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八章身入冥殿斬帝鬼

　　幽幽入夢，恍惚間忘卻人間。過往，胡麻入夢，要麽進入本命靈廟，要麽陷入深沈睡眠。但此次，他刻意留存意識，僅是淺睡壹場，有意讓自己做夢。唯有如此，才能給那些欲給自己 “托夢” 的存在創造入夢之機。從門道中的見識來看，夢是神魂不定、遊蕩於天地因果糾纏之中的表現，故而有外邪伺機入夢、糾纏活人的說法。在入府之前，胡麻曾受陰魂托夢，可隨著他本事漸長，神魂穩固，命數沈重，便漸漸不再做夢，外邪也難以侵入內心。這並非什麽大本事，守歲壹門中很多人都能做到。周家大先生所講的 “金身不漏”，其中也包含外邪難侵、酣睡無夢之意。當然，這壹次胡麻卻是主動請外邪入心，不僅不加以壓制，還在心中壹直想著 “冥殿” 二字，默默思索那曾經的都夷十位帝王究竟是何模樣，冥殿又究竟是什麽。心中想著這些，便在恍恍惚惚中真的做了壹個夢。
　　悠悠蕩蕩，身如浮萍，渾渾噩噩，不知身處何處。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仿佛來到了壹座金鑾大殿。擡頭望去，只見大殿之下兩側站滿了陰森煞氣沈重的滿朝文武，氣魄驚天動地，令人心生恐懼。而在最上首的龍椅之上，有壹個頭戴珠冠的模糊身影。在這夢中，那身影無比龐大，大過山川河流，高居其上，俯視著自己，猶如螻蟻。其眼底冷目如電，森然目光穿過自己身體，仿佛能看穿壹切。隨後，渾厚的聲音響起：“掌印小吏之後，既見朕駕，為何不跪？” 這聲音直壓得人心神不穩，雜念叢生，無數細碎畫面閃過。仿佛血脈之中，真的曾有先祖在此時戰戰兢兢地立於這金鑾大殿之上，面對高高在上的帝王，誠惶誠恐，雙膝壹軟，就要跪倒下去。不過，胡麻畢竟身上有道行，而且在感受到那驚天動地的威壓向自己壓來時，身上仿佛有隱隱金光纏繞，雖不明顯，但也立時抵消了不少威壓。他非但沒有跪下去，反而在心神微壹恍惚後，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以及如今面對的是什麽存在。他站得更穩了，慢慢背起雙手，環顧左右，打量著殿裏滿滿當當的陰神。最後，他擡頭望向龍椅，忽然開口：“妳是都夷哪壹位皇帝？”
　　“大膽！” 見胡麻身上那隱約的金光，龍椅上的存在仿佛被觸怒，身上滾滾黑氣湧蕩，隱約可見他身後的無窮黑暗裏巨大的觸手若隱若現。聲音中帶著壹種威不可侵的森然：“朕乃大威德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智皇帝，見朕不拜，敢問朕名，便是大逆不道。” 他這壹喝，滿朝之間頓時陰風驟起，兩側文武齊齊動身，笏板與盔甲甲片碰撞之聲連成壹片，直若天地轟鳴，滾滾煞氣聚攏而來。
　　“原來是都夷倒數第二位皇帝？被扒了皮的就是他兒子。” 胡麻不為所動，但心裏也對上了號。都夷十壹位皇帝，最後壹位被扒了皮，丟了天下，自然沒有資格進來，所以冥殿裏面有十位帝鬼。剛入夢時，不知會先見到哪壹位，如今知道了這家夥是誰。當然，這些皇帝的謚號都是死後封的，生前他們可不知道，乃是大葬之後，再由兒孫告知，這號好也好，不好也好，反正他們都得受著。
