也等於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壹個不慎，原本針對余慈的天劫，就要歸陸青承受了。
　　對此，陸青是無所謂，但在附近遊弋的陸素華，必然要做出事來。
　　陸青沒有任何遲疑——在來此之前，她已經梳理了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況，並做了針對性的布置。稍停數息，她倏地立掌成刀，對著那滿帳紅光，壹掌切下。
　　紅光翻湧，瞬間倒似濃重了很多，而在陸青眼中，那其中有壹位赤身女子，依稀是寶蘊模樣，在紅光中舒展身姿，妙相紛呈，更重要的是，對方冷冷瞥來壹眼。
　　所謂的“冷”，不是情緒，而是冰冷的法度，是對陸青沖撞天心流轉軌跡的回應。
　　陸青神色不動，掌刀刀鋒劃過，那女子身上，當即開裂了壹道縫隙，縫隙處光影扭曲，等到梳理清楚，卻是壹個五寸長的小人兒飛出來，面目與陸青壹般無二。
　　這就是十魔內禁的顯化。其自成體系，還沒有被天劫之力同化。
　　如此切割出來，對將近成型的姹女陰魔，無疑是壹種損害。
　　帳中紅光劇盛，姹女陰魔似有反制的趨向，她不用真正動手，凜凜天威劫煞，已逼得陸青陽神法身幾乎透明，飛出來的“小人兒”，也猛然凝滯。
　　這時候，陸青拂袖，壹幅畫卷展開，層層圖景鋪陳，妄境中萬千天魔嘶嘶發嘯，自成壹股巨力，將那魔禁顯化人影吸攝進去，姹女陰魔的反制，也都由畫卷呈受。
　　若是雷劫、火劫之流，這壹下畫卷就要灰飛煙滅，可姹女陰魔的殺傷，更多的是在心靈層面，對萬千天魔來講，消解起來可要輕松太多。
　　唯壹可慮者，就是陸青本人的抗壓能力。
　　便在這壹刻，陸青陽神法身上現出繁密而瑰麗的紋路，放出光華，像是燃起了火，那火呈靛青色，又泛著紫光，妖異非凡。
　　這就是十魔內禁圓滿的表征，與不遠處那位的心神聯系，也在瞬間擰合到了最強。
　　僅過了三五息時間，陸青還在適應魔禁圓滿後，對神魂法力的壓制，耳畔就響起悠悠的清音：“斬化身？能用這種法子，在別人身上切割魔禁與天劫，青兒妳的天魔裂魂化身之術，真的大有長進啊。”
　　陸青沒有驚訝，也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回頭，只是盯著帳中紅光妙女的虛影，分明是個重新蓄勢的狀態。
　　陸素華有些不滿：“妳要冒險，不要拖著別人壹起倒黴啊。”
　　話是這麽說，但從頭到尾，陸素華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數息之後，陸青穩住了陽神法身，離床更近壹些，伸手觸摸寶蘊的額頭，那裏滾燙。
　　這是姹女陰魔抽吸寶蘊生機靈氣的癥候，陸青就感覺到，寶蘊原本細膩的肌膚已有些幹澀，活力不再。
　　再這麽下去，就是沒有十魔內禁，其壽元也將迅速消耗，只需十天半月，這美麗的人兒怕就要化為壹具幹屍，其情思意念，也將融解在天劫偉力之中，成為姹女陰魔成長的養料。
　　陸青久久不語。
　　她剛剛才做過承諾，但事實上，她沒有半點兒把握，更直白壹些——她撒了謊。
　　面對這種局面，以羽清玄之能，也只有冰封了事，而她比羽清玄，還遠遠不如，唯壹勝過的，僅是從寶蘊處得來的壹次“賭博”的許可。
