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壹十九章 甕中之人

　　“假的！”
　　無法形容這壹刻胡麻內心裏生出的雷霆轟鳴，也無法形容他這壹刻認知受到的沖擊，他甚至有種站立不穩的感覺。
　　但卻也在這眩暈之中，他咬緊了牙關，死死的站定，壹雙通紅的眼睛，只是盯著洞玄國師，聲音低沈，仿佛使盡了力氣：“妳說的話，我根本就不相信。”
　　“妳說轉生者都是活太歲，只為竊取這天地間的份量？”
　　“妳說我是妳造出來的，與他們不同？”
　　“但我知道自己是誰！”
　　他聲音都控制不住的，大聲起來，甚至帶了些惡狠狠的態度，森然喝道：“我見過官州餓鬼，也見過拿人煉丹，見過死人迷茫，不入陰府，也見過枉死城，萬千冤魂，日夜嚎哭。”
　　“見過輪回路斷，也見過百姓掙紮，我見過那些所謂名義上的神，卻只是貴人老爺養的狗……”
　　“我見過妳們用來稱量天下的石砣，也見過十姓揮豁無度的紫太歲……”
　　“……”
　　越說聲音越沈，臉上的迷茫，都仿佛在被自己的話語驅散，神色漸漸變得冷硬起來：“我知道自己心在何處，人在何處。”
　　“我確實也曾經困擾過，不知道胡家的是我，還是轉生的是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與別人不同，但如今我已經不是剛醒來時的我了，我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想做什麽。”
　　“我所見即我所知，我所思即我所在。”
　　“如今妳忽然跳了出來，使這等陰險伎倆，便想亂我心境，妳……做夢！”
　　“……”
　　他這壹番話，直說的斬釘截鐵，內心通透。
　　但對面，手裏舉著蠟燭的洞玄國師，卻只是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並未反駁壹字，而是慢慢道：“去驗證！”
　　“我不是來哄妳的，也不是來勸妳，我只是把這件事告訴妳而已。”
　　“我知道轉生者是什麽，甚至比妳更了解。”
　　“他們是三魂伴仙命而生，入肉身而掌七魄，他們的三魂，都已經被換過，不沾血脈因果，而妳不同，妳的仙命乃是縫入魂中的，壹直都屬於胡家。”
　　“貴人張與通陰孟，曾造照妖鏡，卻不知道，照妖鏡其實壹直存在，早在我師傅那壹輩裏，便已經找著了關竅，因果魂上秤秤上壹秤，所有轉生者，都會顯露無遺，無可遁藏。”
　　“妳，有手有腳，自可去稱量。”
　　“……”
　　壹邊慢慢說著，他壹邊擡眼看著胡麻，說不出那目光裏是疲憊，還是冷笑，只有聲音還仍然顯得清晰而沈重：“哪怕妳不去稱量，也可以。”
　　“妳在二十三年前，被定了命，二十年前，出生在了老陰山裏，無論是我們帶了老君眉的仙命回來，還是妳被那些轉生者邪祟追殺，皆有痕跡，留在了這世間。”
　　“妳如今當然會迷茫，因為那邪祟的記憶，壓住了妳的記憶，妳記得的壹切，其實都不屬於妳自己。”
　　“但真正屬於妳的記憶，壹直都在，會隨著妳上橋，重新浮現，妳也可以去黃泉剝衣亭，在那裏看到真正自己的模樣。”
　　“甚至，妳也可以直接去問，問妳婆婆，或是去問十二鬼壇。”
　　“妳究竟是誰，屬於誰，答案就在那裏，只看妳自己願不願意睜開眼睛去看！”
　　“……”
　　說到了這裏，他才停頓了壹下，看著對面，整個人都仿佛陷入了無邊黑暗中的胡麻，輕輕嘆了壹聲，道：“我知道妳苦，妳不幸，但，妳就是胡家門裏賭上來的壹切。”
　　“咱們這壹方天地，自都夷以活人祭，請來太歲之日，便已禍根深藏，無可遁形了。”
　　“妳剛剛說到了這世間諸般不公，我當然知道，什麽活人煉丹，妖祟吃人，我見過比這更殘忍，更黑暗的事情，但就因為這樣，這方世界，便要拱手讓人不成？”
　　“妳須明白，妳為百姓謀福，自覺正確，但該考慮的，從來不是這世間公不公平，而是該不該存在的問題！”
　　“妳信服轉生者，我壹點也不意外。”
　　“因為我也曾經信服他們，甚至祟拜他們，敬他們驚才絕艷，如敬神祇。”
　　“但當我知道了他們上橋之後，便壹直在追逐歸鄉之境，知道了他們與太歲同源，天生便需要無盡紫氣，知道他們窺見了某個真相，惶惶無度，甚至生出了要奪天命的想法時，便已明白：”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縱無壞心，但他們所追逐之物，卻必然會導致這方天地崩潰。”
　　“所以，當初我背叛了他們，並且再來壹回，我還會這樣做。”
