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底下的人看著上頭的主子們的臉色行事,南榮臻這般,隨行的親衛,乃至於整個營中的軍士們,難免會有閑言碎語,喝多了上頭口出狂悖。
南榮臻固然是個爽朗灑脫的性子,但只有南榮栩那般的謀劃,才能保住鹿廣郡的地位,抵擋暗潮湧動的敵意。
江衡大可不必放什麽主將,若只是為了萬無壹失,那也未免太小題大做。
潮景帝的謀劃不做無用功,他將差事交給陸霖汌,無非是給陸霖汌立功的機會,好在日後提拔禁軍統領時,有足夠的功勛加身。
南榮王府不可無功,卻也不可喧賓奪主。
此戰,是皇帝主導,並憑白讓陸霖汌拿到賞賜的機會,遂鈺能想得到的,南榮臻自然清晰,不過是沒說出口,覺得被人耍得團團轉,有些可笑罷了。
但換言之,南榮王府現在需要這些榮耀嗎。
王府固然是從平頭百姓而來,幾代子孫投入軍中,早已並非什麽寒門。被大都世家們忌憚的,只能是比世家更尊貴的地位。
兵權,人脈,民間的聲望。
牽著韁繩的手微微作痛,遂鈺倒吸口涼氣,聲音裏都帶著顫,皇帝扭頭看了他壹眼,目光直勾勾落在他受傷的那只手。
遂鈺下意識想用袖口遮掩,但他穿的是南榮臻帶來的衣裳,收袖的制式,袖口貼在手腕,不留壹絲空隙。
南榮臻什麽都好,送給遂鈺的衣裳也是與他同色,兩人並排站著,壹眼便能認出是兄弟。
遂鈺微夾馬肚,跟了上去。
“臣出城後,是去與陸將軍匯合,還是去別的地方再調兵來。”遂鈺問道。
蕭韞:“妳覺得怎麽做比較好。”
遂鈺想了想:“陸將軍行軍在行,但州府內部復雜,不如臣去江衡穩住州府,替陛下掃除——”
“妳二哥沒有告訴妳待會去哪嗎。”蕭韞打斷遂鈺。
遂鈺覺得莫名其妙,他難得為皇帝著想,但蕭韞好像不領情,仿佛是他殷勤過分,憑白惹人厭煩。
人馬在通向主城的最後壹個岔口兵分兩路,遂鈺跟著胡小海前往暗哨處安置。
胡小海見四公子壹步三回頭,以為是擔憂自家主子,安慰道:“四公子不必擔心,二爺夜裏便會回來陪著公子,說不定還會帶些秀州當地特色吃食呢。”
暮色微合,果真如胡小海所言,南榮臻帶著食盒回來,他褪掉披風,胸腔染著早已幹涸的血漬。
南榮臻向遂鈺晃了晃食盒,高興道:“新出爐的竹筒雞,別楞著,快來搭把手,吃飯吃飯。”
遂鈺:“……”
“別人的血。”南榮臻見遂鈺盯著自個看,特地解釋道:“殺了幾個不長眼的,也沒什麽大事。”
話說得平淡,壹筆略過,南榮臻的註意力全部集中在用竹筒燒制的美食中。他去院子裏的井口凈手,胡小海提醒南榮臻脫掉外袍:“四公子又沒見過這些,二公——”
“嗯?”南榮臻立即拔高聲音。
胡小海無奈,改口道:“二爺,您說您總在意這個幹嘛,王爺之前便不允許我們叫您二爺,只是個稱呼而已,二公子有什麽不好的。”
“妳說遂鈺沒見過什麽?”南榮臻表情嚴肅,頗為重視。
“四公子方才的臉色,定是因您身上這些血。身上血腥氣太重了,大都可沒這個味。”
南榮臻解開腰帶,利落地將外袍脫下丟給胡小海:“就叫二爺怎麽了,老子就要叫這個!”