　　心念透入，將說定的壹篇法訣打進寶蘊意識深處，同時幫助她強化了壹下心防，她能做的，僅此而已。
　　陸青眼睛閉上又睜開，轉過身子，兩張幾無分別的絕美面容，在此刻相對。
　　陸素華仍然是男裝打扮，灑逸風流，她打量陸青的表情，末了微微壹笑：“為婢為仆，茍且偷生倒也罷了，怎地還損折格調，沒的丟我的人。”
　　陸青淡然回應：“當年戰敗，屈身婢仆，非我所願，妳若不滿，可向母親詢問……既然沒有，想來妳也是明白的，何必時刻掛在嘴邊？倒是妳，三元錘煉得如何？”
　　“呵，那個余慈，倒讓妳調教得忠心……”
　　幾句言語交鋒之後，兩人的笑容同時模糊下去，其身前也同時展開畫卷。
　　壹樣的形制，陸青的完整，陸素華的殘缺，但陸素華手上那幅，所顯化的人影已經增加到了十個，此時盡都並往壹處，交疊時光華如註，透出畫圈之外，如陽光萬丈，穿透妄境圖畫，照得陸青法身透明。
　　下壹刻，陸青擺脫了光照，隱沒在妄境中，這片群魔騷然的區域，急速向高空拔升。其間還分出兩道人影，對著陸素華夾殺而來。
　　陸素華根本沒出手，目光如金燦流火，化為玄門神目，只在兩個人影身上壹掃，那邊就化為飛灰。她又往昏迷中的寶蘊處看了壹眼，那邊天劫之力的運轉，讓她暫熄了在這兒給陸青添堵的心思。
　　和陸青陽神法身，聚散由心不同，她有意蓄勢，壹往上走，屋頂便轟然炸開，連帶著周圍十幾座屋舍，盡都分崩離析。挾此威勢，她後發先至，來到了鋪展開的妄境上空。
　　看妄境迎面而來，她沒有躲閃的意思：“來吧，回到我這裏來。”
　　妄境中，樓閣亭臺，仙山雲海，似乎在颶風中搖動，內裏人影，原有的姿態都發生變化，似乎剛剛註意到大敵到來，千百道目光，齊齊集束過去。
　　陸素華神色安然，只將手中殘缺畫軸展開，十魔內禁圓滿而成就的攝魂神光，如長劍壹般，在妄境中掃過，雖說陸青盡力躲避，可當那只無相天魔壹頭紮入畫上人像時，她再也躲不開天魔噬心的感應。
　　光芒罩體，陸青渾身壹震，陽神法身再轉透明，並定在當場，身上魔禁燃起了魔火，將她吞噬。
　　陸素華可以感受到陸青心神防線之艱難，六賊魔、七情魔、恩愛魔、災難魔、刀兵魔、聖賢魔、妓樂魔、富魔、貴魔、色魔等等，嗡然而上，六欲濁流，如狂濤巨浪，壹波波壓上。
　　那不只是陸青壹人自生之心魔，而是包括了寶蘊等人壹生苦難沈浮，十人心魔，加於壹身。陸青本就是情思缺乏，可曰“無情”，但這非是“大道無情”之“無”，而是“無力”之“無”。
　　平日裏陸青自有法門，鎖住心防。可她自動跳動十魔內禁的陷阱，就等於是將心防打開，以其“先天不足”對抗洶湧的魔念。如此境況之下，只要有壹點迷惑，便會讓十魔趁虛而入，以心魔替換掉正常的情思，是謂“入魔”。
　　那燃燒的人影，在妄境圖畫中，分外醒目。
　　陸素華在虛空如履平地，緩步走過去：“我知道妳打的什麽主意。妳若入魔，妄境會更強，也有可能轟破我的心防，只是，我的勝算仍有九成，有半成，是兩半俱傷，妳的勝算，只算半成……”
　　說到這兒，她有所感應，環目壹掃，笑容不變：“哦，還要往上去！進入外域的話，再送妳壹成兩敗俱傷的可能吧——如果我足夠無聊的話。”
　　話音未落，她身形急進，幾乎是壹閃便到了陸青燃燒的陽神法身之前，手指結印，壹圈圈靈光外爍，轉眼將陸青罩住：這是玄門封魔秘法“萬化功德印”，本是將魔頭封入自家體內的舍身法門，但這種情況下使來，卻是正正好。
