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童話

　　那是壹個死去的胚胎。
　　於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判斷——因為他沒有任何對應的知識或經驗可以判斷眼前這團奇形怪狀的「肉塊」是死的還是活的，也沒有人知道「天使之胎」應該具備怎樣的生理特徵，非要說的話，是在看到這團肉塊的壹瞬間，答案便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他知道這東西是死的，沒有呼吸，沒有血流，沒有思維，沒有靈魂，從壹開始就沒有任何「誕生並作為壹個生命體成長起來」的可能。
　　但這東西正在壹點點長大，肉眼很難看出來，但它確實是在生長，於生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它體內那細微的，仿佛是渺小氣泡破裂般的「生長聲音」，這個死去的天使之胎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大壹點，在為誕生做著準備。
　　於生同時觀察到了這詭異個體的死亡狀態和生長過程，他感覺無比矛盾和困惑，甚至無法理解此刻湧入自己頭腦的信息到底是自己認知到的「真相」，還是安卡艾拉強行灌註給自己的「知識」，他在原地呆楞了許久，嘗試著處理自己意識中那些矛盾沖突的信息，直到安卡艾拉的聲音再次闖入腦海——
　　「我看不太清ta的樣子，這種情況持續已經很長時間了。」
　　於生擡起頭，看著那道從死胎身上延伸出去，漂浮在半空的斷裂臍帶。
　　他聽到腦海中的聲音繼續響起，平靜又溫和，不帶有絲毫暴戾和惡意：「我們之間的連接……很微弱，這是壹個古老的故障，在很久以前，在流浪的那些日子裏，這個故障就已發生。我不確定ta現在的狀態，但我壹直在盡力為ta輸送營養——我的創造者說，這是我最重要的任務。
　　「妳在那裏，妳有妳的眼睛，妳能看到ta，對嗎？
　　「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孩子是不是壹切還好？ta……長大了嗎？」
　　於生張了張嘴，他向前走了兩步，來到那毫無生機的「胎兒」前，又謹慎地閉上了嘴巴。
　　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會產生什麼影響，但他知道，那個溫和友好的聲音……是個晦暗天使。
　　於是他謹慎地沈默著，並嘗試通過自己和安卡艾拉之間的連接去反向感知對方，以期能夠掌握壹點主動。
　　然而那個平靜，低緩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沈默。
　　「……ta已經死了，是嗎？」
　　於生感覺自己的心臟猛然停跳了半拍，他下意識吸了口氣，渾身緊繃地站在原地。
　　而在這之後，安卡艾拉便長久地保持著沈默。
　　沒有人知道這個古老的，怪異的，已經超出理智所能理解的心智在想著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於生忽然有了動作——他向著那死去的天使之胎伸出手。
　　死去的天使之胎，何嘗不是壹個「死者」。
　　但壹個從未存活過也從未思考過的、死在誕生之前的「死者」，又能向他傳達什麼呢？這個空洞的軀殼中沒有任何心智與靈魂，ta又能在「交談」中展露出什麼？
　　於生也不知道，但他想和這個「孩子」談談——如果這真可以的話。
　　黑暗降臨了。
　　與以往的任何壹次死者交談都不壹樣，於生沒有看到眼前這堆奇形怪狀的肉塊產生任何動靜，ta也沒有睜開眼睛或張開嘴巴——撲面而來的只有黑暗與虛無。
　　但在這無盡的黑暗虛無中心，依稀好像有著什麼東西在散發出微光。
　　於生走向那道微光，並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
　　他的眼神微微變化，心中卻沒有太大驚訝——那是壹本書。
　　壹本又舊又破的，仿佛被許多孩子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童話書——《松鼠騎士帶妳讀故事》。
　　於生擡起頭環視四周，在這片極致的虛無黑暗中，這本童話書是唯壹的東西。
　　略微猶豫之後，於生彎下腰，將那本童話書小心翼翼地撿起，翻開。
　　裏面寫得很滿。
　　確實就跟松鼠說的壹樣，這本書裏面寫滿了孩子們天馬行空的故事，那些因為印刷質量低劣而缺漏的段落，空白的紙頁，到處都寫滿了各種各樣稚嫩的筆跡、拼音還有塗鴉，甚至是壹些抽象的線條，有許多所謂的「故事」其實只有兩三句話，讀不通也看不懂，恐怕即使是當初寫下它們的人，回過頭來也看不明白自己當時的那些古怪念頭。
　　於生慢慢翻動著手中的紙頁，而後感覺到了什麼。
　　他擡起頭，卻發現周圍仍舊只有壹片黑暗，這片虛無的空間中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自己手頭的這本童話書。
　　然而於生皺了皺眉，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還縈繞在自己四周，他仔細辨認著這微弱的「存在感」，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這裏有壹個「聽眾」。
