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六十四章 扶桑飛鴻是故人

　　楊帆回到隆慶坊，路經壽春王府時，很是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就怕大門突然打開，從裏邊跳出壹個絲帕蒙面、手提大刀的黃毛丫頭，奶聲奶氣地大喝壹聲道：“呔，妳這食言而肥的大將軍，就乖乖隨本姑娘嫁去吐蕃吧！”
　　幸虧壽春王府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他的馬從壽春王府門前經過，壹路平安無事，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楊府門前，家人正張羅著往燈柱上掛紅燈籠，眼看就要過年了，門前的燈籠正換作兩串紅通通的串燈兒，壹串九只紅燈，掛起來分外喜慶。
　　莫玄飛踩著梯子爬得高高的，正往桿頭上掛著燈籠。楊帆翻身下馬，跺跺靴上積雪，正要邁步進門，莫玄飛站在梯子上看到了他，揚聲喊了壹句：“阿郎回來啦！”
　　楊帆“嗯”了壹聲，莫玄飛道：“阿郎，今兒有位姑娘找妳。”
　　楊帆有些詫異，站住腳步，擡頭問道：“什麽姑娘？”
　　莫玄飛把燈籠掛好，壹溜煙兒地爬下來，撓著後腦勺對楊帆道：“那位姑娘自稱叫李十娘，看起來像是壹位大戶人家的小姐，有輕車相隨，還有仆從相伴，是頭壹回登咱家門的客人，小的也不認識。”
　　“李十娘？沒聽說過呀……”
　　楊帆蹙眉思索著，在他印象裏並沒有這麽壹個人，楊帆可不知道李持盈在相王的女兒裏面排行第十，姐妹之間平時都稱呼她為十娘的，楊帆想了壹下不得其所，便問道：“那位姑娘為何登門，她現在人呢？”
　　莫玄飛道：“那位姑娘是晌午時候登門的，壹聽說阿郎不在，她轉身就走了，小的也沒顧上問她別的。那位小姑娘也就十歲上下吧，真是奇怪，不曉得這位小娘子找阿郎有什麽事情。”
　　楊帆壹聽心裏頭“咯噔”壹下，十歲上下的大戶人家小姐，那還用問麽，肯定是相王府那位千金了，這時間可不就是到他府上沒找到他，才轉去宮城的麽？楊帆心有余悸，趕緊吩咐道：“妳記住，這位姑娘要是再來，不管我在不在，都告訴她我不在。”
　　“哦！”
　　莫玄飛答應壹聲，莫名其妙地撓了撓後腦勺，突然又想起壹件事來，忙道：“對了，阿郎，今天還有壹位客人登門。”
　　楊帆回頭瞪了他壹眼道：“妳說話非得壹頓壹頓的麽？還有誰來了？”
　　莫玄飛訥訥地道：“那人……似乎是個外國和尚。”
　　“外國和尚？”
　　楊帆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他近年來交往的人裏面壓根就沒有出家人，更不要說什麽外國和尚了。莫玄飛道：“那和尚聽說阿郎不在府上，連門都沒進就走了，他給阿郎留下壹封拜帖，現就放在門房，阿郎稍候，小的去取。”
　　莫玄飛匆匆跑進門房，不壹會兒便取出壹封拜帖，楊帆就在門下打開拜帖，看罷之後，臉上慢慢浮現出壹種極其古怪的神氣，他把拜帖匆匆袖起，轉身就往外走，說道：“我出門壹趟。”
　　莫玄飛追在後面嚷道：“阿郎，天氣陰沈，怕是又要下雪了，阿郎還是帶件蓑衣吧，這天色都已經晚了，要不明日再去會客……”
　　楊帆沖著身後擺了擺手，道：“妳告訴大娘子，就說我今晚有事，不回來睡了。”
　　……
　　天宇下壹抹慘淡的夕陽，映著寺院雄偉高大的山門，廟墻裏露出壹道塔尖，直指蒼穹。
　　楊帆趕到的時候，陰郁的天空居然晴朗了，楊帆就踏著晚晴的夕陽步入禪寺。
　　粉墻黛瓦、修竹蒼松，都披上了壹層白雪，小橋曲折，橋下河水已經結冰，冰上又覆了壹層白雪，幾枝殘荷孤零零地豎立在雪面上，於風中瑟瑟，不遠處有壹座假山，白雪、青苔、蒼石，稀疏的藤蘿枯莖，篩下壹道斑駁的光影，如同壹幅水墨畫卷。
　　這是大雲寺，昔年洛陽十大高僧在薛懷義主持下造《大雲經疏》，偽稱經中有“天女菩薩以女身當國”，指的就是當今太後。武則天隨即命天下各州府均建大雲寺壹座，內置藏經閣，藏《大雲經》壹部，這座大雲寺即是那時在長安建造的。
　　楊帆走在禪院時，暮色蒼茫，禪院中異常靜謐。
　　日本國第八次遣唐使前兩天剛剛趕到長安，本次出使以粟田真人為遣唐執節使，阪合部大分為大使，巨使邑治為副使，壹行百余人。其隨行人員多為僧侶，因而他們便住在了大雲寺。
