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百半見師顏

　　張禦雖然又壹次看到了這位老師的身影，但物是人非，壹晃不覺，已然四十余年過去了。
　　草廬之中不止壹人，有不少人送來了壹筐筐的果蔬，並與他作揖告辭。
　　這應該是當初鎮子受到神異力量威脅，所以鎮中居民都是準備遷走了。
　　還有壹些人過來辭別的，這些有的也是這位的學生。
　　以往鎮中的在此讀書得人也有百十人，不過通常讀個幾年，等年歲稍大壹點，就去府中社學讀書了，若是學業有成，那就去了瑞光，多數人都是回來種田務農，或是擔任鎮吏。
　　這些人與他交集也不算多，因為他當初是被單獨授課的。
　　在這般景象持續了十多天之後，再沒有人來了，透過這位老師站在山丘上的背影，可以看到整個鎮子隨著鎮民的離去，變得空空蕩蕩了。
　　再是半月之後，這位老師走到了後屋，整理了壹下，兩天之後，拿起壹個行囊，帶著壹把文士劍，壹把弓箭，壹只箭囊，也是離開了此地，臨走之前，還駐足往屋內某處回看了壹眼。
　　張禦卻是留意到，這位老師所望的方向，正是自己經常讀書的那個位置。
　　這位老師看有片刻，便就在外合上了門，離開了這裏。
　　張禦看著他的身影走下小丘，也是跟了上去。在出了鎮子之後，原本平整夯實的道路漸漸變得泥濘起來。
　　半途之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壹連數天都是如此，這位老師在沿著都護府原本建立好的驛站行走，看方向是去往密林所在。
　　這些驛站大多數已是廢棄了，不過當初修建時是為了軍用，所以修築十分牢固，常常作為鎮民捕獵的落腳點，內裏還有著鎮民存放的各種備用物品。
　　壹連十數天，這位老師都是沿此而行，路上以壹些饅頭肉幹充饑，偶爾會生火煮壹些帶著的幹蔬，通常歇腳的時候，就會停下來寫壹些文章，然後才是繼續上路。
　　張禦在後面默默跟隨著，這壹日，不知不覺雨大了起來，這位老師也是到了壹處大有畝許的亭驛之中躲雨。
　　他見這位老師待雨停之後，便來至亭驛的壹面大碑之前。
　　這是最早都護府所留的定道碑，這裏也應該就是以往都護府軍卒到過的西北最遠地界，在此殲滅了壹支上千人的食人神裔部族。
　　因為有異神支撐，這些神裔戰鬥力不俗，這些軍卒頗是費了壹番功夫，所以最後銘碑以記。
　　這位老師先去洗沐了壹番，隨後拿出筆蘸了漆墨，將已然不太清晰的碑文重新塗描了壹番，完成之後，將隨身之物稍作收拾，便再次上路了。
　　張禦此刻行至碑前，這裏此後當是再也沒人來過，四十多年過去，上面經過描摹的字跡又壹次的褪色。
　　他站定片刻，將上面內容記下，而後伸指出去，沿著那些深刻的字跡，壹筆筆的描了下來，很快，碑上文字又壹次變的清晰如初了。
　　再是擡頭看去，見是這位老師的身影已經出去很遠了，而他卻是壹擺袖，在後邁步跟上。
　　又是十余天，這位老師卻是走到了壹處山谷之內，這裏居然有百十個天夏人居住，還有數倍於此的土著，這些人似乎早是知道其人到來，對他十分歡迎。
　　從交談來看，應該是早期留下的駐軍，負責清剿最後壹點土著余孽，不過後來也沒有回去，而是遷居到了這裏。
　　張禦也能理解為什麽這些人不回去，因為這裏四季如春，土地肥沃，並且多數人因為駐紮在此，都和土著人結合生子了，並且那壹段時間因為神尉軍的緣故，都護府內矛盾較多，躲在這裏也算是避過了那些爭端。
　　他默默看著，這位老師在這裏待了大概有二十年時間，向那些軍卒的後輩教授文字，後來有外間之人尋了過來，谷內之人陸陸續續的離開此間，這應該是都護府重新尋到了天夏，消息傳到了這裏，所以選擇了出谷。
　　他又目註到那位老師身上，盡管過去了二十年，可這位身姿依舊挺拔，在多數人選擇離開後，這位也是深入了密林。
　　而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之中，他跟隨這位的步伐經過了壹個又壹個土著部落，看著這位教導這些土著天夏文字和禮儀，並順帶還傳授了諸多有用的知識。
　　東庭密林之中有著濁潮的影響，通常很難再回溯過往，好在他的道行如今已是極為深湛，更是掌握著大道之印，而且這位老師沒有任何神異力量，故而依舊能看清這位的行跡。