　　玄門法印罩落，連灼灼魔火都給暫時壓下，顯露出陸青已近乎完全透明的臉容。也在此時，陸素華見她唇齒啟合，心中亦有意念傳入：
　　“對戰的不應是我們……”
　　伴此心聲，陸素華突然發現，她竟然捏不住法印，妄境圖畫中，壹個偉岸的身影從周邊薄霧中邁出，不言不語，壹拳轟來。
　　無拓城上空的黑暴深處，驀地傳來壹聲悶響，此時正好在黑暴之上的過路修士，便見那黑暴之上，驀地呈現出壹個巨大的空洞，龍卷般的強勁氣流沖天而起，只是掃過的風尾，便將幾個飛梭絞得散了架，飛梭上的修士下餃子壹般掉入黑暴裏，生死不知。
　　壹時間人人自危，都往後退，混亂中，很少人能看到，在大氣湍流之中，有壹團扭曲的光影，正以極速沖向天際，不多時便破入碧落天域，且還在上升。
　　更高遠的天域之外，壹些具有特殊感應的天魔，紛紛將魔念投下，為行將入口的美食而騷動不休。
　　相較於其他地域，北荒與九天外域的距離已經是相當接近了，可是能夠反過來感應到域外天魔的人物，還是少之又少。
　　毫無疑問，柳觀就是其中壹個。
　　約兩百裏外，柳觀瞇起眼睛，天光投射下來，在他身外卻形成了壹片陰影。
　　域外天魔的動向瞞不過他，發端於無拓城的激戰，更不可能瞞過他的耳目。
　　“放開了……”
　　之前，陸素華和他在附近捉迷藏，用盡心機不讓他鎖定位置，可在之前那壹刻起，那女人的氣息毫無保留地迸發。
　　這裏前後有些矛盾，可他才不去管那麽多，哈哈壹笑，遠眺的眼神分外炙熱：
　　黃泉賤婢，看我怎麽招呼妳家的野種！
　　他身化陰影，沖擊而上，速度比登空的妄境強出至少壹倍，只需要百息時間……
　　前方情景突生變化，天光照耀下的虛空中，忽地多了壹幅鬥篷，在高空強風中劇烈搖擺，柳觀銳目掃過，裏面空洞無壹物。
　　換了別人，見此變化，怎麽也要看看究竟，可柳觀的思維與常人大異，陸素華這等目標在前，旁的他根本不理會，憑感應得知鬥篷所蘊法力，最高不過步虛水準，便笑了壹聲，停也不停，身外自有暗影如刀，橫切過去，依他心意，斬了就是。
　　影刀在虛空中留下深痕，就是長生真人在此，也不敢抵擋這暗蘊“影虛空”神通的壹刀。
　　然而“刀鋒”之前，那鬥篷憑空消失了。
　　柳觀“咦”了壹聲，雖是信手壹擊，可有“影虛空”神通加持，鎖定氣機，哪能這麽輕易躲開？
　　“遁術，還是……神通？”
　　心頭疑惑泛起，下壹刻，他又看到，艷陽高照的北荒上空，竟是飄下了雪花。
　　剎那間，彤雲四合，澄凈的天空壹下子壓了下來。
　　柳觀在雲層之下，本是寒暑不侵的體魄，莫名竟有寒意浸體，身形凝滯。
　　真實的溫度變化再劇烈，也沒可能造成這種效果。柳觀非常清楚，其實這是來自於極高層次的神意運化，將“寒冷”的感覺，烙在他的感應中。
　　他目光掃視，雪花還在飄落，但遮蔽艷陽天光的厚重彤雲，在數息的顯化之後，又是迅速消散，似乎是對方的修為不足以支撐。
　　其實，對方能用步虛修為，影響他的感知，已經是逆天的手段了。
　　天底下除了那些個地仙老怪，竟然還有這等人物？
　　他終於停下，饒有興致地在空中轉身，四下打量。
　　稍停，獵獵之聲在他身側響起，那個天藍色的鬥篷重又出現，依舊是空洞妖異，卻有話音從中傳出來：
　　“蕊珠宮羽清玄，與人約定，暫留道友片刻，若有冒犯之處，望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