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壹章 鬼丸十兵衛

　　不知不覺，吳天德來到龜島已經壹個多月了。他扮的是聾啞人，因此平時也深居簡出，以免露出馬腳。自從百年前戚繼光將軍掃蕩浙江、福建沿海十幾股倭寇以後，倭寇元氣大傷，直到現在才又聚集起三股強大的勢力，若要清除匪患，斬殺壹兩個倭寇首領是沒有用的，必須尋找機會將倭寇連根拔除。
　　田伯光怕吳天德在洛陽橋真的壹刀將霧隱雷藏殺了，這些海盜分裂成百十股勢力，四處為害，再要剿滅就麻煩了，因此極力阻止，等丁紀楨解決了被圍寧德橫嶼島的倭寇，再引誘這群倭寇去鉆丁總兵的埋伏。
　　這些天田伯光四出打聽消息，知道橫嶼島被圍的倭寇已被殲滅，心中大喜，急忙與丁紀楨取得聯系，然後返回龜島，在海盜中散布消息，兩廣稅銀要解赴京城。這樣壹塊肥肉，對這些已被丁紀楨打擊得舉步維艱的倭寇來說，足以使他們鋌而走險了。事情籌劃得差不多了，便急急忙忙來找吳天德。
　　吳天德壹見田伯光，便急不可待地問道：“怎麽樣？倭人練了我傳給他們的功夫有沒有走火入魔？”
　　田伯光幹笑兩聲道：“走火入魔？妳編的那半吊子房中術有什麽厲害之處，可以叫人走火入魔？左右不過是些呼吸吐納、聚氣凝精的功夫罷了。”
　　吳天德壹呆，道：“妳的武功也算壹流高手，難道看不出那的確是壹種奇妙的心法麽？怎麽說是我編來騙人的？再說那袈裟頗舊，字跡黯淡，哪裏像新寫出來的了？”
　　田伯光古裏古怪地壹笑，道：“寫上字後撒上些灰塵弄舊，又不是什麽難事，說是心法麽，嗯……的確是很奇妙的心法，想不到妳居然看了不少的房中術，居然懂得不少道家合藉雙修的口訣。”
　　吳天德越聽越是糊塗，連忙打斷道：“什麽房中術？我哪裏懂得合藉雙修了？”
　　田伯光笑道：“雖然那天我只是匆匆壹瞥，不過其中有幾句分明是道家雙修功法中的口訣，妳也知道我……以前作過許多荒唐事，什麽《玄女經》、《太平經聖君秘旨》、《彭祖之道》、《子都經》都認真地看過，妳且聽我這幾句，是不是妳袈裟中寫過的。”說著隨口背誦了幾句口訣，然後分別說出是何朝何代何人所著房中秘術中的原句。聽得吳天德張口結舌，簡直懷疑是不是自己拿了壹件假的袈裟。
　　這袈裟他也曾仔細看過，這些金丹口訣壹般拗口的句子自然記得，田伯光不但背得出來，而且立時指出是哪部書中的原句，有幾句雖然用詞不同，但其中的意思也顯然壹致，瞧田伯光臉上神色，又不似故意蒙騙他，吳天德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其實，這《葵花寶典》倒的確源自道家流派，乃是南宋年間壹位練有合藉雙修武功心法的道家高手，後來因為生了壹場大病再不能人道，遂苦心研究，將自己所習的合藉雙修內功，逆其道而行，居然創出了這種詭異的內功心法。
　　那時男尊女卑，創造這門武功的人原本的雙修功法中也只是將女性當作自己的鼎爐，也就是壹種練功的工具，女人練了除了催情作用，再無其他效果。在改造過後更是根本不適宜女子來練。吳天德不知這其中緣故，所以才茫茫然不知所謂。
　　田伯光又道：“不過妳編出的那套‘房中術’荒謬之處頗多，練了有益無害，而且很多行氣的法門太不合情理。倭人好淫，有些人對房中秘術多有研究，我怕那些倭寇看出破綻，所以太過晦澀不通的部分都刪改掉了，又加上壹些內容，保證這些蠢貨練了之後只有短期催情效力，但卻如同揠苗助長，日久則傷身害命。”
　　難怪這些倭人練了毫無效果，感情是田伯光自作主張，見篇中有些道家合藉雙修口訣，所以壹時興起，自作主張大肆篡改，已弄得面目全非。看見吳天德發呆，田伯光道：“丁將軍已在橫嶼島山剿滅山田太郎所率倭寇，不日就可將兵力重新部署完畢，我來找妳，是商量如何引這群倭寇離開這易守難攻的龜島，以便將他們聚而殲之。”
