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永兒初時抵賴，後來吃打不過，又逼他招稱那大漢的來歷。這天大冤枉，承當不起，只得實說道：“不瞞爹爹！媽媽！說那壹日初下雪時，爹爹出去。媽媽叫我出去買炊餅，回來在路上撞見壹個婆婆，看著我說肚饑，問我討炊餅吃。是奴不忍，把壹個炊餅與那婆婆。他道，我不要吃妳的，試探妳則個，便還了我。道是難得妳慈悲孝順好心。便把我壹個紫羅袋兒，內有個冊兒，說道：妳若要錢和米，照這冊兒上的咒語，都變得出來。我初時不信，便壹連兩夜依那冊兒上咒語，都變得有錢。今日媽媽在隔壁人家去了，我把變米的法兒試用，果然又變得米來。”
　　胡員外聽得說，跌腳叫苦道：“如今官司張掛榜文，要捉妖人，吃妳連累我，我打殺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來便打。永兒叫“救人！”隔壁張大嫂聽得打永兒，走過來勸時，卻關著門。大嫂在門外叫道：“員外饒了孩兒則個，閑常時不曾這般焦燥，為甚事打他。媽媽！怎也不勸勸？”
　　員外含著壹口氣答道：“大嫂可奈這妮子藏著壹本冊兒，”說了半句，就住了口。大嫂道：“冊兒上寫著些什麽？”員外道：“都是些閑言閑語。”大嫂認錯了，只道是什麽私情本兒，便叫道：“妳女兒年紀小，又不理會得。須是街坊上浮蕩子弟們，撩撥他論口辨舌。若不中看的，妳只把這冊兒來燒了，戒他下次便是。何須動氣，把孩兒恁般狠打。”員外倒被他提醒了，應道：“大嫂說得是。”看著永兒道：“妳把冊兒來我看。”
　　永兒便向懷中取出冊兒來，遞與爹爹。員外接了道：“妳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永兒道：“告爹爹，記不得。若看上看時，便讀得出。”員外叫媽媽點點壹把柴火來，連紫羅袋兒壹包的燒了。看著永兒道：“今日看間壁幹娘面皮，饒妳這壹遭，後番苦再恁地，活打殺妳！”永兒道：“告爹爹！再不敢了。”員外對媽媽道：“又是我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還外人傳聞時，卻是老大利害。”媽媽被員外亂了壹場，不知高低，只索由他。有詩為證：
　　昔年媽媽焚仙畫，員外今將寶冊燒。
　　似此火攻能調慣，爭教天火肯相饒。
　　說話的，有壹句來問：妳這書第十三回上，說聖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煉法，三年方就，何等煩難，今日胡永兒變錢變米，卻恁地容易，可不前後相背了？看官有所不知，當初煉神煉鬼，都是生手做事。今日是聖姑姑設法來度他女兒，在空中暗暗佐助。若初次見得煩難時，永兒又不肯學了。妳看這冊兒第壹頁便是變錢法，第二頁便是變米法。也只揀永兒家中缺少的打動他心。這都是聖姑姑引誘入門處。
　　閑話休題，且說胡永兒被父親打了壹頓，逼取冊兒燒了。好不氣悶，自去流淚。媽媽看見，勸住了。過了壹夜，到次日，員外又出去了。媽媽仍到間壁張大嫂家閑話。永兒把前後門都閉了，悶悶的坐在房中思量：這本冊兒，千金難換。那婆婆壹團美意，把來與我。就是變些錢米來度日，也免得求人。卻被爹爹燒了，可惜後面都沒看得，不知是什麽耍法。那婆婆吩咐不省得時，叫聖姑姑，他便來教導我。我今日雖沒了冊兒，且喚壹聲，看他來也不來。若肯來時，或者他還存留得有，再與他取討壹本。只怕那婆婆來時，驚動了媽媽，卻不穩，便走到天井中去，仰面看著天，低低喚壹聲：“聖姑姑！”只見那婆子手攜竹杖，從屋檐而下，逕入披屋，悄然無聲。
　　永兒跟進屋去，道了萬福。便把父親火燒冊兒之事，告訴過了。婆子道：“冊子不曾燒，原是我取得在此！”便在袖裏摸出冊兒，依然紫羅袋兒包著，毫無損傷。永兒吃驚，連忙下拜相求。婆子扶起永兒道：“我兒！我原是妳前世的親娘！今番憐妳受苦，特來度妳。妳要這冊兒，家中不能施展，也是無用。可依我言語，日裏睡眠，養息精神。夜間莫脫衣服，待黃昏人定後，但聞鶴唳之聲，便是我差來迎妳的。妳便悄悄出房，跨鶴而來，我與妳相會，五鼓仍回。這冊兒上的術法，我壹壹傳授與妳。得道之日，神通廣大，逍遙快樂，不可盡說也。”