“父王大抵是怕二哥居功自傲,底下的人多有奉承,二爺叫多了,傳著傳著,傳到大都來便變了味。”
遂鈺的聲音緩緩傳來,南榮臻望過去,遂鈺倚在門框旁,手持蠟燭,眼睛又明又亮,懶懶道:“不過我覺得沒什麽用,王府早就在那些世家口中聲名狼藉,也不必在意這個。”
謾罵詆毀,或者栽贓嫁禍,這都不重要。
潮景帝怎麽想,才最當緊。
只要蕭韞覺得王府對朝廷別無異心,世家聯合禦史臺再怎麽鬧,也必定不會翻出什麽大波浪。
真到了皇帝覺得不得不砍去南榮王府羽翼的時候,就算鹿廣郡什麽都不做,只是安穩過自己的日子,也會有那些犄角旮旯裏尋來的緣由,令整個王府跌入谷底。
南榮臻將胡小海的話聽進腦子裏,專換了套新衣來,連著問了幾個親兵,確定沒有血氣消散,這才放心進屋,同遂鈺壹道用飯。
“秀州環境並不復雜,但在城中開戰,難免顧忌百姓的安危。”
“二哥既然能買來食物,想必宗祠便沒想著此事善終。”
遂鈺用筷尖挑起青菜,淡道:“二哥也不必瞞著我,前些日徐仲辛謀反,我也跟著刑部處決了些罪臣。”
“那幾日身上總染著屍臭,燒過的人肉味怎麽都洗不掉,聞著聞著,人也就麻木了。”
“現在看來,雖說不上是屠城,但妳們已經打算放棄城中的百姓了,對嗎。”
“……沒錯。”南榮臻見瞞不住遂鈺,實話實說道。
南榮臻在來之前,仔細思量過。
若是秀州有救,王府必定不會派他前來。
王府的三小姐最善刺殺,想不耗費壹兵壹卒,大可直接叫她快馬加鞭,何必由著南榮臻帶兵潛入。
南榮臻沒來過中原,認識他的人少,行事比父兄便利。
倒不如直接將宗祠壹鍋端,順帶解決那些效忠的信徒,屆時朝廷再派欽差來收拾殘局,倒也省了教化的功夫。
畢竟冒頭拔尖的那些,早不知身首異處,剩下的貪生怕死,也翻不出什麽浪花。
這是暴風雨前夜的寂靜嗎。
遂鈺問不出口,沈默地將眼前,距離自己最近的青菜吃光。
飯桌只聞碗筷碰撞的清脆,遂鈺捧起茶碗,低聲道:“陛下昨晚叫二哥商議軍務,是又吩咐了些什麽嗎。”
“這次南巡,我並沒有想著回鹿廣郡。”
他坦白道:“只是與陛下南巡而已,著手處理各地呈報上來的貪腐之事,秀州是意外,能與二哥見面也是意外。”
“以前我沒有選擇,想回鹿廣郡卻不得。”
“不想回家,妳想去哪,皇宮嗎?”南榮臻擰眉,立即反問。
皇宮,朝廷,壹直都是南榮遂鈺的戰場。
在真正的血腥殺戮面前,遂鈺只能淪為蒼茫眾生中的壹員。
“我對戰場無能為力,就像現在,只能被妳們藏在屋子裏,門外是明明可以參與戰場,助妳們作戰的士兵。”
“現在卻用來保護我。”
遂鈺面露苦澀,這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尤其是蕭韞的態度,更令他無比燥郁。
啪!
余音未消,南榮臻將碗筷拍在桌案,唰地起身橫跨壹步,整個人如山嶽般向遂鈺壓來。
陰影籠罩遂鈺的同時,他憤怒地抓住遂鈺的肩膀,生氣道:“妳怎麽能這麽詆毀自己。”
“我們王府出身的人,沒有壹個自怨自艾。”
“妳身上留著南榮氏的血,天生便高人壹等,比肩雲端的神仙,怎能自甘墮落,與凡人論長短!”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些都不是妳該操心的事。”
“遂鈺,若有朝壹日妳的手上沾了血,那便是我們這些兄弟無能。”
遂鈺喉頭滾動,眼前不自覺地發暈,唇齒微動:“可我……可我也……”
“大哥說妳性格沈穩,我倒覺得妳心誌不堅,做事畏首畏尾。”南榮臻沈浸於與弟弟團聚的喜悅,終於在此時驟然冷卻。
他這會緩過勁來,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我不管妳在大都如何養成的這些優柔寡斷,都是家裏欠妳的,無論是爹娘,還是我們這些做哥哥姐姐的,等妳回了鹿廣郡,自然會全力彌補。”
“可現在,這是在秀州,是戰場!”