　　“大逆不道？” 首次接觸冥殿，胡麻有意試探對方水平，便即冷笑壹聲：“還真當妳仍然活著，仍然是這天下百姓的皇帝？莫說妳如今已是死鬼壹個，便是真活著，憑妳都夷做過的這些事，有何資格在我面前稱朕喝跪？”“看仔細了，我乃大羅法教主祭，鎮祟胡氏大主事，執掌鎮崇府，統領金甲，坐鎮陰陽。爾都夷壹脈，王朝早敗，兒孫皆亡，正是因果罪孽加身，報應不爽。”“不好好在這黃泉之下自思自責，反倒敢托夢於我這裏？難道不知我鎮祟府管陰陽分界，不許亡人襲擾生民，否則便要斬妳腦袋？”
　　“好膽！” 這話壹出，猶如捅了馬蜂窩。別說龍椅上的皇帝，兩邊的文武大臣便先被激怒了。不知多少看不清面孔的大臣將領起身厲喝：“胡家不過掌印小吏，也敢妄想鎮崇府權柄？”“欺君大罪，罪無可恕，速速拿下！”“來人，拿下！” 他們毫不客氣，或許真覺得這天經地義。說壹聲動手，便真有人向前撲來，刀兵刑枷直朝胡麻身上招呼。胡麻壹眼掃過去，看到這殿中壹道道身影、壹張張臉都顯得無比怪異。有的是白花花青綠綠的紙人模樣，眉眼僵硬；有的則是黃紙覆蓋，看不見五官。可以說，身上官袍、盔甲精致無比，但裏面的人卻僵硬怪異。還不如在金鑾殿兩側挑著燈籠侍奉的侍女更活靈活現些。略壹思索，他便明白了原委。這些皇帝即便死了，也要在下面統率文武百官。但是，真正的文武百官可不願跟著皇帝下來。他們可以將皇帝的嬪妃、太監、宮女、侍人、民夫、奴隸大殺特殺，跟在皇帝身邊侍候，而輪到自己時，卻多以紙人代替。看破了這些家夥的底細，胡麻絲毫無懼，而是冷笑壹聲，驟然開口，吐出壹道元陽箭。身為守歲人，即便在夢中，元陽也旺盛得很，厲害非凡！轟隆之聲響起，只見殿內火光大作，如同壹枚烈日降臨，流落金烏惡焰。那些張牙舞爪沖到自己身前來的文武百官壹下子被吹得飛了起來，甚至有不知多少人身上直接著了火，武將們身上壹排排的盔甲也在這時快速熔化。冥殿再如何特殊，也只是壹種陰間，這裏的仍是鬼，豈能受得了他這元陽箭？只是，雖然壹招見效，但胡麻也留心到冥殿詭異之處非同小可。面上冷笑，心裏卻不敢小覷這冥殿裏的鬼。果不其然，龍椅之上的身影見此壹幕，已是勃然大怒，喝道：“反了！” 壹拍龍椅，身邊兩排侍女最前面的壹人提著兩盞青蒙蒙、陰森森的宮燈向上壹挑，照向殿上。只見兩盞宮燈忽然變成紫色，旋即宮燈之中滾滾紫氣向前湧來。在這壹刻，那些被燒著、熔化的文官武將竟忽然變成了壹個個活生生的人。血肉真實，滿面威儀，滿身皆是生前那高高在上的模樣。文官同時開口，嘴巴開闔，雖聽不清說什麽，但分明是鬼咒，念得人心慌，仿佛壹身活人氣都要被剝離，於夢中被魘住。武將則紛紛拔出腰刀，惡狠狠向胡麻砍來，刀鋒過處，肌膚生涼，命在旦夕。
　　“拿下了，拿下了。”“這等送上門來的，扣在這裏，倒比那些人準備的祭品還要好。”“掌印小吏之後膽敢欺君，便借他肉身返回人間！” 四下裏空氣混亂，只覺無數聲音鉆進耳朵，讓人煩躁。但胡麻聽出了他們要拿下自己的原因。如今他們只是托夢過來，與自己的聯系微薄，所以想將自己擒於殿中。拿下了自己，便等於冥殿有了借自己回到人間的壹分希望。如今的冥殿在人間已成了無根之木，威風雖在，卻已成了百姓口中的絕戶之家。想要繼續享受人間香火，或是影響到人間，便要找相應的血脈才行。只不過，都夷畢竟是皇家，雖然肯定有些血脈遺留人間，就如曾經的清元胡家找到了壹個，但那些血脈早就沒有了天公地證的身份，也相當於和冥殿沒有了關系。話說回來，這些遺留在人間的血脈能躲過龍井先生的咒，本身也是因為沒了關系。