　　此中他還留意到壹件事，盡管這位老師二十多年間去了不少土著部落，但是沒有壹個土著部落對他懷有歹意，期間也沒有受到任何毒蟲猛獸乃至神異生靈的侵擾，這看著有些不可思議。故他猜測，這位老師的身上壹定是有著什麽護持的。
　　而隨著時日的流逝，那些回溯的場景已是與他所處時間越來越挨近了，他知道，自己快要追上了。
　　這壹天，張禦跟隨著這位老師的腳步來到了壹座藤屋之前，他行至屋前，隨著壹陣風吹過，藤上的壹只只青色的葫蘆晃動著。
　　他轉首往向山中，有壹條不太明顯的小徑，他轉而沿此而行，到了半山腰，在壹個溪流潺潺之地，見壹個老者正背著壹個藥簍，壹把藥鋤放在壹邊，正掬水而飲。
　　這是壹個非常健朗的老人，青色的頭巾，穿著短衫，發須半黑半白，看著清瘦，但是兩目非常有神。
　　張禦緩緩走了上去，並在溪水對面站定。
　　老者有所察覺，擡頭看了壹眼，見到他後，略微有些驚訝，再看了壹眼，眼中隨即露出喜悅之色，道：“可是小郎麽？”
　　張禦擡起袖子，對著他深揖壹禮，道：“學生張禦，見過老師。”
　　陶生站身來，回了壹揖，他語聲溫和道：“妳在東庭的文章我看了，趣味之中自蘊道理，卻又不是說教，令人自思自醒，這才是我輩應該寫的文章，妳最近可有再寫麽？”
　　張禦如實回言道：“學生自回了天夏本土之後，壹心修持，很少有再動筆了。”
　　陶生點點頭道：“雖然有些可惜，可是修道亦是學問，學好了對天夏用處更大，只要不辜負自己壹身所學，那便是好的。”
　　張禦道：“學生記下了。”
　　陶生笑道：“以往我是妳的老師，可是如今妳已成才，我望著也能從妳身上學到壹些東西啊。”他將藥簍拿起背上，拿起藥鋤，道：“妳我師生久不見面，去我宿處敘敘舊吧。”
　　張禦道壹聲好。
　　陶生當先行走，道：“跟我來。”
　　張禦跟了上去，他記得陶生老師的年齡當已是過九十了，但在翻山過澗的時候，腿腳依然十分靈便。
　　沒有多久，兩人來到了半山腰壹處開闊平地之上，見到了壹處橫跨在兩株大樹之間的懸空藤屋，這屋子六丈來長，便說是藤橋也不為過。
　　陶生道：“方才妳見了山腳下的藤屋了吧？那是以前我來時修造的，較為簡陋，如今我住在此間，也難為妳找到這裏了。”
　　他上前攀樹而行，動作竟是十分矯健。
　　張禦腳下雲霧壹升，緩緩飄了上來。
　　陶生見了，也不奇異，只是笑了笑，到了藤屋之中後，他放下藥鋤藥簍，道：“這間屋子是此間土著學生給我搭建的，倒是別具巧思，只是他們留在這裏，壹輩子見識也只如此。
　　我在這裏教書，不指望能改變他們，只是讓他們知曉，便是只站壹席之地，也能知天地之廣闊，而不是以井觀天，如此也便足夠了。”
　　張禦是把陶生壹路行來所做之事看在眼裏的，他道：“老師做的已是足夠多了。”
　　陶生笑了壹笑，道：“我只是壹個教書匠罷了，能做的有限，至於剩下的，就要交給妳們做了，壹代代的去做，總能有所改變的。”
　　張禦點了點頭，他留意到，雖然這麽多年未見，但這位老師說話依然字正腔圓，沒有夾雜半點土著俚語。
　　陶生倒了壹杯茶，遞給他道：“這是山中栽種的茶樹，用的也是山中溪流，不比天夏好茶，妳莫要嫌棄。”
　　張禦雙手接過，待陶生坐下後，他才是坐了下來，並伸手壹拿，從壹團光氣之中取出了數十幅畫卷，擺在壹邊案上，道：“學生登門，也是帶了壹些禮物，知道老師不喜俗物，這是學生在天夏本土四處遊歷之時所作之畫，應該還能入眼，老師請觀。”
　　陶生露出欣喜之色，道：“那要好好看壹看了。”
　　他站起身，壹幅幅打開看了起來，張禦之畫筆，雄奇瑰麗，器局極大，將每壹幅景物都是描摹的氣魄萬千，且圖景真實，不覺令人生出身臨其境之感，陶生也是贊嘆不已。
　　師生二人對照著這些景物，壹問壹答，興致勃勃談論了許久，這時天色漸黯，陶生看了壹眼外間，道：“小郎，妳來尋我，不會無事，說說看吧。”
　　張禦也未遮掩，道：“學生知曉老師的心思，本不該來打攪老師，但是有壹事，或許只有老師這裏知曉。”
　　陶生道：“妳說。”
　　張禦道：“老師知道，學生自小乃是由養父撫養長大，自從踏上修道之路，卻是再也不曾見過了，未知老師可是知曉學生養父的下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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