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古书上，将那溪这座城称为水中仙。因为据说从大陆最西边……什刹西陲最高的山峰遥望那溪，碧水白雾衬托着阳光折射出的点点金黄，使之宛若一株盛放的水仙。
于是那溪自古以来都以水仙作为其标志。直到十多年前，一位周游列城的栽花名匠在那溪栽种出了举世皆惊的五彩水仙，那溪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水仙之乡。
于是每年的这一天，那溪全城同庆，为水仙，为那溪，也为某个能在水上跳出最美舞蹈的凌波仙子。
“让让了让让了！水仙出苑喽……”
伴随着这声响亮的高呼，晨光在琉璃瓦上反射了第一道光芒，而那溪的街道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出了自己栽种的鲜花，人们赏花，论花，比花，口中的话题从不离开手中那一盆盆风姿绰约迎风飘飖的水仙。
“前面的车马让让了！水仙出苑喽……”
高呼声由远及近，注意到那一排马车的人们纷纷退到石板路两侧，脸上带着会心的笑容……这些是群仙苑中被花匠们悉心照料的一品水仙，正被护送到“水中庭院”成为今晚赏舞会上最尊贵的嘉宾。在今天，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这些水仙更重要……这是每个那溪城民心中的信仰。因此，为避免与整个那溪的城民夹缠不清，再怎么对此不以为然的人，也会识时务的保持低调，追随大流。
示意车夫将马车赶到石板路一侧暂作停留避让，顺便也乘此机会平复因一路颠簸而引发的胸闷气短，直到胸口的跳动减轻减缓，他才慢慢直起深弯的腰背，理好胸前被手指捏皱的布料，抽空朝被风吹起的车帘外抛去了一个倦懒视线。
喧闹熙攘的人潮，如出一辙的笑颜，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之态。当真是……
令人厌烦的很！
深黑幽眸闪过一丝厌恶，喉间即刻涌上血腥滋味。仿佛无止尽的咳喘一次比一次剧烈。一头黯淡枯萎的发丝随着他无力倒向软榻的动作滑过了那张灰败的年轻容颜，耳际的碧芒一闪而过。
窗外，一辆车身镌刻碧水金荷纹样的马车像是为了避让人潮，朝他这边缓缓靠了过来。
“计划很顺利，‘他’约我晚上宴会时谈判。”
隔着两扇镂空车窗，旁边马车里传来了放低的声音，一下就被闹市的嘈杂掩盖。
说者正经严肃，听者却意兴阑珊……“继续进行”四个字说的颇有敷衍意味，像是对这桩自己谋划已久的大事完全失去了兴趣。这样意外的反应让人不解，不解之后，是深深的担忧。
“你……还好吗？”君华雍迟疑的挥开车帘，透过窗格子朝病少爷望了过去，但只能隐约看到车帘后的人影，不放心的看了看赶车的人，他一时不安了起来，“尹轩怎么不在？他还没找到傅西泠？”
焦急的语调泄露出了明显的情感，病少爷微蹙眉，一抹不耐浮起在糟糕的脸色上。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冷淡的话语毫无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撇清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君华雍并不这么认为，从十多年前的相遇开始，他就把他当成了最亲最敬的人。而今天，或许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日……
不！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失去了爹娘之后，他绝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亲人！
“我……”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决心把长久以来想说的话说出口，“我一直把你当成兄长看待，所以，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坚持到尹轩把傅西泠带来的那一刻，然后无论如何，他都会让他们成亲！
回应他激切话语的，是片刻的沉默。直到气氛渐冷渐尴尬，对方才有了反应，并且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
微微挑眉的男子脸上现出了不怀好意的笑，他虚弱的声音带着别有用意的轻柔飘进了君华雍的耳中……
“哦？那如果，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呢？”
还来不及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人已经怔愣住了。直觉要回答的时候，一声响亮的招呼声已经破空而来，伴随着闹市的人潮汹涌，完全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交谈。
“前面的车马让路喽！十年陈杏花酿出窖喽！”
“我……”
“去吧。”
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而最清晰可闻的自然是第一声吆喝，而君华雍的那一句，无疾而终，如同他尚未表明的心迹，一并被毫不留恋的丢弃在那两个字的冷淡音节里。
闭眼收拾好满脸的黯然失落，商会会长开口命令车夫上路的声音一如往常，全副武装般的冷硬无情。
随着商会马车的让道，一辆辆载着红绸封盖大酒缸的木板车收获了沿街的鼓掌叫好经过了萧家少爷的车窗。低沉的笑意在车厢内缓缓泛开，萧少爷拨动着耳际流光闪动的绿玉，竟有些收不住嘴边的淡嘲。