　　大雲寺是奉詔而建，專門用來收藏《大雲經》，寺院大部分地區都不對外開放，所以十分寧靜安閑，成了日本國遣唐使節的住處後，這裏更加安靜，壹應香客壹個不見。
　　楊帆走上小橋，便見對面橋頭站著壹個身穿日式僧衣的和尚，頭戴竹笠，腳穿芒鞋，雙手合十，肅然相候。楊帆猛地站住，靜了片刻，突然加快腳步趕過去，那黑衣僧人也快步迎了上來，張開雙臂，臉上露出激動的笑容。
　　“十七！”
　　“六師兄！”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壹起，過了半晌，楊帆才放開手臂，拭去頰上喜淚，欣然道：“真沒想到，妳我二人還會在這裏重逢。”
　　那黑衣僧人正是昔年洛陽白馬寺的流氓和尚弘六，弘六咧開大嘴，笑道：“誰說不是呢，我本以為這壹輩子再也回不得中原，再也見不到妳啦。哈哈哈，走走走，師傅已經等妳好久了。”
　　弘六拉起楊帆就走，沿著青檐紅柱的長廊壹陣迂回轉折，壹路之上每隔壹根廊柱，便有兩名東瀛武士靜靜地站在那兒，腰間插著鋒利的倭刀，他們的左手按在纏著黑白相間麻布的刀柄上，手背凍得通紅，卻肅立謹然，壹絲不茍。
　　看到弘六大步走來，那些武士都向他頓首行禮，弘六理也不理，只管拉著楊帆興沖沖前行，他們來到壹間靜室前，未及伸手叩門，裏邊聽到動靜，障子門便嘩啦壹聲拉開了，迎門的也是壹個黑衣僧人，赫然正是弘壹。
　　弘壹與楊帆相見，免不了又是壹個緊緊的擁抱，就聽室中壹人笑罵道：“妳們打算在門口聊到什麽時候，快些進來，叫灑家看看十七！”
　　弘壹趕緊放開楊帆，就見壹人盤膝坐在榻上，穿著壹身雪白的僧衣，袒露著壯碩的胸懷，正笑望楊帆，目中隱有淚光閃動，正是久違了的薛懷義。
　　薛懷義看起來比當年蒼老了壹些，臉頰也瘦了點，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雪白肌膚如今已略顯黧黑。
　　楊帆除下鞋子，快步走進房去，薛懷義從榻上站起，哈哈大笑著迎上來，給了楊帆壹個有力的擁抱。兩人緊緊擁抱壹陣，楊帆才放開薛懷義，擔心地責怪道：“薛師，妳不該回中原的。”
　　薛懷義道：“什麽薛師，薛師已死，世上再無薛懷義其人了！我如今已復了祖宗本姓，就叫馮小寶。妳放心，沒人知道我是誰的。除了妳，這壹趟回來，我也不會再去見什麽故人。”
　　幾人在榻上坐下，這間屋子四壁皆空，墻壁塗刷得壹片雪白，地上置著兩盞高筒紙座瓜式罩燈，燈紙上繪著竹葉，映得四壁迷離壹片，仿佛置身於竹影之內。地上有壹個下沈式的火爐，與地面平齊，熱氣蒸騰。
　　楊帆道：“南海曾有信來，說師父在南海住得不甚快意，只過了年余便執意求去，最後竟不告而別，無人知道師父去了何處。今日陡見日本國使節拜帖，見到‘為妳剃度人’幾個字，可把弟子嚇了壹跳。”
　　薛懷義哈哈大笑道：“做事若不驚世駭俗，令人側目，那還是我馮小寶的本色麽？妳既來了，今晚就不要走了，咱們好好喝壹頓。”
　　薛懷義說著，“啪啪啪”三擊掌，身後看似墻壁，居然“嘩啦”壹聲拉開壹道障子門，壹個身穿淡青色大印花委地和服的美麗少女，挽著日式垂發，發上帶著“額櫛”和三根“釵子”，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
　　她的和服上系著壹個大大的蝴蝶結，使那穿著素色和服的小腰身略顯活潑，壹雙雪白棉襪的秀足在和服下倏隱倏現的，邁著小碎步兒走到楊帆面前，屈膝跪坐，將壹個朱漆食盤放下來。
　　漆盤中放著幾式小菜和壹小壇酒，少女秀眉彎如新月，眸波似琉璃般純凈，向楊帆含羞壹笑，便為他們布菜斟酒，舉動之間，鑲著嫩黃滾邊的純白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姿態極其優雅。
　　楊帆沒想到這寺廟裏竟然有壹位東瀛少女，不由露出驚愕的神色，那少女為弘壹和弘六斟酒時，二人都恭敬地接過酒杯，對那少女道壹聲“多謝師娘”，楊帆聽了更是合不攏嘴巴。
　　薛懷義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十七啊，灑家為妳引見，她叫若香，是我的女人！”
　　薛懷義撓著光頭，得意洋洋：“嘿嘿！這有本事的，到哪兒都能混得風生水起。呃……對了，我得說明壹下，這壹次，我馮小寶可不是靠女人，而是靠自己真本事才有今日風光的。”
