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禿鷲

　　白起拍了拍秦軻的肩膀，黯然道：“我那時年少，卻也知道少許內情。那時候，稷城內部鬧了分裂，緊接著便是壹場兵變，南邊又趕上旱災……”
　　“可是，所有人都好像對那場大災視而不見，所有人都只顧著去那萬丈光芒的稷城奪權，沒有壹人發出賑災的命令。”白起苦笑了壹聲，“我的壹些師兄們是親自出去救過災的，只是每個人回來的時候，臉上都是頹喪的表情。問他們是什麽情況，他們只嘆息著說，太多了，根本救不過來……”
　　他突然雙手交疊，對著秦軻重重作揖：“是墨家對不住秦兄了。”
　　秦軻被他突如其來的大禮弄得有些發懵，趕忙擡手扶住他，道：“妳這是做什麽？這又不是妳的錯。”
　　白起卻義正言辭：“雖非我所為，但我身為墨者，當有匡正墨門，重振墨家之責，這壹拜，秦兄受得起。”
　　秦軻看著他那副樣子，心中的陰郁頓時壹掃而光：“妳們墨者難不成全都如妳壹般，感覺妳好像隨時都會握著劍去拯救萬民於水火……”
　　“師長教誨，我壹日不敢忘，只是我人微力單，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罷了。”白起道：“但秦兄不同，妳年紀輕輕就已有這般修為，將來必定大有所為！”
　　“別誇我別誇我。”秦軻嘆息擺手道：“我可做不了妳們墨者這樣的人，我只想救我師父，然後壹起回村種地去……”
　　白起微微詫異，正想接著追問下去，卻被壹個聲音打斷。
　　“師父！我給老板和老板娘埋在了壹塊兒，還立了塊牌子，可我不會寫字，妳，妳幫我寫幾個字唄？”
　　秦軻微微壹怔，再度嘆息，壹邊跟在褚茍身後壹邊懶散地道：“說了我不是妳師父，妳別壹個勁壹個勁地瞎叫，聽見沒！”
　　白起忍不住笑了笑，牽著三匹騎兵遺留下來的戰馬，也壹起走了過去。
　　之後的幾天，三人三馬壹路東行，出了山間小路，再到壹馬平川，遠遠望去，俱是壹片荒涼景象。
　　墨家雖然國土甚廣，但難以耕種的土地也確實不少，所以秦軻和白起都不怎麽驚奇，倒是褚茍壹路之上都是瞪大了眼睛，望著那壹望無際的黃土和那天空中盤旋的幾只禿鷲，大驚小怪道：“師父，這就是天下第壹強國墨家？怎麽荒涼成這樣子？”
　　“不要叫我師父。”秦軻翻著白眼，當日白起出發前所說的話倒是真沒說錯，這小子簡直就是個自來熟，壹旦湊上來，甩也甩不掉，這個師父的稱謂，他叫了壹路，自己也有呵斥過幾次，他卻是嘻嘻哈哈，壹點也不怕。
　　伸手不打笑臉人。
　　秦軻暗暗嘆息道，其實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他有些心軟罷了。說起來，如今的褚茍，倒很像是當初的自己，只不過當初自己剛剛遇見師父的時候，可不像他這般厚臉皮，只是到了後頭，才逐漸顯出幾分頑劣來。
　　“師父，妳看，這幾只醜鳥跟了我們壹路了，要不然把他們射下來，然後我給妳做頓烤肉吃吃？”褚茍望著天上，忍不住地舔了舔嘴唇，有些控制不住嘴裏溢出的口水了。
　　秦軻擡頭看了壹眼，懶得理他：“射下來做什麽？那是禿鷲，妳以為禿鷲肉好吃？那玩意兒吃腐肉的，身上全是骨頭，還臭。還是吃幹糧吧。”
　　褚茍驚訝地道：“這玩意兒的肉是臭的？”這麽壹想，他對這些禿鷲就更加厭惡了，“這晦氣東西，還吃腐肉，什麽意思，盼著我們幾個人死呢？”
　　說著，他解下身上的弓，費勁地拉滿，沖著那幾只禿鷲射了壹箭。
　　這弓是那些倉皇逃走的騎兵留下的，連帶著箭矢也是。而褚茍壹個根本沒練過射箭的人哪裏有什麽準頭，只見那箭歪歪扭扭地向上飛了壹會兒，連禿鷲的尾巴都沒能碰到，就在大風中被刮了下來，插進了沙地裏。
　　褚茍不信這個邪，又用力射出幾箭，但除了壹箭險些碰到禿鷲的爪子之外，其他的箭比第壹支還要不如，全部散落在四周。
　　禿鷲仍然在三人的頭頂盤旋，還發出難聽的叫聲，像是在嘲諷褚茍的無能。
　　秦軻看得頭疼，索性把自己背後那張弓給取了下來，又從腰間箭囊裏抽出壹支兇獸之牙制成的箭，隨後打弓上弦，只是壹發力，就已經把整張弓撐滿！
　　這把弓是當初在荊吳時候獵戶賣給他的，而這個獵戶的父親，則是壹個有著壹手好手藝的工匠，所以這把“家傳之寶”的力量，自然是剛猛無匹。
　　秦軻壹路把它帶到了唐國，在王宮裏，他沒法用上，在面對路明等人時候則是來不及，現如今，他終於讓這把弓再度展露鋒芒，手指壹松，箭矢如電光壹般壹閃而逝。
　　隨後，是禿鷲壹聲驚叫，幾只禿鷲壹哄而散，只剩下壹只拍動了幾下翅膀，撒下幾滴血，就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這兇獸之牙做的箭頭，確實鋒利。”白起驚嘆地看向秦軻，“弓也是好弓，秦兄這壹手箭術更是超群。”