“三月十五，倒也真是一个叫人难忘的日子呢……”
细声感叹中除了倦懒散漫，又多了点微妙的愉悦情绪。不是因为群仙宴，不是因为他的生辰，不是因为任何人的欢天喜地，也不是因为今天他为那溪准备的一出大戏，而是……
“少爷，船已经备好。”一个长相平凡无奇的车夫身手敏捷的坐上了赶车的位子，接过缰绳，向马车内的少爷报告着进展。
萧家少爷的幽眸中，突然就有了飞扬的神采。
马车上路，人群的欢欣都被甩在身后。今天，他有自己的节日，有自己的庆祝。
他要去见他的“意外”。
＊＊＊　　＊＊＊　　＊＊＊
似乎是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嚷吵醒的。轻摇慢摆的气流中，逐渐弥漫的，是水仙的香味吧……
缓缓醒来，睡眼惺忪的，隐约瞧见了纱帘外背着日光的人影幢幢……很亮，很吵，很困……明明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好日子，连久久不露一个笑容的大哥都挂着一副欢喜的表情，但她就是很莫名的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觉……难道是昨晚在衣箱里待太久忘记睡觉时间的缘故……
不知不觉踩着微凉的木质地板一摇一摆的朝着与阳光与人声相反的方向走去。
将薄红丝衫当成被子乱裹一气还拖着一大截在身后抹地的小女孩光着脚板的身影晃过了飘满轻纱的桥楼，上到甲板，轻巧的跃上了两条船之间的横木，用令人心惊的摇晃步伐走过了那段窄窄长长的木板。
几乎所有人都跑去船头看水仙的这个时候，没人会在意某个该在船舱内睡午觉的小小姐。
轻跃上木板那端的甲板，耳边传来的喧嚣一下子飘远了去。不知是因为昏昏欲睡的意识作祟，还是因为船上的沉寂气氛，周围的一切变得寂静无声，似乎连热烈的阳光也一时黯淡了下来……
好像是条没人用的弃船呢……这么想着，白玉脚丫已经踏进了同样飘满白纱的桥楼。
一步步的靠近，她先是看到了仓紫长衫的下摆，垂在靠窗的软榻边缘，随着船体的晃动轻轻拂动，而后是白色的羊绒毯子……到了这个季节还用这么厚的毯子，难道都不会嫌热吗？
小小的疑问在她看到一张俊逸却明显缺乏生气的面容时自动得到了解答。
半躺在看起来过于厚实的软榻中的少年乌发披散，因为闯入者的到来，原本禁闭的双眸猛然掀开，凌厉的视线并不因为身体有病而有丝毫的减弱。只是在看到不速之客的真实面貌……一个发丝微乱衣衫不整光着脚丫的小女娃之后，他的眼神转为疑惑，但立刻在对方直直走近的动作中变得戒慎起来。
但他并没有开口，任那一脸新鲜表情的女娃上下左右的将自己打量个遍，心头暗将这娃儿的身份思忖了个大概……所有人都去凑热闹找乐子的时候，傅家的小姐怎么反而往他这人人避让的病秧子这里来？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小娃突兀开口，说了一句颇令他惊讶的话，而她接下来的半句，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不让它们好好看呢？”
“看什么？”不由疑问，没发觉自己说了连日来的第一句话。
“看……很多啊……”不小心打了个呵欠，揉掉眼角的泪水，有些心不在焉的继续说着，“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呵啊……很多很多人。”
“好看么？”这么问着，心里却意外连连。为什么自己不去反驳她，告诉她自己并没有“不看”，反而煞有其事的与她攀谈了起来……
“也不是都好看。”实在是太困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张看起来很软很好睡的长榻，“但不是因为好看才看啊，有的人想看都看不到，你不该浪费它们的。”
少年一阵无语，不知道是因为她老成的话语，还是她自然的坐上软榻那端并且将腿缩上软榻的动作……
不由自主的，曲起长腿让出了空间。看着那双瓷器似的脚丫渐渐靠近自己，胸口涌上了异样的情绪。有些热，像是有什么暖暖的东西熨帖了常年阴冷的身躯，带来通体的舒畅。
找到舒服姿势的女娃枕抱着大大的软垫，凤眼微眯，脸上带着享受的愉悦笑意继续教育眼前看起来很没精神的大哥哥。
“而且你这样会很无聊，无聊就会很困……”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呵欠，逐渐模糊的语调预示着周公的即将造访。
稍稍的寂静之后，一个声音如微冷溪流滑进了她混沌的思维……“我不无聊，也不困。”
刻意提高音量的话语让她半闭的双眼又微微张开。
漂亮的翘尾凤眼直直看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波澜不惊的眸心忽而泛开了点点涟漪。
细细看了片刻，直到少年感觉呼吸微窒，女娃才敛下清亮的双眼，将柔嫩粉颊用力揉进软垫中，挤出了口齿不清的反驳：“你明明一副很无聊很困的样子嘛。”
少爷一愣，直觉回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从没人说过他看起来很无聊很困，为何苍白和病弱会变成无聊和困呢……
疑问视线飘向小女娃，前一刻她还是一副就快呼呼大睡的模样，现在却用一种让他悚然的悲悯眼神幽幽的看着他。
他想，她一定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的……
“那你一定寂寞了很久。”
那个小小的闯入者说，于是萧家少爷一贯似覆薄冰的俊容，倏然皲裂开了道道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