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人與他趕起了眾人，吹的撲的道：“這裏好，也曾有人在這裏打野火兒過。在這裏做好。”那婦人盤膝在地上坐了。看的人壹來看見這婦人生得生，二來見婦人打野火兒，便有二三十人圍住著，都道：“不知他賣什麽？”只見婦人去籃裏取出壹只碗來，看著壹夥人道：“眾位在上！媳婦不是路歧，也不會賣藥打卦。只因歿了丈夫，無計奈何，只得自出來賺三二十文錢使。那個哥哥替我將碗去討碗水來？”有個小廝道：“我替妳去討！”
　　不多時，小廝討將壹碗水來。看的人道：“不知他賣什麽東西，討水何用？”婦人揭起籃兒，晃晃拿出壹把刀來。看的人多道：“莫不這婦人會行法！”只見婦人把刀尖去地上掘些土起來，搜得松松的，傾下半碗水在土內，和成壹塊。籃內取幾條竹棒兒出來，捏壹塊泥，把壹條竹棒兒上捏成壹枝蠟燭，安在地上。又捏壹塊泥，再把壹條竹棒兒捏成壹枝蠟燭。霎時間，做了十來枝，都安在地上。看的人相挨相擠冷笑道：“沒來由，我們到吃這婦人家耍了。引了這半日，又沒甚花巧。裂裂缺缺的捏這幾枝泥蠟燭，要他何用！”有的人道：“妳們且閉嘴看他，必有個道理！”
　　婦人將剩下的半碗水洗了手，揩幹凈了，看看壹夥人道：“媳婦因無了丈夫，無可度日。不敢貪多，只要賣三文錢壹支。這十枝要賣三十文足錢。每壹枝燭，就上燈前點起，直點到天明。”看的人都笑道：“這姐姐把我貝州人取笑。泥做的蠟燭，方才做的兀自未幹，如何點得著。分明是取笑人。”沒個人來買。婦人見沒人來買，又道：“妳貝州人好不信事。難道媳婦脫空騙妳三文錢？那個哥哥替我取些火來？”有壹個沒安死屍處專壹幫閑的沈待詔，替他去茶坊裏討些火種，把與婦人。
　　那婦人去籃兒內取出壹片硫磺發燭，就在火上焠著，去泥蠟燭上從頭點著。壹夥看的人都喝采道：“好妙劇術！壹枝濕的泥蠟燭便點得著，又只要三文錢壹枝，那裏不使了三文錢。”有好事的取三文把與婦人。婦人收了錢，拿壹枝過來，吹滅了遞與。霎時間十枝泥蠟燭都賣了。婦人擡起身來，收拾了刀和碗入籃內，與眾人道個萬福，便去了。
　　到明日，婦人又到空地上來。人都簇著了看。婦人道：“昨日生受賣得三十文錢，過得壹日。今日又來煩惱。”眾人道：“真個作怪，昨日三文錢買了壹枝泥蠟燭，恰好點了壹夜。比點燈又明亮，倒省了十文錢油。”婦人在場子上討些水，掘些泥，又做了十枝泥蠟燭。眾人道：“不須點了。”都爭著了買去。婦人又賣得三十文錢，自收拾去了。以後逐日來賣，做不落手便有人買去了。每日只賣十枝。賣了半個月，鬧動了貝州壹州人，都說道：“有壹個婦人在州衙前賣泥蠟燭，且是耐點，又明亮。”
　　當日，這婦人正攤場，做得壹半，州衙裏走出壹個人來。眾人看時，卻是個有請有分的人，姓王名則，現做本衙排軍的人。那人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鳳眼濃眉如畫，黃須白面高顴。手垂過膝闊雙肩，六尺身材壯健。
　　善會開弓發弩，更兼使棒摔拳。壹生誌氣在人前。王則都排出現。
