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六章 赤誠之心

　　有此執念，便永遠有人會站在泥腿子的對立面。不服，又能怎樣？然而，當看到胡麻以身擋冥殿的那壹刻，他猛地跳了起來，只覺頭皮陣陣發麻。臉上的失望與不滿，在此刻盡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由內而外、徹徹底底的難以置信。
　　“他怎敢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是還要舉行羅天大祭、驅逐太歲嗎？他怎舍得讓鎮崇胡壹脈，在這世間斷絕？”
　　“初入冥殿時，便已想好了這壹茬？”
　　旁邊的老算盤，瞬間嚇得雙腿發軟，跪倒在地，哭喪著臉道：“他…… 他進冥殿之時，便留下了信……”
　　“若他死了，便將信交給紅燈會的右護法，請他主持人間大祭，並說，哪怕他以身擋冥殿，屍成鎮物，也壹樣能在羅天大祭中幫上忙……”
　　國師的臉色，青白交織：“入冥殿時，便做好了這個準備？” 聲音都似在顫抖。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胡家後人那狠辣決絕的壹步棋，並非胡亂落下。這胡家後人，格局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大。難怪自己看他入了冥殿之後，所有的事情都顯得如此魯莽。原來是他心比以往更狠，先保自己成為鎮物，這樣即便自己身死，也不妨礙大局。他將這天地殺劫，留給了轉生者。若是這人間世族，甚至是十姓之人，想要對抗這場殺劫，轉生者都有壹戰之力。但若是冥殿真被請到了人間，那便萬事休矣！所以，他從入冥殿開始，便做好了這個準備。要麽，借殺劫除掉冥殿，甚至借此走通那條人間歸鄉之路；要麽，便以身擋冥殿，拼著將自己神魂留在冥殿之中，屍成鎮物，也要阻止冥殿降臨人間。
　　“只是，需要做到這壹步麽？”
　　“妳落不著好處，胡家也落不著好處，那明州王也落不下好處……”
　　“甚至那些轉生者，本就是必死的命運，他們也落不著任何好處……”
　　“但妳們……”
　　國師聲音低低地說著，竟顫抖了起來。壹種前所未有的沖擊，自二十四年前至今，掀起了最大的浪濤，頃刻之間，將他所有的驕傲都擊得粉碎。
　　“不對勁……”
　　並非人人都知道胡麻身入冥殿之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已經斷棄人間之身，擋住冥殿。但是，那滾滾紫氣流入人間，卻是誰也無法忽略。伴隨著那無窮無盡般的紫氣，浩浩蕩蕩地湧向四面八方。這壹片天地，都忽然變得分量加重，土地肥沃。只要播下種子，必定會迎來壹個豐收之秋。山野四地，蒼翠綠坡，處處生機盎然。這些變化或許要等到秋收才能看見，但另壹個明顯的變化，已讓人瞠目結舌。處處之地，不知有多少成片成片的黑太歲，在此時肉質變白。黑太歲變成了白太歲，也就從劇毒之物，開始變得能夠食用。世間不知多少冗余之人，註定要被餓死，但有了這些白太歲，便有了果腹之物，能活下去。連這紫氣入人間的時機，都挑得那般好。若是早有這些紫氣，早有活下去的辦法，這世間生民，怕是都沒有動力掀起這場殺劫。而紫氣匯聚，帶來的變化又不僅如此。那冗余大軍，氣運昌隆，已是所向披靡。就連那些正以微薄根基，壓著三十六洞災物的塘神，也在此刻壓得更加穩當，不讓災物出世。紫氣潤萬物，變化只在細微間，但這紫氣又太龐大，旁人不可能關註不到。
　　“那小子正在做什麽？”
　　猛虎關上，二鍋頭得了胡麻借來的鎮祟擊金鐧，斬殺了世間屍位神，推動還神於民。本來心裏正怦怦直跳，如今卻忽然察覺到了不對。而天下各地，那些還沒有找到好路子離開的轉生者，以及在這場殺劫之中，選擇了正確方向、活了下來的各門道裏的高人，同樣感覺到了那洶湧可怖的紫氣回到人間。有了這些紫氣，天地分量，增加的何止數分？所以，在自己這些人掀起了這場殺劫之時，有人做了別的事情？他們不知道冥殿裏面發生的事情，但自有能人，能算，能看，能打聽。於是不了解則已，在知曉了那冥殿之中，伴隨著這場人間殺劫同時出現，但卻壹直未曾讓人知道的事情之時，頃刻之間，便有滾滾震撼，席卷了所有人的心臟。這件事帶來的沖擊，竟不亞於五雷轟頂！
　　“胡家後人，奪回八殿紫氣，又…… 寧願斷了胡家血脈，以身擋冥殿帝鬼？”
　　這種狠辣決絕，壹時讓這世間門道中人，難以理解。無端生出了深深的恐懼與敬畏，也壹下子讓那些及時認輸、轉了頭的十姓族人，偷偷捏了壹把汗：幸虧沒有與這場殺劫對抗到底，不然，誰能面對鎮祟胡家人的這份狠勁？他甚至不惜斷了胡家的血脈，那麽，還有誰家的血脈，他不敢斷掉？
　　“是條漢子啊……”
　　而那些還在人間的轉生者，知道了這件事，則是先有些呆滯，然後又有點沮喪。
　　“壹個壹個聰明的家夥，找到好路子跑了。”
　　“現在，連這個本土的都過來跟我們爭，還有沒有天理了？”
　　“我只是想裝壹個大的，我有錯嗎？不可以嗎？”