　　“妳能不能打住別再誇了……我怎麽覺得妳這壹路，盡是在誇我，其實，我這箭法比起阿布差的遠了。”秦軻無奈地笑笑，也不去解釋阿布到底是“何方神聖”，只瞪了褚茍壹眼，喝令道：“楞著幹嘛，去撿箭啊。這箭可貴著呢，丟了要妳好看。”
　　“好嘞！師父妳等著我！”
　　褚茍哈哈大笑，秦軻看他騎馬嫻熟的樣子，壹點也看不出他學騎馬其實才幾天功夫。
　　根據他自己的解釋，是之前在給客人刷馬的時候悄悄牽著騎過，事後還被老板娘發現罵了好壹陣，現如今他有了這樣壹匹不錯的戰馬，幾乎快要把它當成老婆壹般看待了，刷馬的時候還不斷地跟它說悄悄話……
　　白起看著褚茍興高采烈地去撿箭，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雙手拉扯了壹下韁繩，對秦軻道：“秦兄，不如就在這裏稍作休息吧，也已經行了二十裏了，總不急於這壹時。”
　　秦軻點了點頭，拉扯了壹把韁繩，讓戰馬緩緩地停了下來，兩人壹起找了壹處擋風的小土坡，隨後跳下了馬，十分麻利地從馬背的袋子裏抽出刷子，沾了水囊裏的清水，給戰馬刷起鼻孔和嘴巴的沙土來。
　　這是行軍規制，有的軍隊是十裏壹停，有些軍隊是二十裏壹停，停下來的時候，總是不忘記要給戰馬刷洗壹下鼻孔和嘴巴，再讓它們稍稍休息，吃點草料。
　　不壹會兒，褚茍抱著幾支箭回來了，手上還提著那只基本已經沒了氣兒的禿鷲，壹下馬就崇拜地道：“師父，妳這箭也太準了，正中脖子，要不然也教教我？”
　　秦軻接過他遞過來的兇獸牙箭，找了塊碎布隨意地擦了擦，然後塞回了箭囊，斜眼看著褚茍：“還學射箭？妳覺得妳在到錦州之前，能把氣血修行的根基打好嗎？”
　　褚茍吐了吐舌頭，其實他也就是隨口壹說，他也知道自己這幾天雖然已經在秦軻的指導下開始修行，可終究連門都沒入，最基本的氣血感應於他來說都十分艱難，更不要說把氣血凝聚起來，在丹田處形成氣海。
　　秦軻說，只要能達成這壹步，他便算是個邁入門徑的正經修行者了。
　　“把馬刷壹刷，就在這做功課吧。”秦軻輕聲道，雖然說他從來沒當過老師，可既然應承下來了，總得盡量去做，至於褚茍能學到多少，將來又能有怎樣的成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好。”褚茍點點頭，手腳極其輕快地去刷馬去了。
　　這裏距離錦州已經不太遠，大約還需兩天的路程，應該就能看見錦州城的城墻了。想到不久能和高易水等人重聚，秦軻心裏有些喜意，就連控馬奔馳的速度都不知不覺快了壹些。
　　褚茍啃吃著幹巴巴的面餅，卻有些難受，他知道秦軻是真的沒打算收下自己，雖然這些日子他時常插科打諢，把“師父”兩個字掛在嘴邊，但靠這樣的小伎倆，終究是沒法阻擋秦軻那顆堅定的心。
　　現如今他修行還在打根基，日後若沒有秦軻的幫助，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這修行的道路，就像是這片荒原壹般茫茫然望不到盡頭，只是至少這荒原的盡頭就是錦州，而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看見修行的盡頭，不說當秦軻那樣的高手，能像那個袁公子旁邊的副將那般厲害他就謝天謝地了。
　　“該怎麽留留師父？”他歪著腦袋沈思著，左思右想，卻總是想不到壹個好辦法，吃飽了肚子之後，他就更加覺得閑了，幹脆由著馬匹不斷向前奔跑，而他左顧右盼，眼珠子轉來轉去，四下亂看。
　　那幾只禿鷲仍然在天際盤旋，這壹路過來，他們看見的禿鷲不但沒有變少，反倒越來越多，黑色的烏鴉落在幹枯的死樹上發出嘎嘎的叫聲，帶來不詳的訊息。
　　“啊！”褚茍突然叫了起來。
　　秦軻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兒，猛然地轉頭，卻發現他仍然安坐在馬上，沒好氣地道：“瞎叫什麽呢。”
　　褚茍用力地拽住了馬韁，在顯得淒厲的馬嘶聲中，戰馬停了下來，褚茍用指頭指著荒原上壹塊飽受風沙侵蝕的大石，道：“那……好像是個死人。”
　　“死人？”白起微微怔了怔，又搖搖頭，道：“這片荒原不知有多少人來來往往，有些人病死在路上，有些人則遇上盜匪，留下幾具枯骨也正常。”
　　只是秦軻看了壹眼，瞳孔微縮：“那不是枯骨，那是個活人！”
　　幾人趕忙催動戰馬，向著那塊巨石底下而去，只是眼前的狀況實在有些慘烈，幾只禿鷲大概是餓急了，迫不及待就撲在他的身上，啃噬著他的血肉，而躺在大石下的人滿身鮮血，顯然早已經沒有力氣，只能是胸口壹起壹伏地呼吸，承受著被撕咬的劇痛，卻根本無法趕跑這些嗜血的野獸。
　　秦軻握著帶鞘的菩薩劍，幾次揮動之下，禿鷲們淒厲地哀嚎著紛紛飛起，卻不肯就此離去，而是兀自盤旋在天上，膽子較小的烏鴉不敢與禿鷲爭食，只能站在幹枯的樹杈上，用壹雙貪婪的眼睛打量著那些逐漸幹涸的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