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第七十章出發

　　死壤聖殿深層的大門緩緩闔上。
　　燈火晦暗的甬道中，兩段腳步聲壹前壹後從幽暗處走到盡頭，在踏出母藤沈眠的深層之前，聖藤祭司輕輕嘆了口氣。
　　「十九，妳應該聽到了。」
　　九連環在指間嘩啦啦地轉動，荼十九壹臉無所謂地回道：「是啊，耳朵都起繭了。」
　　步天鑾眼中閃過壹抹復雜的神色，道：「歷代聖子在突破元嬰期後，便會獻祭給母藤……自我接任聖藤祭司以來，已送走了五位聖子。」
　　「那妳想說什麽呢？」荼十九臉上既沒有恐懼，也沒有震怒，反而十分古怪地看著他，「我從母胎裏生出來，最終回歸到母親肚子裏，這不是很合理嗎？」
　　「不……」步天鑾余光掃向深層之處，在聽到母藤重新進入沈眠後，他才緩緩道，「妳雖生為人身，卻沒有正常的父母，不知道尋常世人心中，母與子本不該是如此。」
　　荼十九停下動作，皺眉思索了片刻，還是不能理解：「可死壤這裏的人，誰不是凡人腹中生出來的，又好到那樣了？「母親」若是那麽厲害的東西，他們為什麽還要遠離凡身，出來求這個長生。」
　　「……」
　　荼十九晃了晃手上的九連環，道：「妳突然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歷代聖子到了元嬰期，修為便會壹路瘋長，乃至於倒噬母藤，所以母藤壹定會在妳進階元嬰期後吃了妳。」步天鑾垂眸道，「我很意外，妳竟不怕死。」
　　「怎麽不怕，這不是逃不掉麽。」
　　荼十九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半輪，皮開肉綻下，壹條流動著金色紋路藤蔓如同鎖鏈般附著在脖頸的皮肉之下，在他松手後，又飛速愈合。
　　「這是我出生時便附著的枷鎖，無論逃到哪裏，都會被聖母拖回來，世上應該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倒黴了。」
　　步天鑾自然知曉，他復又深嘆了壹口氣，道：「倘若妳不願意，可以避開三都劍會。」
　　「那樣被聖母吃掉的就是妳了，難得妳是她這麽多年以來最滿意的祭司。」荼十九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擺擺手，眼神淡漠，「我又不是妳生的，送走了我，下壹個更聽話，早點讓我解脫了吧。」
　　他步伐悠然地離去後，守在聖殿深層外的唐呼嚕慢慢走過來。
　　「雖說這裏的人都該死，但我也難得有點可憐他了。」她摸著下巴道，「上壹任聖子死後我才來的死壤聖殿，卻不知是怎麽獻祭的。」
　　「妳想知道嗎？」
　　唐呼嚕忙說道：「我可不敢亂打聽。」
　　步天鑾看著荼十九遠去的背影良久，對唐呼嚕道：「告訴妳也無妨，母藤吞噬聖子之日當夜，死壤會少三分之壹的人，被稱為「大噬夜」，哪怕妳修至元嬰期，在那黑暗的夜晚，也只能任由母藤挑選吞噬。」
　　唐呼嚕的臉色頓時慘白了下來。
　　「妳想逃出去也沒用，哪怕壹時躲過大噬夜，當妳再次回到死壤時，母藤會先挑妳這種漏網之魚進補。」步天鑾背著手緩緩道，「現在妳知道了，妳能這麽快做到死壤七煞之壹，不全是幸運。」
　　眼底倒映出死壤聖殿深層的黑暗，唐呼嚕聽著那裏傳出的、微弱的瀕死尖叫，雙手都怕得發抖。
