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平妖傳 by 羅貫中、馮夢龍
2024-11-8 21:07
包待制回府,不來打斷公事,問當日聽差,應捕人役是誰,只見階下壹人唱喏,卻是緝捕使臣溫殿直。包待制道:“今日早期間在待班閣子裏坐,見善王太尉說,昨日他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外面打壹個彈子入來,彈子裏爆出壹個和尚,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募緣僧。抄化他三千貫銅錢去了。那太尉道他是聖僧羅漢。我想他既是聖僧羅漢,要錢何用。據我見識,必是妖憎。見今鄭州知州被妖人張鸞、蔔吉所殺,出榜捉拿,至今未獲。怎麽京城禁地,容得這般妖人。”指著溫殿直道:“妳即今就要捉這妖僧赴廳見我。”
溫殿直只得應諾,領了臺旨,出府門,由甘泉坊逕入使臣房,來於廳上坐下。兩邊擺著做公的眾人,見溫殿直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低著頭不則聲。內有壹個做公的,當時溫殿直最喜他。其人姓冉名貴,叫做冉士宿。壹只眼常閉,天下世間上人做不得的事,他便做得。與溫殿直捉了許多疑難公事,因此溫殿直喜他。
當時冉貴向前道:“長官不知有什事,恁地煩惱?”
溫殿直道:“冉大!說起來叫妳也煩惱。卻才太尹叫我上廳去說,早朝時白鐵班善王太尉說道: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見外面打壹個彈子入來,爆出壹個和尚,問善王太尉布施了三千貫銅錢去,善王太尉說他是聖僧羅漢。太尹道:他既是聖僧羅漢,如何要錢,必然是個妖僧,限我今日要捉這個和尚。我想他既有恁般好本事,定然有個藏身之所。他覓了三千貫銅錢,自往他州外府受用去了,叫我那裏去捉他。包太尹又不比別的官員,且是難伏事,只得應承了出來,終不成和尚自家來出首。沒計奈何,因此煩惱。”
冉貴道:“這件事何難,如今吩咐許多做公的,各自用心分路去,繞京城二十八門去捉。若是遲了,只怕他分散去了。”溫殿直道:“說得有理,妳年紀大,終是有見識。”看著做公的道:“妳們分頭去幹辦,各要用心。”眾人應允去了。
溫殿直自帶著冉貴,和兩個了得的心腹人,也出使臣房。離了甘泉坊,奔東京而來。殿直用暖帽遮了臉,冉貴扮做當值的模樣,眼也不閉,看那來往的人,茶坊酒鋪內略有些可疑的人,即使去捱查訊問。溫殿直對冉貴說道:“他投東洋大海中去,那裏去尋?”冉貴道:“觀察不要輸了誌氣,走到晚,卻又理會。”兩個走到相國寺前,只見靠墻邊簇擁著壹夥人在那裏。
冉貴道:“觀察少待,等我去看壹看。”拈起腳來,人叢裏見壹二百人中,圍著壹個人,頭上裹頂頭巾,戴壹朵羅帛做的牡丹花,腦後盆大壹對金環。拽著半衣,系著繡裹肚,著壹雙多耳麻鞋,露出壹身錦片也似文字。後面插壹條銀槍,豎幾面落旗兒,放壹對金漆竹籠。卻是壹個行法的,引著這壹叢人在那裏看。
原來這個人在京有名,叫做杜七聖。那杜七聖拱著手道:“我是東京人氏,這裏是諸路軍州官員客旅往來去處。有認得杜七聖的,有認不得杜七聖的。不識也聞名。年年上朝東嶽,與人賭賽,只是奪頭籌。”有人問道:“杜七聖,妳有什本事?”他道:“兩輪日月,壹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師父,不曾撞見壹個對手與我鬥這家法。”回頭叫聲:“壽壽我兒,妳出來!”那小廝剝脫了上截衣服,玉碾也似白肉。那夥人喝聲采道:“好個孩兒!”
