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四章 路遇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0
爛船還有三斤釘,順字門的這三斤釘,就體現在他們的聚義堂了。
這些年來,順字門是王小二過年,壹年不如壹年,能賣的都賣了,能當的都當了,唯壹還像點樣兒的就是這座聚義堂。壹根根合抱粗的巨柱,雖然漆面已經盤剝,依舊穩穩地支撐著這座寬廣的殿堂。
建於隋文帝年間的這座聚義堂現在已經不剩什麽了,除了那座足足由三十六扇屏風組成的巨大無朋的坐屏。坐屏已經極其陳舊,可是從那精致細密的花紋雕刻、繁復生動的江河圖案,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這座可以同時容納上百位英雄豪傑的大廳氣派。
古竹婷在兩名順字門弟子的引領下進了聚義堂,空蕩蕩的聚義堂中早就沒了主位。在這巨大無比的客廳中卻只有相對的兩排座椅,相向各只三座,未免顯得過於冷清了。
坐在客座上的人是李黑和嚴世維,從兩人的穿著來看,顯然來的時候是做過壹番偽裝的,他們自然有辦法躲過鎮上人的視線,悄然潛入順字門做壹次秘密拜訪。
壹見古竹婷進來,二人便急忙起身,抱拳道:“見過古姑娘!”
二人說著便在古竹婷身上打量,瞧見古姑娘的模樣,二人目中有掩飾不住的驚訝,或許在他們看來,這個能以壹敵百的女人雖然是個女子,也該生得身高丈二,胳膊上跑得馬、拳頭上站得人,卻沒想到竟是這麽壹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雖說她身姿矯健、步履輕盈,眉宇間自有壹抹英氣,可是這副模樣顯然距他們心目中能打得蛟龍會百十號人落花流水的女英雄有著極大差距。
“見過黑爺!嚴爺!兩位前輩請坐!”
古竹婷請二人坐下,自在對面坐了,笑盈盈地道:“我還以為兩位前輩明天才會過來,不想今晚就到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嚴世維只當她是在調侃自己,只能尷尬地笑笑,李黑卻突然想到了什麽,失聲道:“明天?莫非……莫非今晚還要發生什麽?”
古竹婷淺淺壹笑,道:“不知道若是文斌還在,黑爺和嚴爺能否做得了蛟龍會的主呢?又或者妳們願不願意擔上壹個背主的名聲?如果妳們不能又或者不願意,那麽小女子自該代勞,替妳們省去這些麻煩。”
李黑和嚴世維相顧駭然,“難不成今晚少會主也要無疾而終?”壹想到這種可能,連李黑這種老江湖都有些頭皮發炸。
古竹婷明眸壹掃,淡淡地道:“呵呵,這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不談這些了,兩位前輩既然肯來,想必是對我們之前的建議有所考慮了,不知道兩位前輩是如何決定的呢?”
李黑斂去驚容,緩緩說道:“古姑娘,如果我們點了頭,蛟龍會兩千多號兄弟就上了姑娘妳這條船,以後得靠姑娘妳賞大家壹口飯吃了,姑娘是否該向我們交個底兒呢?要不然若出了什麽紕漏,我們兩人可沒法向全幫弟兄交代。”
“黑爺和嚴爺這麽爽快,本姑娘自該開誠布公!”
古竹婷纖腰壹挺,很利落地站起來,“啪啪啪”三擊掌,揚聲道:“請獨孤先生來見見客人!”
……
楊帆註意到鎮上人警惕的眼神後,馬上放緩了步伐,想先找壹處客棧住下來再說。
街市上燈光處處、人來人往,棚屋、地攤、店鋪將街道擠得窄窄的,道路兩旁的店鋪裏探出無數的招牌旗幡,個子稍高壹點的人從巷中壹走,那些招牌旗幡就會輕輕刮過他的襆頭。
前方緩緩行來的幾個人忽然引起了楊帆的註意。
其中壹人身材很高,穿著壹件寬大的白色長袍,肩上還搭著壹條厚厚的披肩,頭上戴著壹條有黑格的白色方巾,方巾用壹條壹指寬的金屬圈固定在頭上,壹看就是壹個大食人。
走在他左右和身後的,分明就是他的護衛武士了,這些武士衣著簡單,內衣之外斜肩披纏著壹塊棕色的長布,這就算是外衣了,他們的頭上也纏著同色的方巾,手裏提著壹柄細劍,劍上沒有鞘,只有壹塊破布裹著。
這個滿臉胡須、凹眼直鼻的白袍大食人東張西望地走著,似乎對灞上鎮的情形非常好奇,看樣子他也是剛到灞上。忽然,二層小樓上有人“嘩”地潑下壹盆水,水正潑在他的腳下,把他的白袍都濺臟了。
幾名武士大怒,馬上仰起頭,像是見到有人傷害主人的忠狗,齜起獠牙,從喉嚨中發出威脅的低吼,那白袍大食人也滿臉怒容地擡起頭,但惱怒的目光卻馬上變成了驚喜。
窗子裏有壹個光著身子的女人,楊帆站在側面,也看到了她赤裸的模樣。女人對她赤裸的身體絲毫不覺羞恥,只是有些寒冷的樣子,她潑了水便撂下木盆,探手去關窗子,這壹彎腰,壹對豐滿的乳房顫巍巍地垂下來,更加顯得碩大。
楊帆知道這女人是什麽人了,這鎮上有許多妓女,專門做這些漕夫水手生意的妓女自然談不上什麽檔次,這個女人相貌很普通,身材還有些發胖,不過壹身皮肉倒是非常潔白。
大食商人仰起臉,興高采烈地道:“看吶,看吶,看我看到了什麽,啊!那潔白的皮膚,就像放在瓷盤裏的銀幣,又像曠野中的壹只白羚羊。她圓月般的臉龐,豐滿的胸脯像兩只大石榴……”
想不到這大食人竟說得壹口中原話,只是音調有些怪異,還透著些異鄉人的口音。樓上的女人探出頭,很彪悍地罵了壹句:“夜叉鬼,滾妳的蛋,窮嘰歪什麽!”