　　瞧瞧吳天德神色，田伯光哈哈壹笑，道：“妳也不知從哪兒弄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口訣，那些東西是不能亂學的，妳要是有興趣，田某倒是有壹套正宗的房中秘術，若是學會，不敢說像傳說中《素女經》功夫壹般夜禦十女，至少也能做個閨房不敗的偉丈夫。”
　　吳天德奇道：“世上真的有房中術？會有這種效果麽？”田伯光笑道：“當然，妳要不要學？”
　　吳天德哂然道：“旁門左道，不堪壹提！……”隨即又正色道：“妳就算學了這些東西，以後也不可再用於良家女子，做出人神共憤的惡事來，若是將來娶妻納妾，用於閨房之樂，倒也無人怪妳。”
　　田伯光肅然道：“吳兄，妳放心，經那日被妳壹番教訓，田某早已痛改前非，雖然大丈夫縱情花叢，也是本色，但吳某決不會才做出那種無恥行為。”
　　吳天德窒了壹下，暗想：只要他不再做采花淫賊就好，他喜歡留戀花叢，也是風流本性，逛逛妓院也算不了什麽。頓了壹頓吳天德轉口問道：“妳說丁紀楨已將兵力重新部署是什麽意思？”
　　田伯光便將和丁紀楨商議，以兩廣押赴京城的稅銀作為誘餌，要將霧隱壹夥倭寇壹網打盡的計劃告訴了他，吳天德又問了壹些細節，他在島上這許多日子，也知道這群倭寇已是窮途末路，日子過得甚是艱難，再不撈壹把大的，霧隱雷藏也無法彈壓得住手下這群驁傲不馴的大盜，覺得此計可行。
　　田伯光見他答應，笑道：“那我這便去找霧隱雷藏，他視妳有若神明，到時妳只要點頭支持，壹定可以引他上鉤……”說著轉身便要去找霧隱雷藏。他事先已說服了霧隱雷藏手下四大海盜首領，料想阻力不大。
　　剛剛走到門口，吳天德忽然叫住他，問道：“等等，妳剛剛說的那個……什麽房中術，真的有那麽厲害？”
　　田伯光回頭道：“田某決不會騙妳，而且此功是道家正宗的雙修秘術，還具有延年益壽之效。”
　　吳天德搖頭道：“吳某也算見多識廣，妳所說的實在不可置信，必是江湖神棍用來騙人的把戲，妳且說來聽聽，吳某壹聽便知真假。”
　　田伯光哈哈壹笑，道：“好，我說給妳聽，妳只消試上壹次，便也可知我所說的是真是假。咳，‘人不可以陰陽不交，坐致疾患。若欲縱情恣欲，不能節宣，則伐年命……’。”
　　吳天德急道：“等等，等等，我……我還是找枝筆記下來的好，咦……筆呢？”
　　田伯光：“……”
　　吳天德和田伯光站在霧隱雷藏門前，瞧著裏邊壹團狼藉，那霧隱雷藏性好漁色，白晝宣淫竟門也不關。他的身子又矮又胖，十分醜陋，看見西園寺大人突然光臨，霧隱雷藏也毫無羞恥之心，不遮不掩地光著屁股趴在榻榻米上磕頭施禮。
　　瞧著他那副惡心模樣，吳天德不禁暗暗搖頭，心想：“唉，這還真是：平生不識倭國男，便稱猥褻也枉然！世上還真找不出比他們更醜陋的人了。”
　　匆匆踢開榻上的舞伎，霧隱雷藏急忙穿上衣裳，吳天德不想看他那副惡心模樣，早已回到外屋等待。霧隱雷藏急急忙忙趕過來施禮，心中納罕，不知道這位西園寺大人，這麽急著找自己有何要事。
　　田伯光看他到了，便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說給他聽，霧隱雷藏聽說有三百萬兩銀子，眼裏也閃過貪婪的神色，不過他畢竟狡猾成性，國庫稅銀上繳，必定有重兵保護，何況他也得到消息，現在橫嶼島的群寇已被剿滅，丁紀楨大軍動向不明，而他的暗探還未傳來消息，所以壹時遲疑不決。
　　就在這時，忽然壹個身穿藤甲的親衛急匆匆地跑過來，遞給霧隱雷藏壹封信，打開信紙，只有短短壹行字：霧隱雷藏閣下：欣聞西園寺君駕臨東海，聞之不勝之喜。明日辰時，余於高山鎮大丘村望海亭上奉茶恭候，願與貴島第壹高手壹決高下，君等負，讓出龜島，我等負，奉上我頭！鬼丸十兵衛敬上。
