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六章 老人

　　不過道童年紀雖小，也已經習慣了師父和師伯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反正過幾天他倆又會結伴行走在山中，無話不談。縱然這伏牛山風景秀麗，可這麽多年看來看去估計也早就膩歪了，能說說話的，除了自己這個成天在茶鋪倒騰的弟子，可不就只剩下對方了麽？
　　他轉過頭，不好意思地對著眾人笑了笑，道：“沒事，既然青牛在這裏，師父也不會離得太遠，估計躲在哪兒睡覺呢。”
　　高易水敞亮地笑道：“這麽看來，妳師父倒是個妙人。”
　　道童咧嘴露出壹口潔白的牙齒：“師父他老人家倒是挺有趣的，不過……也時常有些驚人之舉，還請各位不要見怪。”
　　“有多驚人？”高易水眼珠壹轉，卻壹眼瞟到壹旁同樣雙目放光的蔡琰，啞然失笑——這可不是壹盞省油的燈啊，若是阿軻真的對她有意，想來得受不少折騰了。
　　道童想了想，苦笑道：“壹言難盡吧，我師父的想法總與這世上大多數人不同，那些蠻人也說感覺我師父每壹次望天，都是在跟天上的神明交談……”
　　秦軻忍不住笑道：“跟神明交談？難不成是他們長弓上刻著的那個帶著狗的弓箭手？”
　　“那我可說不清。”道童搖搖頭，臉上帶著壹臉純真道：“但我師父曾說過，道家重修心，不管拜神拜佛，說到底大多是敬重那些神佛心中的智慧，而非真的乞許他們有什麽垂憐。香火煙塵縱然能飄上九天又如何？這世上的水還不是順著流，日子也是壹天天過，又何曾會逆轉？”
　　阿布微微贊嘆：“老師也曾在講課時說過這樣的道理。”他提到老師，指的自然是諸葛宛陵，雖說諸葛宛陵很少去太學堂講學，但顯然阿布對於他說過的每壹句話都是銘記於心的。
　　走出林子，邊緣是壹片寬闊的山谷，樹木繁茂，而道童口中的師父，正蹲在陡峭懸崖之上的壹塊光滑的大青石前。
　　秦軻的眼光自然而然地飄過去，看到的卻不是那些巴圖姆壹路上不斷形容的那般偉岸的身軀。
　　那邊蹲著的……怎麽看怎麽就是個普通的老人而已啊。
　　老人的發髻也顯得有幾分雜亂，只是用壹根帶著新葉的樹枝草草地盤起來的，青翠的綠葉在風中微微顫抖，算是他全身上下最出塵脫俗的物件了。
　　只是他的動作……
　　老人正面對著他們，蹲在那裏的姿勢特別像是在“出恭”，而他兩只眼睛圓溜溜地瞪著那光滑明亮的大青石，宛如壹只發了傻的呆頭鵝……
　　秦軻目光往下移了移，發現老人竟然還是光著腳的，明明是秋季，又是這清寒的山上，他就這麽踩在山石上，仿佛這寒冷的山風仍不如他眼前所看的青石重要。
　　“這就是那群蠻人心中所謂的……神靈的使者？”高易水憋著笑望向那“姿勢不雅”的老人。
　　蔡琰則已經忍不住“撲哧”壹聲笑了出來：“那他這是什麽神？青蛙神？”
　　“或許是出恭神也說不定。”高易水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他也註意到了壹個細節——
　　那就是在這樣的山間，踩在這樣的山石上，老人赤裸的雙腳，光潔如玉，壹塵不染，他敢用自己的性命做賭，這老人必然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道童哭笑不得地跑了過去，手上籃子裏裝著的碟子酒壇隨著他的跑跳發出了清脆的磕碰聲，他喊道：“師父，妳這是在做什麽呢。”
　　老人恍若未聞，依然用那樣難看的姿勢蹲著，看著青石，似乎是在跟青石比較，到底誰才真的是壹塊石頭。
　　道童喊了兩聲，沒得到反映，奇怪地伸出壹只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聲音已經變得疑惑：“師父？”
　　老人就這麽倒了下去，毫無征兆地，像是壹片秋風中的落葉。