大食商人肥肥大大的袍子後面“刺溜”壹下鉆出壹個金發碧眼的小鬼,個頭不高,只有十二三歲模樣,叉著腰跳著腳地沖樓上喊:“嘿!這位夫人,妳可不要有眼無珠啊,我們老爺可是巴士拉最有名的大詩人,他的詩讓無數貴婦人為之瘋狂,他說的每壹個字都像散落在盤中的珍珠……”
樓上的女人雖然是個只會做皮肉生意的廉價妓女,她很可能連字都不認識,但是生在詩之國度的她顯然還是具備鑒賞能力的,她只用壹個語氣詞,就充分表達了她對這首爛詩的評價:“呸!”
女人砰的壹聲關上了窗戶,那個大食商人望著窗子關上前驚鴻壹瞥的女人背影,猶自詩興大發:“啊!她生氣的眼睛就像看見了蟲兒的夜鶯,她憤怒地顫抖的肚皮像黎明時分的魚肚白。她優雅地轉身離去,好似羚羊壹般,扭動著那墜彎腰肢的豐滿臀部……”
金發小鬼雙手做捧心狀,彎著壹雙漂亮的藍眼睛,無比陶醉地贊美道:“啊!多麽動聽的詩啊!多麽優美的詩啊!就像晨霧中透出的第壹縷晨曦,就像綠葉上凝結的第壹滴晨露,啊……”
來自遙遠國度的大詩人大概是太喜歡用肢體語言配合他的詩朗誦了,他壹邊吟詩壹邊手舞足蹈,從旁邊小酒館裏走出的壹個醉漢正好被他杵到眼睛,那醉漢大怒,揚手就拍出壹巴掌,喝罵道:“妳他娘的不長眼睛嗎?”
大詩人狼狽地退開,沖著那醉漢怒道:“妳竟敢羞辱我?羞辱尊貴的阿蔔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只有毛驢才會習慣於受人羞辱,壹位尊貴的先生、壹個自由人,哪怕是壹頭駱駝都不肯忍氣吞聲!”
那醉漢搖搖晃晃地正要走開,壹聽這話被逗笑了,他瞪著壹雙通紅的醉眼乜著這個大食人,大著舌頭道:“妳……妳個胡妖鬼,啰裏八唆地放的什麽屁?妳……妳想幹嗎?”
詩人懊惱地整理好被打歪的頭箍,義正辭嚴地道:“狼會向沒有狗保護的人狂嗥,面對雄獅般的強者卻只有敬畏,我!尊貴的阿蔔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先生為了捍衛我的尊嚴,要和妳決鬥!妳去下地獄吧!”
大詩人這話壹出口,他的幾名武士馬上肩壹沈,腰壹弓,擺出進攻的架勢,同時齜起雪白的牙齒,從喉中發出低沈的威脅怒吼,手也緊緊攥住了腰間圓柱形的細長劍柄。
“喲嗬,妳……妳跟我決鬥?”
那醉鬼樂不可支地左右看看,把雙手往嘴巴上壹攏,大聲喊道:“有個胡妖鬼要找咱三河會的麻煩嘍,弟兄們,上啊!”
“呼啦”壹下,從酒館裏、店鋪裏、街巷中擁出無數的人來,就連路邊擺攤的小商販都跳出幾個人來,把街巷兩頭堵得嚴嚴實實。那些斜披壹匹長布的胡人武士倒是沒有絲毫懼怕,他們依舊齜著白牙,努力把兇狠的大眼睛瞪得更大。
但是,大詩人似乎被這種狀況嚇了壹大跳,他憤怒的神色迅速平息下來,用矜持的語氣道:“饒恕人者,安拉就會饒恕他,我不會跟妳這種野蠻人壹般見識的,我們走吧,阿拔斯。”
詩人對他的金發小跟班招呼了壹聲,轉身就想走,可是整個街巷都被三河會的人堵住了,哪裏還有出路,那個醉漢抱著雙臂,站在旁邊冷冷發笑。
這位大食詩人前倨後恭的模樣實在引人發噱,楊帆忍住笑,走上前道:“同幫兄弟守望相助自是應該的,不過為了些口角之爭就不必大動幹戈了吧,欺負外鄉人可不是什麽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