　　永兒道：“如此甚好，只是怕爹媽夜間覺察，尋覓起來，不見了奴，奴早晨回去，如何抵賴？”婆子道：“這個容易！”把手中竹杖遞與永兒，吩咐道：“我兒把這杖兒藏好，如到夜間動身時，放在臥處，將被蓋著。妳爹媽若來時，便如妳睡著壹般。此乃仙家替身之法。”
　　永兒接了竹杖在手。那婆婆飛上屋檐，忽地又不見了。永兒方才歡喜，把杖兒藏在席子底下，依著婆婆言語，不脫衣服。到黃昏時候，果然聽得壹聲鶴唳，永兒便在裏床席子下取出杖兒覆於被內，悄悄步出庭中。只見壹只仙鶴，舒頸迎接。
　　永兒跨上鶴背，望空飛去，須臾到壹個所在歇腳。只見婆婆先在，又不是先前打扮了，頭戴星冠，身披鶴氅，甚是齊整。那婆婆把手壹招，那鶴便鉆進他衣袖中去，取出看時，卻是壹個紙剪的仙鶴，慌得永兒又拜下去。婆婆扶起道：“我兒休得驚恐。”
　　永兒覺得站身之地，甚是高峻。問道：“此處是那裏？”婆婆道：“這是大相國寺中浮圖第壹層，人跡不到，正好教導妳。先教妳個藏形法，可以穿窗入隙，出入不用開門。次教妳個飛行法，跨在個板凳上，念個咒語。這凳隨意變化，騰空而起。妳每夜自來自去，何等方便！”永兒會了這法，自此暮去晨回，把這如意寶冊次第領會。壹來永兒聰明靈性，書符念咒，壹教便會。二來多分是聖姑姑見煉成就的法兒，交付與他，只須指點運用，甚是省力。
　　不提永兒學法，再說胡員外燒冊的時節，米桶裏有米吃，床頭邊有錢用。古人原說：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壹日三、三日九，那裏過得半月十日，桶裏吃的漸漸淺了，床頭錢漸漸短了。再過幾時，米盡錢空，依然有壹頓，沒壹頓。求告人，又沒求告處，依先沒飯得吃。
　　媽媽重復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妳卻把永兒來打，又燒了他的冊兒。今日妳合該餓死，連累我和女兒受苦。妳如何做這般人，靠米缸餓死，叫我娘兒兩個忍饑受餓！”員外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妳只顧埋怨我怎的？”媽媽道：“才有些飯吃，便生出許多事來。妳既然大膽打他，須有用處置錢米。如今窮性命尚在，那冊兒卻把來燒了。”員外道：“是我壹時沒思算，千不合萬不合燒了。早知留了那冊兒也好。”媽媽道：“妳省得時卻遲了。”
　　員外道：“沒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想他還記得，再變得些錢和米，搭救我們則個。妳且去問他看。”媽媽道：“女兒自從吃妳打了，再不到爹媽身邊來，日裏只在自房裏，悶悶昏昏打瞌睡。夜裏上床，便如壹塊木頭相似，昏迷不醒。我前晚半夜裏起來解手，見後房門關得不緊，被風刮開了。我怕女兒傷了風，打得燈火看時，他緊緊擁著被兒睡倒，隨妳左搖右搖，只是不醒。好端端壹個聰明孩兒，被妳壹頓拳頭打呆了。還記得什麽冊兒不冊兒。要問他時，妳自進他房去問，我沒這副嘴臉。”員外真個走進房裏，陪著笑道：“我兒！爹爹問妳則個，冊兒上變錢米的法妳記得也不記得？”永兒道：“告爹爹！不記得了。”
　　員外道：“我兒！救了爹娘，又不搭救了別人，休得使性，是做爹的不是了。”永兒只不開口，媽媽跨進房門，把員外壹搡，罵道：“死漢走開！”娘的向前道：“我兒！莫看爹面看娘面，好歹記得些法兒，便救娘的性命則個。”員外道：“今後再不打妳了。”
　　永兒道：“前番因爹爹打了，都忘記了，暗暗記得些兒，不知用得也不。爹爹！妳去取凳子坐定。我叫妳看。”員外依了女兒在板凳上坐了，只見女兒口中念念有詞，喝聲“疾！”那凳子從空便起。嚇得媽媽呆了。員外頭頂著屋梁，叫：“救人！”下又下不來，若沒這屋，直起在半天裏去了。正是：
　　不曾施展神通手，先把親爹耍壹場。
　　未知胡員外如何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