　　所有人都嚇了壹大跳，就連見過大風大浪的高易水壹時間都是渾身壹抖，看著那轟然歪倒到壹邊的老人，倒吸了壹口涼氣。
　　這老人壹頭白發，看上去年歲應該不小，但他面頰紅潤，露出來的手腳也是白凈細膩，怎麽會剛好他們壹來，他就大壽將盡了呢？
　　秦軻瞳孔猛縮，幾步上前想要查探明白，如果說老人真是此時壽盡，那豈不是說自己想找到師父的線索，在這裏就要斷了？
　　但道童卻是面上波瀾不驚，反而是壹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就在秦軻走到老人面前的時候，他聽見了微微的鼾聲，宛如低低的蟲鳴……
　　“竟然是睡著了？”秦軻哭笑不得地看著老人。
　　倒下來的老人閉著眼睛，四仰八叉，倒是壹點也不覺地上濕涼，比那塊青石還四平八穩，幾息之後，鼾聲越發大了起來。
　　道童尷尬地看著秦軻，道：“這……我之前跟妳們說過的，我師父他總會有些驚人之舉……”
　　“這哪裏是驚人，這簡直就是驚嚇。”秦軻長長地出了壹口氣，剛剛被懸在心中的石頭壹下子落了地，壹時卻又不知道要怎麽做了。
　　道童帶著幾分歉意道：“對不住了。”
　　“那現在怎麽辦。”幾人靠了過來，只有蔡琰蹲了下去，好奇地端詳著老人的睡姿，還撿起了壹根樹枝捅了捅老人的腰，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睡夢中的老人還伸出壹只手，撓了撓。
　　他的動作逗得蔡琰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就想用樹枝去撓老人的鼻子。
　　秦軻趕忙過去握住了蔡琰手上的樹枝，用眼神示意人家徒弟就站旁邊呢，可別這麽放肆，壹邊道：“人家可是個老人了，總得恭敬些。”
　　蔡琰翻了個白眼，小聲道：“妳也說了是個老人，地上這麽涼，我戳戳他正好叫醒他，讓他快些挪挪地兒。”
　　“……”
　　道童當然看見了蔡琰的動作，不過他也沒有多說，只是無奈道：“妳想叫醒我師父啊……恐怕難，我師父是個怪人，說睡就睡，說醒就醒，睡著的時候，天上打雷都醒不過來，可有時候我拎著酒菜過來，他可能突然就醒了，沒事人壹樣吃吃喝喝。”
　　“有意思。”高易水倒是無賴，解下背上背負的古琴捧到手中，比劃了兩下好像是在想到底是往腿上敲，還是往頭上敲，笑道：“要不然用這個給妳師父來壹下？他疼了壹定會醒。”
　　他不是在說假話，看他的樣子，是真的打算砸壹下試試，甚至還預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古琴，似乎是在試試分量夠不夠。
　　蔡琰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人，加上她敏銳的眼睛也早已經如高易水壹般看出老人的不同，她相信這壹梆子敲下去不至於把人打出好歹來，也是跟著在旁拍手叫好。
　　反倒是阿布站出來攔住了他，道：“妳這是做什麽，這好歹是位老丈……”
　　“張？我不姓張。”壹個聲音傳來，眾人眼見著老人翻身而起，雙眼突然睜開，那眸瞳之中壹時間透出深邃，瑰麗，燦若星辰的光芒，但又很快收斂黯淡。
　　只留下黑白分明。
　　老人伸了個懶腰，發出壹聲舒服的哼哼：“我倒是記得山下村子裏打酒的那個混賬東西就叫老張，每次都給我缺斤短兩。”
　　“師父，妳醒啦。”道童驚喜地道。
　　老人看了道童壹眼，壹言不發，又看向頭頂懸著的那只古琴，高易水正擔著雙臂，舉在半空。
　　他咕噥道：“嘿，真他娘的是塊好木頭！”
　　高易水臉上壹點尷尬的神色都沒有，眼睛壹亮，道：“這位道長，難道妳認得出我這古琴用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