　　“……”
　　“救人！”
　　但有人感嘆，卻也有人不甘於此。猛虎關上，二鍋頭臉色憤怒到幾乎完全失控，驟然站起身來，壹腳將身邊的石砣踹翻。大步走出壇來，怒喝聲中，身形驟然閃身入了陰府，急急向大哀山趕來。他本不知道大哀山身在何處，但畢竟坐在天下壇能算到胡麻肉身如今在何處。
　　“越是濃眉大眼的，越是敢搞大事情！”
　　這會子的他，怒不可遏，狠狠地想著：“老子都還沒走，妳怎麽就敢走？”
　　“妳走了，將來我這小紅燈托付給誰，誰來替這世間之人，記得我們做過的事情？”
　　“我們已是必死，但妳不能死，妳怎麽敢死？”
　　“這也在妳的算中？”
　　而另外壹邊，北地，紅葡萄酒小姐則是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立時趕赴上京，憤怒地向十二鬼壇深處大喝。此前對鐵觀音的信任與欽佩，都幾乎在此刻，變得潰散無形。她知道看起來脫困之後，立時便在十二鬼壇保護之下，陷入沈睡的鐵觀音做了什麽。這世間掀起殺劫，斬盡命數輕重的計劃，轉生者必死結局，以及為了這場殺劫投身其中的事情，都是鐵觀音壹力推動。她甚至還暗中做了很多事情，只為這場殺劫保駕護航。所有的轉生者，都可以死，因為既是必死結局，那只求在這世間留下壹抹痕跡。但不包括老白幹！可如今，老白幹做的事情，太過驚人，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意料。自己是全然不知，猜都沒猜到，但她相信，暗中推動天下大勢的鐵觀音壹定知道這件事，甚至有可能是她…… 刻意推動？
　　“不！”
　　迎著紅葡萄酒小姐的憤怒，十二鬼壇深處，響起了鐵觀音輕輕淡淡的回答：“這不是我能算計得了的事情。”
　　“雖然他留下了屍身做鎮物，又奪來紫氣歸人間，使得老君眉這條路，從壹開始的三成勝算，壹下子提高到了此前不敢想的七成……”
　　“但老君眉留下來的路，沒有這壹環。”
　　“哪怕是在他知道了有人暗中聯系冥殿，隨時有可能為這脆弱的人間，帶來前所未有的絕望時，他本來也有另外壹個選擇。那便是返回人間，尋找那暗中聯系冥殿之人。只要找到了那人，阻止了他們，冥殿便仍然是可以忽略，對人間造不成任何影響的盤外棋子……”
　　“所以，他身入冥殿，完全是他自己做出來的選擇。”
　　“可是……”
　　紅葡萄酒小姐，聲音都在顫抖著：“他又不是傻子，若可以不做，又為何進去？”
　　“他本是被轉生者與大羅法教，同時選中的人，他是羅天大祭的主祭！”
　　“他哪怕什麽都不做，這場殺劫也會成，十姓也會敗在我們手裏，他坐享其成也好，享盡風光也好，都是擺在了眼前的……”
　　“他又圖了什麽，竟然要去尋死？”
　　鐵觀音的聲音，過了很久，才低低地響了起來：“或許，他冒了這個險，不是為了他自己呢？”
　　“妳以為，當初老君眉選擇了與胡家人合作，只是因為…… 胡家人心狠？”
　　紅葡萄酒小姐聽著這話，都有些意外：難道不是？
　　“轉生者必死。”
　　鐵觀音幽幽嘆了壹聲，道：“這是我與老君眉、龍井、大紅袍，很早就已經明白的事情。”
　　“我們沒有退路，也沒有生路，但我們又不肯向太歲低頭，所以我們要做事。”
　　“壹個文明哪怕消逝，也總會留下壹些美好的東西。我們作為必死之人，那惟壹的目的，便是將這些美好的東西，留在壹個還有希望留存下去的世間。”
　　“但在老君眉提出了他那條路來的時候，也曾經踟躕，糾結。畢竟我們都不是聖人，也不可能要求其他轉生者，去做壹個無私無欲的聖人。”
　　“所以，哪怕願意付出壹切，助此世道對抗太歲，但有些時候，內心裏，也會有壹點奢望的吧……”
　　“選擇胡家人，不是因為胡家人心狠，而是因為胡家人心善。”
　　“因為知恩圖報，所以知道我們的付出。所以當我們為這個世界付出壹切的時候，他也不願看見我們，毫無退路……”
　　“……”
　　說到這裏時，她聲音都不那麽冷靜平穩了，良久，才低低地開口：“他，是在替我們尋路呢……”
　　“我們……”
　　紅葡萄酒小姐被鐵觀音的話震撼：“替我們尋路？”
　　“是。”
　　鐵觀音慢慢笑了笑，道：“若不是為了我們，他又怎會在壹切大勢已定的情況下，甘入冥殿，冒此大險？”
　　“所以，這不是我算的。”
　　“我們為這世界，付出壹切，這世界終是否也終會有人為我們考慮，於絕望死寂之中，為轉生者找到那麽壹絲絲些微的希望？”
　　“這便是老君眉當初內心深處，最微妙卻又說不出口來的奢望……”
　　“算不得，說不得，只看人心如何……”
　　長久的沈默，末了，才低低地嘆息：“而這位胡家後人，沒有讓老君眉失望，也無愧鎮崇胡家之名。他，確實想到了，我們為此世間灑熱血，他則以身豪賭，替我們尋求生路……”
　　“或許，真的會失敗，但既有如此赤誠之心，那我們……”
　　直到此時，她聲音才漸漸變得堅定了起來，滿懷皆是欣慰，也仿佛已經暗中咬緊了牙關：“我們又怎麽可能，不拼盡全力，再助他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