杜七聖道:“我在東京上上下下,有幾個壹年。也有曾見的,也有不曾見的。我這家法術,是祖師留下煏火燉油,熱鍋煆碗,喚做續頭法。把我孩兒臥在凳上,用刀割下頭來,把這布袱來蓋了,依先接上這孩兒的頭來。眾位看官在此,先叫我賣了這壹百道符,然後施逞自家法術。我這符,只要五個錢賣這壹道。”打起鑼兒來。那看的人,時刻間擁擠不開。約有二三百人,只賣得四七道符。杜七聖焦燥,不賣得符,看著壹夥人,道:“莫不眾位看官中有會事的,敢下場來鬥法麽?”問了三聲,又問三聲,沒人下來。
杜七聖道:“我這家法術教孩兒臥在板凳上,作了法,念了咒語,卻像睡著壹般。”正要施逞法術解數,卻恨人叢中壹個和尚會得這家法術。因見他出了大言,被和尚先念了咒,道聲“疾!”把孩兒的魂魄先收了,安在衣裳袖裏。看見對門有壹家面店,和尚道:“我正肚饑,且去吃碗面來,卻還他兒子的魂魄未遲。”和尚走入面店樓上,靠著街窗,看著杜七聖坐了。過賣的來,放下筷子,鋪下小菜,問了面,自下去了。和尚把孩兒的魂魄取出來,用碟兒蓋了,安在桌子上,壹邊自等面吃。有詩為證:
莫向人前誇大口,強中更有強中手。
續頭神術世間無,誰料妖僧竊魂走。
小兒如玉得人憐,魂去魂來不值錢。
戲耍萬般皆可做,何須走馬打秋千。
話說兩頭。卻說杜七聖念了咒,拿起刀來剁,那孩兒的頭落了,看的人越多了。杜七聖放下刀,把臥單來蓋了。提起符來,去那小兒身上盤幾遭,念了咒,杜七聖道:“看官休怪,我久占獨角案,此舟過去,想無舟趁了。這家法寶賣這壹百道符。”雙手揭起被單看時,只見那孩兒的頭接不上。眾人發聲喊道:“每常揭起臥單,那孩兒便跳起來。今日接不上,決撒了!”杜七聖慌忙再把臥單來蓋定,用言語瞞著那看的人道:“看官!只道容易,管取今番接上。”再叩頭作法,念咒語,揭起臥單來看時,又接不上。
杜七聖慌了,看著那看的人道:“眾位看官在上,道路雖是各別,養家總是壹般。只因家火相逼,適間言語不到處,望著官們恕罪則個。這番教我接了頭,下來吃杯酒。四海之內,皆相識也。”杜七聖認罪道:“是我不是了,這番接上了。”只顧口中念咒,揭起臥單看時,又接不上。
杜七聖焦燥道:“妳教我孩兒接不上頭,我又求告妳,再三認自己的不是,要妳恕饒。妳卻直恁的無理。”便去後面籠兒內,取出壹個紙包兒來,就打開搬出壹顆葫蘆子,去那地土,把土來掘松了,把那個葫蘆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詞,噴上壹口水,喝聲“疾!”可霎作怪,只見地下生出壹條藤兒來,就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後開花,便見花謝,結壹個小葫蘆兒。壹夥人見了,都喝采道:“好!”
杜七聖把那葫蘆兒摘下來,左手提葫蘆兒,右手拿著刀,道:“妳先不成道理,收了我孩兒的魂魄,叫我接不上頭。妳也休想在世上活了!”看著葫蘆兒,攔腰壹刀,剁下半個葫蘆兒來。
卻說那和尚在樓上拿起面來,卻待要吃。只見那和尚的頭從腔子上骨碌碌滾將下來。壹樓上吃面的人,都吃壹驚。膽小的丟了面跑下樓去了,大膽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那和尚慌的放下碗,起身去那樓板上摸壹摸,摸著了頭,雙手捉住兩只耳朵,掇那頭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又把手去摸壹摸,和尚道:“我只顧吃面,忘還了他的兒子魂魄。”伸手去揭起碟來。這裏卻好揭得起碟兒,那裏杜七聖的孩兒早跳起來。看的人發聲喊。杜七聖道:“我從行這家法術,今日撞著師父了。”
卻說面店吃面的人,沸沸地說出來,有多口的與杜七聖說道:“破妳的法術,卻是面店樓上壹個和尚。”內中有溫殿直和冉貴在那裏聽得這話。冉貴道:“觀察!這和尚莫不便是騙了善王太尉銅錢的麽?”溫殿直道:“我也有些疑惑。”冉貴道:“見兔不放鷹,豈可空過。”冉貴把那頭巾只壹掀招,壹行做公的大喊壹聲,都搶入面店裏來。見那和尚走下樓來,眾人都去捉那和尚。那和尚用手壹指,有分教:鼎沸了東京城,大鬧了開封府。惱得做公的看了妖僧,捉他不得,惹出壹個貪財的後生來,死於非命。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惱煩皆因強出頭。
畢竟不知當下捉得和尚,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