　　幾千年了，到底有多少人想反叛死壤母藤，已然是無以計數，最終的結果只有壹個，那就是成了祂的壹部分。
　　畢竟，人怎麽能反抗神呢。
　　「對了。」步天鑾意有所指地說道，「聽聞這幾日羽挽情已經在沖擊碎玉境了，可見這次三都的少主們都是壹個大的帶壹個小的。妳帶著聖子時，務必「確保」他能平安回歸死壤，不要誤了「大噬夜」。」
　　唐呼嚕眼底露出了決斷：「我、我明白了。」
　　……
　　觀瀾城。
　　「師叔，我回來了。」
　　當李忘情拿著壹支古舊的瓷筆回來時，鐵芳菲已然準備完畢，看了她手上的瓷筆，大為吃驚。
　　「羽蛇筋嗎？看著都有七百年份的包漿了。」
　　李忘情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眨了眨眼後，恢復了正常：「有緣所得，請師叔看看是否得用。」
　　「得用，就是少了點。」鐵芳菲將身後巨劍放下，坐上去懸浮在半空，拍了拍身側，「走吧，路上我指點妳用真火淬煉壹番。」
　　李忘情點了點頭，當她坐著鐵芳菲的巨劍飛上雲端、遠離行雲宗時，她再望向那巍峨的山門時，眼神已有了些不同。
　　——鄭奇明明是妳殺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瘋了還是別人瘋了！
　　——還是說，妳在宗主眼裏就那麽特殊嗎，為了妳，讓所有人粉飾太平……
　　——我倒是也想忘……可我和鄭師兄從小到大都是青梅竹馬，或許這就是我沒有忘了的緣由吧。
　　這是某種「偏寵」嗎？
　　「鐵師叔。」風聲從耳邊滑過，李忘情問道，「妳連血屠禁術都知道，那妳知道招引光陰鮰之術嗎？」
　　「那個啊，現在倒是很少提起了。」鐵芳菲道，「修士進階時有心魔這壹關，通常是壹個人過去無法擺脫的苦痛記憶，如果能得大能修士將那段記憶化作光陰鮰抽出，那麽心魔關就容易許多。」
　　「也即是說，它本身並不是壹種邪術？」
　　「當然，何況此術觸及大道，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學的，哪怕是接近滅虛境界的大修士，史上也罕有能領悟出來的。」鐵芳菲疑問道，「妳問這個做什麽，是有心魔了，想讓妳師尊幫妳？」
　　「……」李忘情收回目光，淡淡道，「是有些心結，不過我這些小事哪裏煩得到師尊。」
　　鐵芳菲笑著搖了搖頭：「在他眼裏，妳可沒小事。」
　　李忘情：「師叔……」
　　「都說凡人家裏老人偏疼幼子，咱們宗裏也不例外，挽情確實擔當得多壹些，又好逞強。妳啊，難得能突破境界，往後姐妹倆壹起繼承行雲宗，還是要多幫幫挽情。」
　　「師叔說的是。」
　　藏拙中期的鐵芳菲速度自然不在話下，在天黑時，便跨越數千裏之遙，來到了山陽國的邊境。
　　壹路上在鐵芳菲的指導下，用真火淬煉羽蛇筋的李忘情睜開眼，比起眼前閃爍著星星般火光的大地，壹股特別的燒灼味道先湧入了鼻腔。
　　鐵銹、血、寂靜的塵沙，這是隕火灰燼獨有的味道。
　　凡人在這灰燼中待上數日，便會生出隕火瘡，終身難治。
　　「這就是山陽國了。」
　　鐵芳菲遙遙指向遠方山巒的拐彎處，不難看得出，兩座連綿不絕的大山將壹片燃燒著星點火光的大地隔在另壹側，而在山這邊，是受益於火隕天災而形成的礦湖，與依靠礦湖而成形的村落。
　　哪怕是時時刻刻飽受隕火瘡的威脅，但這片大地上掙紮求生的凡人們還是選擇了依靠礦湖活下去。
　　此情此景，再遙望向那沈沒在歷史上的、最繁盛的國度時，不免多了幾分蒼涼。