　　這王則的父親，原是本州壹個大富戶。因信了風水先生說話，看中了壹塊陰地，當出大貴之子孫。這塊地就是近鄰人家葬過的，王大戶欺他家貧，挜放些債負，故意好幾年不算。累積無償，逼要了他的地。掘起屍棺，把自家爹娘靈柩，葬在上面。自葬過之後，媽媽劉氏壹連懷八遍胎。只第壹胎是個女，其余七胎都是男。
　　那王則是第五胎生的。臨產這壹夜，王大戶夢見唐朝武則天娘娘特來他家借住，說道：“妳家合生有福之男，興基立業，昌大門閭”醒來時，恰好媽媽生下孩兒。王大戶大喜，取名王則，小名叫做五福兒，以紀夢中之兆。從小伶俐，五歲時，便會讀書。壹日，外祖劉太公到來，看見大小挨肩的七個甥男，甚是歡喜。只有五福兒聰俊，出壹對道：“小孩兒五歲聰明冠世。”
　　王則應聲道：“大丈夫壹朝富貴驚人。”劉太公誇好。又出壹對道：“壹母八胎生七子，小者如虎，大者如龍。”王則又對道：“單槍獨馬領三軍，成則為王，敗則為賊。”劉太公大驚道：“此兒雖然穎異，必非安穩保家之人。”囑咐女婿道：“五福兒若長成，休得教他拳棒。恐怕他不守本分，為家門之累。”
　　又壹日，王則在街上頑耍，遇壹個過往的相士，立住腳定睛看了他壹回，說道：“此兒骨法非常，將近三旬，必然大有際遇。只是刑克太重，須克盡六親，蕩盡祖業，方才發福。”又看壹看道：“只可惜有始無終。”奶子進去傳與王大戶聽了。王大戶正走出來要細問時，那相士已自去了。果然，王則到七歲時，父親壹病而亡。以後六個弟兄接連患病死個幹凈。母親劉媽媽不勝痛苦，也病死了，單單剩得壹身。有詩為證：
　　不料多男盡喪亡，獨留五福敗門墻。
　　相家未應全無準，陰地何如心地良。
　　此時劉太公也故了，並無親戚尊長勸善。到十五六歲，長得身雄力大，不去讀書，專好鬥雞走馬，使槍掄棒。供養多少教師在家，又喚巧手匠人，在背上刺五個福字。還有壹件，喜的是百般術法，逢著就學。只是小小戲耍法兒，不曾遇著個名師，傳授什麽大本領。雖然如此，這裏頭也不知費了多少錢鈔。還有壹件，從小好的是女色。若見了個標致婦人，寧可使百來兩銀子，壹定要刮他上手。其他娼家窯戶，自不必說。又有壹班閑漢幫他使錢，這裏頭又不知費了多少錢鈔。過了十年來，把個家業費得罄盡。房子田地，也都賣來花費了。單靠著壹身本事，在本州充做個排軍頭兒。在州衙後巷賃下壹所小小民房居住。從幼娶得壹房媳婦，並未生育，前二年也被他克了，依舊剩個單身。他只在娼樓妓館及落腳人家走動，不曾娶得老婆。人家見他無賴，也沒個肯把女兒與他。偶爾有肯與他的，他又偏嫌好道歉。正是誌高難滿意，運晚未逢時。說起來，他也有壹節好處，為人慷慨結交。沒錢時，寧可束了肚皮過日。壹有錢鈔在手，三兄四弟終日大酒大肉價同吃。若是有些不如意時節，拽出拳頭就打。所以眾人又畏懼他，又喜歡他。閑話休敘。
　　這壹日，王則五更入衙畫卯，幹辦完了職事出來，見州衙前壹夥人圍著了看。王則掂起腳來望壹望，見壹個著孝的婦人坐在地上。仔細看時，但見：
　　身穿縞素，腰系麻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翠珠，生定天姿秀麗。雲鬟半整，如西子初病捧心；星眸轉波，若文君含愁聽曲。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