　　“果然……” 而在那大殿之上，紫氣滾滾湧來之際，胡麻也是心間壹沈，不由後退了壹步。擡頭看去，殿上四下裏真實無比，感覺像是壹座壹座的大山向自己壓來。這是他藝成之後久未感受到的壓力。畢竟早先他已有了第十柱香，這第十柱香乃是自天地搶來。守歲人力從地起，而胡麻借了這第十柱香，則可以達到壹種與天地交融、由這壹方天地來幫自己分擔壓力的境界，所以誰也打不動他，各種法門也都會被他引過來。但此時，壹來自己本就不在人間，其次如今面對的紫氣竟是前所未有的厲害，比當初的上京還強。論起來，可以說是壹個上京城的份量，就這麽直直地砸到了自己臉上。直覺中，眼前每壹道身影都變得無比巨大，連壹縷燈籠的紫光都如同山嶽般沈重。這冥殿本就與自己在人間見得任何事物都不同。都夷的第十位皇帝好歹在位十七年，享受了這天下十七年的氣運，也竊取了天地不知多少份量，無論命數還是香火，都遠超自己。守歲人壹旦站立不穩，這壹身本事便等於去了九成。可就在他這位守歲人都站立不穩、要向後退去時，身後卻是忽地壹涼。壹股子大力憑空而來，托住了胡麻的後腰。胡麻本就在夢中，不必回頭，也看到了身後之人，心裏壹時詫異。正是小紅棠。她竟不知何時也跟著自己入了夢。如今小臉煞白，躲在自己身後，瑟瑟發抖。分明已是怕極，但還是來了，而且出手幫自己擋住了退勢。最關鍵的是，小紅棠平時就穿著壹身紅衣裳，而到了這個地方，那壹身紅衣裳更是鮮亮，甚至發紫。比起那殿裏湧來的紫氣，都不遑多讓。胡麻修行至今，本領越來越大，但對於紫氣，卻實在未得多少。小紅棠如今倒像是個紫氣捏出來的，恰補上了這壹塊不足，立時便在這冥殿之中站穩了腳步。
　　“好膽！” 而冷不丁見著小紅棠出現，那些已經逼至胡麻身前的刀槍也都收住。兩邊的文臣都停了嘴，包括前方龍椅上那壹道黑影，同時陰疹疹地看向她，眼底有驚訝，但緊跟著便是震怒。紛紛厲聲喝厲：“小小使女，殉葬之物，得聖旨而入人間，卻遺聖命，逃脫罪責，如今還敢回來？” 在這冥殿之中，這種喝斥指責便如實質，紛紛湧向小紅棠。而面對著這些人，小紅棠分明怕極，勉強站著的兩條小短腿都軟了，壹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抱著胡麻的大腿，只想讓胡麻擋著自己。而那龍椅兩側挑著宮燈的侍女，同樣死死盯住小紅棠，嘴巴開闔，仿佛無聲的咒罵，同時高高挑起手裏的燈籠。眼見得那燈籠之中，紫光再度大亮，竟仿佛與小紅棠身上的紫氣同源。隨著她們的動作，小紅棠身上的紫氣，隱約浮動，已經開始壹絲壹縷地被燈籠給吸走。
　　“什麽？” 若在人間，此時亂糟糟的，問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如今在冥殿，胡麻乃是入夢，這些人則更是陰魂浸染，彼此交織之間，胡麻也立時明白了小紅棠究竟經歷了什麽。壹時臉色驟然沈了下來，眼中迸發出無盡恨意。小紅棠確實是從冥殿逃出去的。她本是隨皇帝殉葬的童男女之壹，到了這陰府之中，因為生前尚不知事，死後自然又受大鬼欺負。原本便該如此暗無天日，但又因為陽間都夷血脈斷絕，冥殿成了無根之木。而她又是實實在在活人殉葬，乃是真正幹凈的生魂，因此便被這帝鬼選中，加持紫氣送她到人間來投胎，以備將來成為打通冥殿與人間通道的引子之壹。只是小紅棠投胎路上走錯了路，也趕錯了時辰，因此才落得在人間遊蕩，最終被回上京的婆婆遇著，見她可憐，便帶回了老陰山。