　　李忘情將淬煉到壹半的羽蛇筋與真火收好，道：「以前巡狩時撥給我的地域只限於罰聖山川，倒是頭壹次到這山陽國來，那邊兩山之間的……是城墻嗎？」
　　「是啊，說來也怪，史上那次最大的火隕天災正好覆蓋了山陽國城池以內的全境，壹丁點兒火苗都沒有漏到城外，靠近東邊的也壹樣。」鐵芳菲攤平手掌，吹了口氣。
　　這口氣形成壹陣大風，刮向那山陽國的關口，吹散了那裏的煙霧，露出了下面的焦土。
　　真的是焦土，壹丁點建築的殘骸都沒有，就是壹片漆黑的大沙漠。
　　「現在的隕火還沒有徹底熄滅，等看不到這些火光了，會有壹場持續數年的大霧覆蓋全境，其中的故國幻境也會降臨。」
　　李忘情見識了壹番後，忽然註意到，隨著鐵芳菲這壹口風吹散灰燼，她隱約在山陽國之中、極為遙遠的地方看到了壹座接天貫地的巨大山峰。
　　它像是壹根天柱般，突兀地立在國度中央，而灰色的隕火雲剛好將其籠罩得嚴嚴實實，在天空下，並不能觀出全貌。
　　無論是誰，在看到它時，不免都有些心潮澎湃，李忘情也不例外。
　　「師叔，那中間的巨峰，莫非就是傳聞中的……」
　　「對，那就是「神決峰」，也是洪爐界的創世天柱。」鐵芳菲眸光明亮，「三尊創世之後，天柱歸壹形成這座神決峰，幾千年來支撐著洪爐界眾生的繁衍生息。它若是倒了，天就會塌，這片大地就會被上面傾流下來的星河淹沒。」
　　「……」
　　「忘情，妳對妳師尊煩也好，惱也罷，無論如何他都是洪爐界的創主之壹，也等同是妳我的生身父母。」鐵芳菲囑咐道，「妳要尊敬他。」
　　李忘情還以為她看出來自己的異樣，正要解釋時，鐵芳菲又補充了壹句。
　　「不能拿對待凡人的眼光去看他，挽情更需要知道這壹點，明白嗎。」
　　沒發現在……不過好好地提師姐做什麽，她不是向來很尊敬師尊的嗎。
　　李忘情姑且將心裏雜亂的思緒壓下來，跟著鐵芳菲禦劍沿著山陽國的邊境，在月上中天時，她們落到了壹座寂靜的村莊裏。
　　「到了，這就是緹家莊。」
　　在天上看這村莊還算富庶，約有幾百戶人家，算是個山城。
　　鐵芳菲的飛劍在城外落下時，整個山城壹片寂靜，石子鋪就的街上，只有過路的野貓偶爾叫喚兩聲，穿街而過。
　　「每個宗門在三都劍會開始之前都會找個地方住下，這裏到時候也不例外。我可不想出了什麽亂子，尤其是緹曉的衣冠冢那邊，春眠肯定是會來的。」
　　鐵芳菲重新將鈞嶽劍背在肩上，帶著李忘情穿過村子。
　　「用食夢貘需要擺個陣法，咱們先去緹家舊宅裏落腳，那裏百年前被壹戶尋常凡人住下，隔出座後山，就是緹曉的衣冠冢，咱們不要驚動人家。」
　　李忘情點點頭，路上時不時觀望向周圍的屋舍。
　　或許是這附近礦湖物產豐沛的緣故，不難看得出，這裏大街上的屋宅頗為富裕。不過詭異的是，家家戶戶門上都畫著壹頭異獸。
　　這些異獸形態各不相同，有虎豹，也有牛羊，甚至有形容奇異的海獸，皆用鮮麗的顏料描繪得極為細致。
　　「師叔，這些隕獸為何都閉著眼？」李忘情的目光落在那些門上，壹壹數過來，「閉眼的，又壹個閉眼的……」
　　她腳步不停，壹路走，壹路默念。
　　「閉眼，閉眼，閉眼……」
　　忽然，她停在壹家門戶前，對上了壹雙睜開的眼睛。
　　那是壹頭四足惡獸，龍頭雀爪，怒睜的雙眼中，仿若有漆黑的壹團火，還蘊藏著壹絲熔金。
　　「它睜眼了，師叔。」李忘情猛然壹回頭，發現身前忽然空了，「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