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真理勝道理
刀劍笑新傳 by 劉定堅
2024-12-3 20:50
“皇京城”外,出戰敵兵的已行過軍禮,金鼓齊鳴的喧天響聲也已回復平靜。
然而,在十裏亭前,卻還有壹點點的嘈雜聲,八位哭哭啼啼的婦人,各自手持壹個紙人不停抽泣。
“天靈地靈,神明顯神聖,保佑性命,保佑陳、李、張、黃、木、劉、文、郭八家男丁,金剛不壞,永享太平!”
口裏不停念著咒語的黃袍道士,袖子壹揚,也不知灑了些甚麽在地上,便見平地彈射起壹條火舌,飛升二丈。
道士不停的圍住火堆左轉右轉,嘴裏不停甚麽裨啊、鬼啊的壹大堆,手持桃木劍,竟跟火舌拼鬥了起來,似是鬥得難分難解,周旋得大汗淋漓,極甚辛苦。
八位婦人時而哭啼,時而驚叫,把氣氛弄得更覺詭異。手中的紙人卻壹點不敢放松,只是身體不斷地抖震。
道士在作法,除了八位村婦外,十裏亭內還有二人,壹身錦衣華服,身分定然也差不到哪裏去。
只可惜兩位公子卻對道士的甚麽作法毫不感興趣,壹個在微笑,壹個在冷笑,相互對望,似是已向對方訴了心底話。十裏亭內就只有這兩位公子,壹個是主人、壹個是客人。
亭外的舞神弄鬼儀式仍在進行,道士跳完又跳,飛躍穿梭,動作比先前更見誇張。
突然,桃木劍壹揮,似有黏力壹般,盡把八個紙人都黏到了劍上,再吐壹口氣向火堆,頓時升起三丈烈焰,焚向紙人。
寫上了生辰八字的紙人,竟都焚之不灰,如鐵似銷,非但能抵禦烈火焚燃,而且在火堆中飄揚搖曳。
火,竟燒不了紙?
八位婦人都立時脆了下來,不斷地朝向道士、火堆磕首,既是驚惶失措,又是虔誠萬分。
“上天顯靈,靈靈聖聖啊!”
“夫啊,上天保佑妳的身體,刀槍不入,咱們定然可以團聚了。”
“多謝道爺,妳真是我等再生父母。”
“請受我人等眾壹拜!”
呼天搶地的叫喊聲,充斥在十裏亭四周,眼淚從村婦眼眶湧溢出來,眼中盡是感僥、狂喜,聲嘶力竭的呼喊高叫,也許是心中那最大的抑郁已得到紓解。
道士終於停止跳動,用手輕抹額頭豆大汗珠,呼了口氣,緩緩的道:“神恩浩蕩,念在八位夫人愛夫心切,貧道之‘護體金剛神法’終於打動神靈,願賜不死身予眾夫君,感謝賜福!”
說完向蒼天壹拜,八位村婦也依樣葫蘆,跟道士壹般向天膜拜,恭恭敬敬,絕不含糊。
“原來是求神問鬼!”
“原來是訛神騙鬼!”
“竟然發生在‘皇京城’!”
“竟然發生在我面前!”
“也許妳背後已發生的醜事更多!”
“也許我應該檢討壹下!”
兩位原本安坐在十裏亭內的公子,欣賞完訛神騙鬼的道士“護體金剛神法”表演,沒有半點驚訝,而且口中不停揶揄,邊說邊走上前來,直逼向道士,似要對付此奸邪騙徒。
道士心中驚慌,但畢竟也是老江湖,口中說話卻半點不含糊,鎮定地道:“兩位公子,怎麽誤會了貧道呢?”
“咱們不是公子,本人姓笑,名蒼天,外號小白,而身旁這壹位,則是來自‘皇京城’,也是我的最大敵人,妳的頭上君王--名昌世是也!”
小白說得輕松,但道士及村婦九人,已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腳壹軟,立即跪倒下來。
道士不敢作聲,當下不停的磕頭,只望眼前的名昌世不致降罪,要殺他壹個身首異處。
怎麽小白明明帶兵來攻,卻竟然獨自來與名昌世相會?