　　“他們有見識，有胸懷，有氣魄，更有手段，但是呵，他們終究不是我們！”
　　“……”
　　說到了這裏時，他的臉上，也仿佛滿是疲憊，輕嘆道：“若用他們習慣的說話方式來講，此事，無關道德，只關生存！”
　　這八個字落入了胡麻心間，他剛剛心裏湧出來的堅定，都不可避免的出現了裂隙。
　　壹時間，是大紅袍，龍井先生，那壹張張驕傲的臉，壹句句入心的話。
　　又壹時，是二鍋頭，白葡萄酒小姐，地瓜燒，猴兒酒……
　　他想到了轉生者的迷茫，個性，也想到了轉生者之間信息的斷層，他在最想駁斥國師話語的地方，忽然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也知道轉生者們，尤其是自己熟悉的這些轉生者，確實不知道將來的目標是什麽，而且，紫太歲，也確實已經成為了對方都至關重要之物。
　　但是，心裏還是有不甘，還是無法相信，但偏偏，不知用什麽去駁斥。
　　“我知道妳需要時間去驗證這壹切，也需要時間接受這些，但時間並不會太多。”
　　洞玄國師聲音也變得低沈了下來，幽幽嘆息，道：“當初走鬼上橋與那批轉生者鬥了壹場，借由十二鬼壇封印，也總算是遮掩了這個秘密。”
　　“所以這二十年來，其他的轉生者並不知道妳的存在，但據我所知，壹直都有轉生者在調查這件事，在尋找十二鬼壇的去向……”
　　“我確信已經有人來過這裏，甚至查到了什麽。”
　　“當他們知道了當年的真相時，是容不下妳的。”
　　“……”
　　“嗡！”
　　他這放輕了的話語，直讓胡麻心間警兆大作，微微暈眩。
　　是的，白葡萄酒小姐她們，確實壹直在找十二鬼壇，並且在上京調查著什麽……
　　她們，找的其實就是有關自己的事？
　　那麽，若是曾經的轉生者，真的全都過來殺自己，與自己為敵的話……
　　他甚至下意識的搖頭，要將這些想法甩出去，不願想象那個畫面。
　　而國師告訴了他這些事情，也提醒了他這句話，便也最後看了他壹眼，搖了下頭，手裏持著蠟燭，轉身向了外面走去，剩下的，他真的只是交給了胡麻，任由他自己去驗證。
　　但卻也在這時，忽然之間，身後壹個嘶啞的聲音響起：“慢著……”
　　國師停下了腳步，蠟燭在身前，使得他的影子變化不定。
　　胡麻強行保持了冷靜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妳說……我，我是胡家與大羅法教造出來的，是用來竊取轉生者仙命的人，又說，我是什麽屠邪之器，那麽，那妳們……”
　　“造我出來，又是想讓我做什麽？”
　　“……”
　　國師聽著他的詢問，良久，輕嘆道：“我本以為，妳不會這麽快問這個問題。”
　　胡麻聲音裏帶著不耐煩的怒意：“告訴我！”
　　“是不是說了這麽多，還是只想讓我幫著妳們，去奪仙命，去成那所謂的仙？”
　　“……”
　　“成仙，壹直都只是哄著十姓做事的謊言而已……”
　　國師背對著胡麻，輕輕的嘆了壹聲，道：“妳真正要做的，是護天命，屠太歲。”
　　“二百三十年前，都夷野心大起，要起兵馬奪糧，便以古巫之祭，獻生人，召太歲，這是古巫之法，可借兇性，以壯兵馬。”
　　“但就連都夷也不知道，這壹次，太歲來的太過兇猛了壹些，都夷非但奪了糧，甚至壹路攻伐，奪了張家的天下。”
　　“但是，對太歲的祭祀，卻也從此無法收場，祭品愈厚，兵馬愈兇，坐了天下，卻坐不穩天下，稍有不濟，便邪祟四起，遍野災劫。”
　　“我大羅法教祖師爺，也是在那時候起，才被迫下山，為都夷獻計，集天下奇人異士，設上京大祭，本意是問明來處，驅逐太歲，只可惜，卻又帶來了更為詭怖之物。”
　　“如今都夷早絕，太歲也被壓在了洞子深處，但它卻壹直未曾消失，也壹直都在索取著祭品。。”
　　“可以說，二百三十年前至今，我們壹直都還處在這場以天下為祭品的祭祀之中。”
　　“而妳，便是我大羅法教選定的下壹代主祭，什麽手段都好，最終目的，都是要結束這壹場永無止境的大祭……”
　　“……”
　　說到了這裏，他緩緩嘆了壹聲，擡步向前走去，只有聲音遞了回來：“做好準備吧！”
　　“轉生者上橋之後，必然會以逐天命為目標，但天命乃是這天地份量的最後壹道枷鎖，絕不可以落入他們手中。”
　　“妳毀了照妖鏡，又助他們上橋，如今便是他們最信妳的時候，殺他們也好，用他們也好，如今他們已在甕中，只看妳準備用什麽樣的手段了……”
　　“事關生存，本就是死局！”
　　“小友，胡家壹門不易，莫讓妳先輩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