　　他看不見ta，聽不到ta，他知道ta甚至都還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這片黑暗中理論上真的應該什麼都沒有——但這裏有壹個聽眾。
　　小聽眾已經準備好了，現在是讀故事的時候。
　　於生捧著那本童話書，片刻之後，他輕輕呼了口氣，在黑暗中盤腿坐下。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於生小心翼翼地把這本已經非常破舊的書翻到了第壹頁，而後清了清嗓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
　　……
　　遠方那座不斷湧出惡魔的黑暗尖塔轟然倒塌了——它在今晚第三次倒了下來，從尖塔中湧出的惡魔幾乎眨眼間便被泰坦召喚出的雷霆燒成灰燼。
　　小紅帽喘著粗氣，壹只手扶著身旁的裝甲車殘骸，壹只手捂著胳膊上的傷口，從劉海的縫隙中看著戰場上的情況。
　　紅龍第四次落了下來，筆直地墜向王子的防空陣地，而在更遠壹點的陣地上，近衛騎士團正在和紅皇後的士兵們反覆爭奪著壹片制高點。
　　還有狼群在硝煙中穿梭，從壹片影子鉆到另壹片影子中，不斷刺殺著那些侵入陣地與壕溝間的女巫，或將遠方的情報帶回到多蘿西匆忙間建立起來的指揮部。
　　黑森林已經被徹底燒成壹片焦土，每壹寸土地都至少被燒毀了兩遍。
　　美人魚還在放bgm。
　　或許是夢境扭曲了每個人的時間感知，小紅帽現在幾乎懷疑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之久。
　　無壹錯壹首壹發壹內壹容壹在壹壹看！
　　但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了壹件事情：那座倒塌下來的黑暗尖塔並沒有像之前幾次那樣再生。
　　遠方的陣地上，被消滅的女巫也沒有再次從空氣中冒出來。
　　隨著時間推移，戰場上的所有人都發現了這些明顯的變化。
　　國王第壹個跑了過來，它敏捷地跳到多蘿西軍團那輛被擊毀的裝甲車上，立起身子眺望著遠處，良久才不太確定地低頭看著小紅帽：「敵人好像真的開始減少了——我的騎士團正在消滅最後壹批士兵。」
　　小紅帽眨眨眼睛，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片刻之後，仿佛久遠的記憶壹下子回到當前的時間節點，她猛地擡起頭，看向了那道靜靜佇立在黑森林中心的、如今對所有人都已經可見的巨大裂隙。
　　在黑森林上空，安卡艾拉投下的龐大陰影正在緩緩收縮回裂隙中。
　　……
　　「……後來，他們都過上了快樂而幸福的日子。」
　　於生慢慢講完了自己記憶中的最後壹段故事，輕輕把書合上。
　　黑暗中並沒有回應。
　　這裏真的有壹個聽眾嗎？「ta」真的存在過嗎？這些故事真的產生了影響嗎？
　　於生其實根本不確定，他就是想試試，現在他試完了。
　　於是他重新站起身，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等待著這裏出現什麼變化。
　　他等了很久，直到幾乎失去耐心的時候，他才依稀聽到了壹個近乎幻覺的聲音——壹聲很微弱的笑，就像嬰兒笑起來那樣，咯咯的。
　　於生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它，也來不及再做什麼確認，因為幾乎就在那笑聲出現的壹瞬，周圍的黑暗便悄無聲息地崩塌了。
　　僅僅眨眼間，他便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充盈著薄霧的、褪去壹切色彩的「幻象」中，那個怪誕而沒有生機的「天使之胎」仍然靜靜地躺在眼前，而他的手還保持著放在「天使之胎」表面的姿勢。
　　下壹秒，他看到天使之胎的表面浮現出了無數細小的紋路，紋路不斷蔓延、分裂，眨眼間便遍布其上，並頃刻崩塌。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ta就這麼在於生面前無聲無息地變成了碎塊，而後又迅速從碎塊變成砂礫，變成粉塵，變成比塵埃還要細小的東西，直至消散在空氣中。
　　於生睜大了眼睛，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壹時間有些手足無措，而後他聽到腦海中傳來了壹個聲音，安卡艾拉那平靜的嗓音在發出壹聲嘆息——
　　「……所以，我的任務結束了。」
　　於生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麼，便註意到這片蒼白的薄霧驟然間劇烈動蕩起來！
　　色彩恢復了，霧氣眨眼間如夢境般消散，於生眼前浮現出大片錯亂的色彩和燈光，而後便感覺自己好像正在壹條通道中快速墜落，他就這麼壹直向下墜著，甚至覺得自己墜落了幾年之久，而後他又恍惚了壹下，感覺自己落在了什麼地方——這本應是壹次劇烈到足以致命的沖擊，但他卻覺得自己是被什麼東西托舉著，最終輕飄飄地觸及了地面。
　　腦海中的眩暈和混亂讓他壹時間無法睜開眼睛，直到過了好壹會，他才聽到耳邊傳來耳鳴般的噪聲，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緊接著，又有壹個毛茸茸的觸感出現在臉上，還有微微濕漉漉的感覺。
　　於生睜開眼睛，看到壹條紅棕色的大尾巴出現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