名昌世跟小白究竟有啥約定?
答案未浮現,名昌世的憤怒早已浮現,他撿起那八個焚不了的紙人遞向小白面前。
小白笑道:“又是早已塗上了防火的厚厚羊脂,這技倆我三歲時已玩過不下百回,呵……原來現在還可以用來騙人,太沒新鮮感了吧,臭道士妳真沒創意。”
名昌世淡淡道:“不,我不同意。”
小白笑道:“名兄的不同意,所指為何?”
名昌世道:“我認為道士的法力並不是假,甚麽‘護體金剛神法’,極有可能是壹種異人神功,喚神而成法。”
道士壹時間立即換過臉來,嘻笑的道:“這個當……然了,大王真明白事理,對啊!貧道在深山學道士二十年,這壹套學問是得自師父真傳,絕對貨真價實,半點不假。”
名昌世道:“那妳準備好了沒有?”
道士愕然道:“準備?準備甚麽?”
額頭上壹陣涼意,直割入腦袋。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名昌世已拔出了“上方寶劍”,放在道士頭頂之上。
名昌世喝道:“好希望妳的‘護體金剛神法’是真,那麽本皇的劍便傷不了妳,來,請神護體!”
道士目光渙散,虛空茫然,甚麽請神護體,當然心知肚明是大話壹番,只是頭上劍鋒已割人頭顱,如何是好?
答案只是很簡單的壹個字--死!
“上方寶劍”從頭顱割下,把道士的頭顱先壹分為二,從眉心經過鼻梁,直割下去。
劍割得好緩慢,生命也因而消逝得特別慢,死也死得太艱難,道士的慘叫聲,令村婦們都毛骨悚然。
名昌世為何要如此折磨壹個只為騙財的道士?
名昌世的劍還在割,說話聲掩蓋道士死前的瘋嘶慘叫,壹字壹句打入眾村婦腦中。
“誰要是希望從軍出戰的夫君不死,都最笨最蠢,沙場決戰,不是為了不死,而是為了戰勝。不死又有何用?被擄不壹樣沒有死去嗎?但決戰敗了,雖然沒有死也是枉然。”
“妳們應該堅守信念,要向蒼天祈求戰勝,殺盡敵人,就算夫君拋頭顱、灑熱血,也絕對值得!”
“只要國家得勝,大敗敵人,大家明天才有希望。勝利,必須依靠實力,必須拼死才能希望,甚麽求神問鬼,都是最笨的自欺欺人,本皇之下,絕不容許發生如此蠢事!”
當名昌世說完了話,道士的慘叫聲也壹樣完了,屍首壹分為二,死得實在可怕。
名昌世喝罵道:“都是無知婦孺!”
“求蒼天靈神,保佑我夫君出戰不死,不死身仍在!”大逆不道的話,竟然又再來。
名昌世已幾近壹統天下,中土之大,以他最強最霸,連皇玉郎、刀鋒冷等英雄、梟雄,對他也是誠惶誠恐,也得被他壓在下面。在他面前敢沖撞的人,已是絕無僅有,想不到眼前說出頂撞話語的,竟然是個村婦。
村婦怕,因此她的身子仍在抖震,但她的話已說了出來,臉上更是毫無後悔之意。
名昌世冷冷道:“妳怕死,卻敢來違抗朕?”
頭纏紅布的村婦,咬牙切齒的強作鎮定,好壹會兒才勉強平靜下來,身體仍在抖動。
怕就是怕,怕,身體自然會抖震。
這村婦名為二嬸,只有三十五歲,夫君已隨軍奔赴沙場,她獨自夜夜難眠,才與壹眾婦人請道士作甚麽“護體金剛神法”,希望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能平安歸來。
村婦鬥膽的沖撞道:“我雖只是個無知村婦,但也略懂壹點道理,有理自然聲大氣壯。”
本來,名昌世約會小白,有事要辦,怎知碰巧遇上了道士騙人伎倆,他深覺有辱軍心,名昌世便出手殺了臭道士,以免如此妖人,繼續在各城迷惑眾人,貽誤軍心。
誰料殺道士容易,要村婦順服,竟然更難!