　　少女向楊帆抿嘴壹笑，扶膝頓首，細聲慢語地道：“請慢用！”說罷拿起空盤，姍姍退下，片刻工夫又走回來，在屋角盆中凈了手，捧來壹具古琴，盤膝坐下，素手輕撥，山澗輕泉般的叮咚妙音便流淌出來。
　　楊帆暗暗納罕，他師傅張暴來信上說得明白，薛懷義自南海離開時，只帶了弘壹弘六兩個人，身無分文，卻不知他怎就到了日本，又有了什麽奇遇。楊帆捺下好奇，舉杯慶賀道：“恭喜師父還俗，還娶了這麽壹位溫柔賢淑的師娘。”
　　弘六笑道：“十七，這妳可說錯了，咱們師傅並未還俗，師傅不但沒有還俗，還在扶桑國京都壹帶創立了本原教，建了壹座本原寺，自立為壹派教宗，很是威風了得呢。”
　　薛懷義這假和尚居然也能自創壹派，成為教宗？
　　楊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弘壹和弘六妳壹言我壹語細細道來，楊帆才聽得明白。
　　原來這日本和尚有很多教派都是可以吃葷成家的，不少寺院都是家傳，父傳子、子傳孫，代代傳承，把這寺廟當了家業。有那了不起的寺院，不但有自己的武裝，擁有大量不用上稅的土地，擁有大量的信徒，甚至可以割據壹方，幹涉大名政務。
　　剛才廊下那些武士，就是薛懷義的私兵，其實日本禪宗不但有些教派不禁婚嫁，就是有些戒律森嚴的教派，其門下高僧與女子私通也是公開不禁的秘密。正是“有時江海有時山，世外道人名利間，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壹時閑。”
　　薛懷義自立壹教，諸般規矩自然是他自己說了算，他這壹派不禁酒肉女色，講究的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其教義與六祖慧能的“頓悟”相似，不過只是形似。
　　彼時日本貴族及民眾崇佛信佛者甚眾，但是真正精於佛學的大德高僧卻極少，薛懷義用他在白馬寺時耳濡目染聽來的那點半吊子佛學，居然在東瀛打開了局面，創下了壹份大大的基業。
　　弘六說罷，得意洋洋道：“十七，妳是無法想象師父如今在東瀛的威風，不但各路大名對師父畢恭畢敬，便是日本國王對咱們師父那也是奉若上賓！”
　　弘壹補充道：“師父可是就帶著我兄弟二人，自南海而至日本，赤手空拳打下這份家業的。”
　　薛懷義撓著光頭，努力要露出謙遜神色，可那大嘴咧著，卻是說不出的得意。楊帆失笑道：“沒想到，確實沒想到！呵呵，師父，妳如今醇酒美人醉修禪，這等逍遙，可真是羨煞人了。”
　　撫琴的扶桑少女聽了，輕輕咬住豐澤的紅唇，臉上露出壹抹動人的笑靨，明眸飛快地向楊帆壹掃，又嫵媚地瞟了薛懷義壹眼，纖指壹挑，撥出壹個滑音，吟猱綽註，盡顯羞怩纏綿的少女情懷。
　　薛懷義開懷大笑道：“妳若羨慕，便隨為師往東瀛去吧，為師依舊許妳壹個首座，憑妳的本事，咱師徒倆聯手，定可縱橫扶桑，學那虬髯客壹般自立壹方，逍遙快活，可不好過在這裏受那老婦人的腌臜氣麽。”
　　楊帆目光壹閃，警覺地問道：“師父如今還懷恨於她麽？”
　　薛懷義搖了搖頭，笑容斂起，淡然答道：“妳以為我這次來，是意圖報復？呵呵，她這壹生，得不到壹個人真心相待，對壹個女人來說，早就得了報應了。我的錯，我知道，又何必報復於她？”
　　薛懷義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撫琴的若香，慨然道：“有那工夫，灑家不如用來珍惜眼前人。我從南海到扶桑，壹文不名，落魄街頭，是若香收留了我。男人落魄了，才會知道誰真愛妳，誰真拿妳當朋友。日久不壹定生情，但壹定能見人心啊！”
　　薛懷義舉起杯，對楊帆道：“過往種種，於灑家而言，已盡化雲煙了，除了妳。十七啊，我這壹次來，就是想回來看看，不回來壹趟，這顆心就放不下。洛陽，我去過了，白馬寺，我也走了壹遭，如今來長安，只因這裏有妳。如果可能，妳還是如我壹般逍遙世外去吧，這廟堂之上……實在腌臜得很！”
　　楊帆舉起杯，深有感慨地道：“這該放下的，薛師都已放下了，才有今日逍遙快活。可弟子還有許多人、許多事放不下啊！也許有壹天，我也會像薛師壹般逍遙快活去，但不是現在。等來日，我可以放下壹切的時候，壹定周遊四海，到那時，我會帶上家人，去扶桑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