　　看罷，霧隱的面色忽然變得和手中的信簽壹樣雪白。
　　“鬼丸十兵衛是誰？”吳天德回到房間馬上問。
　　“鬼丸十兵衛是佐佐木‘飛燕斬’的再傳弟子，武功已經勝過他的師傅，據說比起當年全盛時期的佐佐木小次郎也不遑多讓，他已經挑戰過宮本武藏的所有弟子，未嘗敗績。但是據說他嗜殺成性，不但那幾位戰敗的對手被他殺死，就是他的師傅也是死在他的手中，因此不容於倭國武林，所以加入東海群盜，本來投在山田太郎門下，沒想到山田群寇被丁總兵困於橫嶼島全軍覆沒，他居然逃了出來。”田伯光答道。
　　吳天德：“他為什麽跑到高山鎮大丘村去了？要挑戰怎麽不到龜島來？”
　　田伯光：“呵呵，要是我，我也不來，妳占了地利、人和，來送死麽？那裏是咱中原地盤，他料想咱們要去，也得喬裝打扮，絕不敢多帶人手，看來這人深諳兵法之道呀。”
　　吳天德：“妳說我能打敗他麽？”
　　田伯光：“……”
　　吳天德：“妳什麽意思？”
　　田伯光：“放心吧，就算是妳不在了，我也會繼續我們的計劃，壹定殲滅這群倭寇。”
　　吳天德：“我能不能不去？”
　　田伯光：“能，立刻蒙上面，逃出龜島，消滅倭寇的事，咱們可以徐而圖之，從長計議”
　　吳天德仰天長嘆：“爭權奪利，自古如此。壹山不能容二虎，除非壹公和壹母啊！”
　　大丘村，屢遭海盜劫掠，已經十室九空。望海亭上，柱漆斑駁，亭瓦破碎，壹片雕零，但是綠草鮮花、枝繁葉茂的樹木，卻又給這陳跡帶來片勃勃生機。
　　亭中，只坐了壹人，壹襲白袍，面目清秀，三十上下，舉止儒雅。石幾上，放了壹壺兩盞，整個情形猶如壹副優美的畫面。
　　吳天德、田伯光、霧隱雷藏，也僅三人，穿了尋常明人的服飾。看見三人走來，那人微微笑著起身相迎，壹雙眸子亮得如同晴朗夜空的最亮的星星。
　　……
　　兩刃相交，生死壹瞬。吳天德的額頭已滲出冷汗。他想不到剛剛還向他微微鞠躬、淡笑如菊的壹個謙謙君子般的人物，壹亮出刀來，就變得如同豹子壹般兇猛。
　　只是壹擊，電光火石，三尺秋水長空壹擊，暗銀色的刀光若實若虛，乍然映進彼此的眸子。兩人的身法都輕盈縹緲，迅捷無比地滑落在對方剛剛站立的地方，緩緩轉身相峙，吳天德直視著鬼丸十兵衛的眸子，十兵衛那亮如點漆的眸子，忽然閃過壹絲奇怪的神色。
　　他手中的長刀緩緩地、極為凝重地斜斜指向壹邊，忽然說道：“宮本武藏有六徒，我已戰其五。他們的刀法，都不如妳，但他們五人的刀意，卻是相同的。宮本武藏壹生挑戰過六十五位第壹流的劍客，我用了兩年時間，拜訪了他們本人或者他們的後人，從而對宮本武藏的武功有了更具體的了解。他的刀，是滅世之刀，擁有毀滅壹切的力量，他的刀意，是征服！是死亡！”
　　霧隱雷藏在聽、田伯光在聽、吳天德……也在聽，因為鬼丸十兵衛用的是漢語。
　　“而妳的刀法，雖然和武藏壹脈的刀法非常形似，但是妳的刀意卻截然不同。”十兵衛緩緩地道：“妳的刀雖然同樣充滿莫可抵禦的力量，但是妳的刀意卻是中正平和、隱隱與這天、與這地、與這風，融為壹體，妳的刀意是自然。武功練至極致，就要合於天道。這天道，是那武者千百年民族文化和人生價值觀點的沈澱。妳的刀暗合自然之意，這是老聃所創造的意境。”十兵衛盯著他的目光壹字字道：“妳，不是西園寺真惠，妳是中原人。”
　　此話壹出，霧隱雷藏和田伯光齊齊壹驚。
　　鬼丸十兵衛壹笑，插刀入鞘，緩緩鞠躬：“浪人鬼丸十兵衛，佐佐木小次郎二代傳人，見過閣下。”
　　吳天德也收回了手中的刀，微微還禮道：“泉州參將吳天德，見過閣下。”
　　十兵衛直起腰來，目光壹閃，淡笑道：“是位將軍？想不到中原朝廷的壹位參將，居然有這樣高明的武功。”他虛手壹引，示意吳天德同回亭中坐下，與他同回亭中坐下，優雅地為他斟了杯酒，望著吳天德道：“妳冒充西園寺真惠，便是為了消滅我們麽？”