“戰場裏的小兵,只能聽從主將的命令。”
南榮臻咬牙切齒,看著遂鈺眼眶通紅,像是馬上就要掉淚花,又氣又惱,狠心道:“明日出城,妳要是膽敢給我半路出什麽幺蛾子。”
“南榮遂鈺,自己掂量著看罷!”
遂鈺睫毛微顫,鼻尖酸了又酸。
“把眼淚給小爺我憋回去!”南榮臻才不吃這套,當即喝道。
南榮臻比南榮栩更兇,但對遂鈺有奇效。
乖乖吃飯,乖乖睡覺,翌日準時在院子裏等待出發。
昨日院子裏那幾十號人,現在就剩十個了。
也不知胡小海何時走的,算時間,主城應該已經開戰,只是這裏與宗祠有段距離,聽不見兵荒馬亂。
南榮臻親自送遂鈺出去,告訴他夜裏江衡來報,陸霖汌已收拾妥當,即刻帶兵前來支援。
遂鈺低眉順眼,南榮臻說什麽便做什麽,壹副受委屈敢怒不敢言的態度。
南榮臻心裏犯嘀咕,沒想到遂鈺這麽不禁罵。
他轉念又想,自個也沒怎麽兇他,大都回來的人都說,四公子在朝中十分威風,與那些唇槍舌劍的朝臣們打交道,從未落過下風。
回想遂鈺昨夜掉眼淚的模樣,南榮臻頓時起了壹身雞皮疙瘩。
“小弟,是我不好,昨晚嚇著妳了。”南榮臻能屈能伸,連忙抱手求饒道:“妳回家別告訴爹,他若是知道我惹妳哭,定要罰我去校場操練。”
“二哥沒有欺負我,我知道,哥哥是為我好。”
遂鈺聲音雖輕,但南榮臻怎麽聽,怎麽覺得這是威脅。
正欲繼續說什麽,沿途突然沖出壹道嬌小黑影。
南榮臻勒馬,揚戟將遂鈺護在身後,警覺道:“誰!”
“大哥哥,求求妳們,救救我娘吧!”
年齡大約六七歲的小女孩,衣著襤褸,渾身臟兮兮地抱著壹筐草藥,攔路哭道:“我娘馬上就要病死了,妳們有馬,求求妳們帶我去城裏,嗚嗚嗚。”
城裏?
遂鈺與南榮臻對視,南榮臻緩緩收戟,怕嚇著孩子。
“二爺。”南榮臻身邊的親衛低聲詢問。
“是否要屬下先盤問壹番。”
南榮臻正欲說什麽,小女孩見他們沒反應,下定決心般緊了緊懷中的竹筐,陡然尖叫著向他們沖來。
咻!!!
南榮臻猛回頭——
遂鈺手持從親衛那取來的長弓,箭已離弦,人卻仍舊保持射擊的姿勢。
伴隨著慘叫,緊跟其後的,是轟然炸裂的火光。
人體殘渣伴隨著爆炸飛濺,南榮臻眉心壹跳,甚至來不及詢問遂鈺為何突然對孩子出手,瞬時臉色陰沈,怒喝道:“火藥!”
秀州竟還私藏火藥!
遂鈺見那小女孩的瞬間,腦海裏突然回蕩蕭韞曾經的告誡,以至小女孩向他們奔跑,毫不猶豫地松開對準她的弓弦。
會有人用小孩作為誘餌,吸引善良的士兵落入圈套,死無全屍。
遂鈺冷眼瞧著遠處血肉模糊,收弓調轉馬首淡道:“二哥,恐怕我們回去不去了。”
“既然宗祠已經察覺我們的蹤跡,派人守在這,任憑我們怎麽躲藏,也不可能順利抵達城門。”
“那是個孩子,未來還有幾十年要活。”南榮臻並非不理解遂鈺的做法,只是方才尚還有回旋勸解的余地。
“二哥,忘了告訴妳。”
遂鈺笑笑:“大都許多人,背地裏都罵我是皇帝座下的走狗,雖說這話傳到王府耳朵裏,妳們也大抵覺得是汙蔑,不當回事。”
“我是禦前行走,並非那等只吃空餉的廢物。”
“我的判斷告訴我,此人該殺。”
“那麽——”
“他便不會活著看見黎明。”
“現在,我說我要回去救駕,妳攔不住我。”
遂鈺壹指屍體,冷笑道:“他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