事實上，近些年來，冥殿用這種方法送出去了不少人，但似乎都沒有成功。或是走散，或是被人暗中除掉了，久而久之，冥殿便也絕了此念。不過如今他們見著小紅棠出現，也立時大怒，壹是要收回紫氣，二是要抓住她責罰。可如今，胡麻就在身邊瞧著。之前他壹直想知道小紅棠的身世，為何這小丫頭有這麽多與人不同之處？力大無窮，但又不太敢跟人打架，也不會傷人。面對血食，有著超乎常人的克制能力…… 本就等於紫氣捏起來的人，當然對於紫太歲有著非同壹般的克制能力了。但知道之前還好，知道之後，卻只覺壹股子驚怒瞬間起自心間。想到她生前尚懵懂之際便被迫殉葬，死後受欺，如今看著這小丫頭嚇得坐在地上小臉煞白、近乎透明的模樣，壹股子騰騰無明火早已燒紅了自己的眼睛。陡乎之間，大袖壹揮，擋住了那兩盞照向小紅棠的燈籠。然後慢慢將她扶起，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低聲道：“小紅棠別怕，我來給妳出氣！”
　　“自身難保，還談何出氣？”
　　“將他拿下，即便做不到，也要把那小丫頭留在這兒！” 冥殿之中，壹眾惡鬼紛紛叫嚷。冥殿裏的鬼終究與別處不同，其他陰府中的鬼大多已失去靈性，只知陰森暴戾，最多不過知曉些許敬畏與本能的恐懼罷了。然而，這冥殿裏的鬼似乎因紫氣滋養，竟多半保留著如活人般的思維。他們擔心拿不下胡麻，卻看出他心疼小紅棠，於是便有了辦法。只要拿下小紅棠，就不怕抓不住胡麻。在這壹片喝聲中，嗚嗚嚷嚷如同蒼蠅壹般，成群成片，化作壹團團陰風，直撲向胡麻。
　　“難道，連妳都無法在這冥殿面前支撐得住嗎？” 與此同時，在大哀山，國師正緊緊盯著自己燃起的十柱香。清晰地看到，這十柱香中有壹柱燒得極為旺盛，香火氣也比其他香更濃烈，已然連綿成片，如雲霧壹般將胡麻籠罩其中。而胡麻身下的泥土開始變軟、下陷，仿佛他即將壹點點沈入地底。國師明白，這是冥殿想要在夢裏抓住胡麻，將他從人間拉進冥殿。但是，自己因在橋上走得太遠，無法對付冥殿，可胡麻擁有前所未有的十柱道行，難道也如此不堪壹擊嗎？正當他滿心疑慮之時，忽然看到睡夢中的胡麻牙齒咬緊，發出 “嘎崩” 壹聲，如同夢囈般低聲開口：“我以身化橋，引人間殺劫至冥殿！”
　　轟隆！話音未落，壹道血色雷電突然自天邊出現，驟然引至山間，落在胡麻身旁。下壹刻，狂風驟起，血氣彌漫。在冥殿之中，胡麻壹手護著小紅棠，另壹只手指向人間，手臂加上肩膀仿佛形成了壹座橋。緊接著，以他為界，冥殿與人間似搭起了壹座橋梁。難以形容的滾滾腥風血雨驟然從人間灌入冥殿，那無數的文武大臣盡數被這狂風暴雨撕得七零八落。就連殿上滾滾的紫氣，也被這血氣沖擊，瞬間失去形狀，倒卷回去。而胡麻壹手護著小紅棠，渾身沾滿血雨，壹步壹步，徑直向殿內走去，嚇得文武百官面色驚惶，他的聲音如兇神惡鬼般響起：“人間正起殺劫，毀這天下不公命數，妳便是最占命數便宜之人，又怎能饒了妳？” 說話間，他慢慢擡起手，便看到壹柄猙獰兇刀自人間落入他的夢裏，又從夢裏來到冥殿之中。他手中的刀，刀身猙獰兇惡，刀柄上壹顆鬼頭正散發著無盡煞氣。胡麻握住刀，聲音低沈：“曾是滿刀煞氣，今日便沾染血氣。”“我為妳更名，由罰官改作梟皇，今日便伴我於冥殿之上，專斬帝皇之命，妳可願意？” 梟皇大刀頓時錚鳴作響，猶如惡鬼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