　　他搖了搖頭，道：“沒有用的，妳們的朝廷已經腐朽了，在壹百多年前，妳們的戰船就可以遠渡重洋，可是現在呢？妳們連自己的海邊都守不住。就算今天我們離開，終有壹天還會再來。妳們中原的武士們，爭奪的只是武林的威名，妳們的官員們想的是怎樣斂取財物。而我們的武士，想著的卻是我們的國家和人民，是如何為君主效命，妳沒有發覺我們比妳們更文明、更先進、更適合統治廣袤的土地和人民麽？”
　　吳天德哈哈大笑，道：“最毒的蛇總有最華麗的皮，越是狡猾兇狠的野獸越是懂得用五彩斑斕的皮毛來掩飾自己嗜血的本性，但野獸總歸是野獸，無論怎樣掩飾，剝去那層美麗的畫皮，裏邊是永遠不變的嗜血肝腸，狼心狗肺。”
　　鬼丸十兵衛溫文爾雅地壹笑，道：“這就是我們的區別了。我們懂得生存的真諦，那就是弱肉強食，而妳們卻在講什麽仁智義禮，做壹只既狡猾又強大的野獸，又有什麽不好？”
　　吳天德苦笑壹聲道：“是我錯了，哪有對著野獸講道理的？妳們能聽得懂的語言，大概只有我們手中的刀槍”
　　十兵丸呵呵笑道：“其實，我也很懂得道理。比如說，我對霧隱之流的愚蠢就很不以為然……”他瞥了壹旁的霧隱雷藏壹眼，霧隱臉色頓時漲紅，但是這壹方之雄，面對鬼丸十兵衛竟不敢稍動。
　　十兵衛嘆道：“我壹直告訴山田太郎，中土的百姓就像羊羔壹般的溫馴，只要能夠讓他們活下去，他們就不會起來反抗我們。我們劫掠的時候只要給他們留出壹點活命的糧食，壹點點明年的種子，那麽妳們的百姓就不會逃離故土，不會弄得這裏十室九空，我們……”十兵衛興奮地向山坡下壹指：“就可以把這些百姓當成自己的糧倉，予取予求。可惜呀，他們只懂得幹些涸澤而漁的蠢事。”
　　吳天德默然，面對這樣壹個根本不知廉恥為何物的強盜，還有什麽好說的？十兵衛搖著頭，好像還在惋惜自己的策略不被山田采納，好久十兵衛才好似自沈思中醒來，微笑道：“抱歉，我失禮了。今天我本想挑戰壹下宮本最傑出的弟子的刀法，如果可以，龜島將由我來統轄，我們這些浪跡海上的武士，將不再是壹盤散沙。雖說妳不是真園寺，未免遺憾，但我的目已經達到了，霧隱君會將龜島拱手相讓的，是麽？”
　　霧隱的額上滿是汗珠，他倚為長城的西園寺真惠居然是假的，現在除了投靠十兵丸，他是不是還能活著離開這裏？
　　吳天德手指握緊了刀柄，冷笑道：“妳以為妳還可以活著離開這裏？”鬼丸十兵衛饒有興致地望著吳天德：“妳以為，憑妳和妳那位夥伴，可以留得下我和霧隱？”
　　吳天德、田伯光、霧隱三人又是全身壹震，十兵衛微帶自得之色笑道：“剛剛我點破妳的身份，他們兩個都是立即眼露殺機，遺憾的是，霧隱君的殺氣是沖向妳的，而那壹位，眼中的殺意卻是凝聚在霧隱的身上。如果我當時繼續和妳動手，猝不及防的霧隱，壹定是第壹個死掉的人。”
　　吳天德的心壹緊，當時那壹刻他什麽也沒有註意到，眼睛盯著的只有十兵衛的眼神和他殺氣彌漫的長刀，而十兵衛居然對周圍的動靜了如指掌，這份修為、這種身經百戰的經驗……今日真的能夠殺得了他麽？
　　十兵衛已經長身而起，向吳天德微笑施禮道：“十兵衛今日目的已經達到，就此告辭。來日願與將軍戰場壹決高下……”拱著手退了兩步，轉身走了出去。
　　吳天德盯著他的腳步，步履輕盈行雲流水，猶如閑庭信步。吳天德的手指終於離開了刀柄。
　　拐過壹片桑林，鬼丸十兵衛忽然停下腳步。緊緊跟在他身後的霧隱雷藏也連忙停下。
　　十兵衛微笑著掏出壹方手帕，輕輕捂在唇邊，壹縷鮮花的血，沁濕了潔白的手帕：那位泉州參將刀上好古怪的勁力，這傾力壹刀，已將他的內腑震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