名昌世道:“好,本皇就給妳壹個機會,妳說自己有理,我就讓妳好好地述說出妳的歪理來。”
二嬸吸了壹口氣壯壯膽,才緩緩道:“民結為家,家結為國,國以民為本,民以家為重,敢問大王,如此是否歪理?”
說得理直氣壯,二嬸看來也頗有點學識,對世情、國事的道理並非真的壹竅不通。
名昌世道:“妳說得沒錯,家國家國,當然是不能分割,有家有國,有國有家,絕對錯不了。”
二嬸壹擊得手,更是聲大氣粗,再道:“既然國以家為本,那自然是家比國為重,無家豈會成國?家當然比國大,咱們這些最低層的女人,壹心維護完整的家,何錯之有?”
“對啊!何錯之有?”
非但二嬸在辯說,就連身旁的其他村婦也漸漸膽大起來,壹同附和。
名昌世又如何?他冷冷的道:“國以家為本,當然沒錯,惟是國破家亡,故此必須分清主次,先要保住國,才能維護家,每個戰兵必須拼盡全力,必須有為國捐軀的精神。國,絕對比家更大!”
“這只是當權者的壹面之詞!”
說出這大逆不道話的,竟然不再是二嬸,而是二嬸身後的八姑,年近六十的八姑。
八姑喃喃道:“大王,妳知道嗎?我家中的三個孩子,原來都是活潑可愛,但為著護土之戰,都被征召而犧牲了,他們得到的又是甚麽呢?就是他們那年老的爹爹、我的老伴,要代子從軍,去送死!”
“甚麽為國家、為護土,哈……難道敵人攻陷‘皇京城’,就會殺盡我們每壹戶人家嗎?今天妳是大王、明天他是大王,大王總是換來換去,換個不停,呸,與咱們何幹?”
“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從不奢望飛黃騰達,富貴榮華更是沾不上邊。大王呀,妳知道嗎?對我們來說,唯壹的寄望只是壹家團聚,平平安安。”
八姑的話實在太感動人,身旁的村婦都不自覺的同聲說道:“壹家團聚,平平安安。”
小白、名昌世竟在無意中碰上了最教人困惑的難題,國大抑或家大,假如村婦們的理念是對的,那麽又有誰人應該為國上戰場呢?
智慧的人啊,妳應當如何回話?
八姑、二嬸,八位無知村婦,十六只笨眼睛,都凝視著名昌世,他們理直氣壯得很,更絕對相信真理握在己手中。
名昌世問道:“妳們是否都認定,家比國大?”
八人同時點頭,絕不退縮,道理顯淺,當然不肯讓步,齊聲說了壹句話:“對,家比國大!”
名昌世道:“好得很,那就容我來作個簡單的例證。”
例證?如何作法?
當小白看到例證的時候,壹切都已太遲了,而這個例證,卻又是那麽確切,沒法再推翻。
咚……壹陣頭顱落地的聲音,是因為“上方寶劍”又斬下了八個人頭,八個好有道理的村婦人頭。
然而就算有再完美的道理,也不能說出來了!
名昌世望著失去頭顱的村婦壹個壹個仆倒,死得壹乾二凈,才把他的結論說出來。
名昌世道:“朕代表國,妳們代表家,國能殺盡家,這就足以證明國比家大,妳們頗有道理,但朕握著的是‘真理’!”
何謂“真理”!
真真實實的、確確切切的擺在眼前,再也不能分辯,也不再可能改變,在名昌世的意念中,這就是“真理”。
在這混亂的世代中,武力統治壹切,只有最強者才握有“真理”,難怪誰都要前仆後繼、爭先恐後成為最強者。
有道理,壹樣要死,只有握住“真理”者,才能千秋萬代。
如今,握住“真理”的,明顯擺在眼前,只要名昌世的“上方寶劍”壹揮,甚麽“道理”都煙消雲散。只有他認同的“道理”,才能立得住腳,其他的,都是屁話。
小白絕不想認同名昌世,但要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應該如何應付?
名昌世笑道:“小白,罷了,妳不會懂得應付,只因為妳還沒有資格當壹代梟雄、沒有資格壓倒所有王者,成為統壹天下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