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宋檀回了宮，宣睢東暖閣在打棋譜，彈劾沈籍的人壹日比壹日多，他都不批復，因此得了閑。

“去北鎮撫司看過了？”宣睢問他。

宋檀點頭，坐在宣睢對面，“北鎮撫司確如傳聞中壹般肅穆，我沒怎麽往裏面走，略停了停便回來了，不過錦衣衛確實能人輩出。”

宋檀坐定，宮人端來壹盞茶，是楊梅飲，雖沒有加冰，但是已經足夠酸甜可口。

“喝杯茶歇壹歇，跟我來。”宣睢將宋檀帶去後殿，殿裏堆滿了大箱子，鄧雲站在人群中間，手中拿著壹份單子。

見宣睢來，鄧雲上前行禮，將單子雙手奉給宣睢。

宣睢看過，又遞給宋檀。

宋檀問道：“這是什麽？”

鄧雲道：“這是江西那邊送往京城的東西，我著人扮山匪把這些東西截了下來，這單子是最近壹批的。”

宋檀明白了，“是有人賄賂京官的東西啊。”

宣睢叫打開來看看，鄧雲即刻開了幾箱子，壹個箱子裏裝滿了金錠，壹個箱子裏裝珠翠寶石，另有壹個箱子裝了壹座三尺高的白玉彌勒佛。

“好大的手筆。”宋檀道。

“還有幾樣東西要給陛下過目。”鄧雲招手，幾個太監捧著錦盒過來，壹個盒子裏放了壹些書簡，是孔子所著的《春秋》原本，壹個盒子裏是壹幅字帖，乃《蘭亭集序》，另壹個盒子則是壹柄青銅劍，劍上刻字太阿。

宋檀驚訝不已，“都是真的嗎？”

“還沒請人看過。”鄧雲道。

宋檀咂舌，“這幾樣東西，不像是賄賂普通京官的。”

“可見朝中，臥虎藏龍啊。 ”宣睢輕嗤壹聲。

宣睢命鄧雲將這些東西整理入庫，在清丈土地後用於百姓農耕。

宣睢走了，宋檀留下來看那份禮單，感嘆道：“這麽多錢呀。”

鄧雲嘲笑他，“瞧妳那沒見識的樣子，身在京城，天子腳下，便是受賄也不敢太過分。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土皇帝壹個賽壹個的有錢。”

宋檀??他壹眼，“妳呢，妳又拿了多少？”

“我只留了這壹批的壹成，”鄧雲有點??瑟：“明年壹整年都不愁吃了。”

宋檀挑眉，“妳做這些，不怕陛下發落妳。”

鄧雲哼了壹聲，“這些東西陛下心知肚明。可恨那賀蘭信，不出人也不出力，平白分走我壹半。”

“他也知道？”

“那當然，”鄧雲罵道：“瞧著是個目下無塵的，要錢的時候心黑著呢。”

宋檀嘖嘖稱奇，鄧雲想起了什麽，提醒了他壹句，“似我們留下來的這些東西，陛下睜壹只眼閉壹只眼，算是恩賞。但若江西那邊有人給妳送東西，妳可千萬不能碰。”

宋檀點頭，“我曉得，瓊臺別院的管事是陛下的人，有誰往那邊送東西，都是他來看著，想必不會出問題。”

宋檀揣著手殿裏各處轉悠壹圈，道：“妳與賀蘭信壹人壹半，怎麽就沒想著分我點。”

鄧雲稀罕地看著他，“從前跟著沈籍念書，學了幾年也沒見學到壹點君子之風，這才跟了陛下多久，腦筋轉得快，心也黑透了。”

還不等宋檀說什麽，鄧雲又道：“我得了好處，也沒忘了妳，給妳送了東西，回去記得看看。”

鄧雲說的這個東西，宋檀聽過就忘了，他趕著回東暖閣描字，描完字後出了壹身的汗。在用晚膳和沐浴之間艱難選擇了許久，宋檀還是決定先去沐浴。

吃飯要舒舒服服的吃，專心致誌的吃，分神掛念著沒做完的事情，是對吃飯的褻瀆。

宋檀沐浴完，站在鏡子前擦頭發，箐雲這個時候捧著匣子過來，裏頭裝的就是鄧雲送的東西。

宋檀打開來，只見裏頭放著壹件紗衣，薄如蟬翼，觸之溫涼。與紗衣放在壹起的是壹條金鎖鏈，鑲金戴玉的，壹邊手腕墜著壹個小鈴鐺。

“什麽呀，”宋檀嘟囔，“他老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什麽東西？”宣睢從那邊落地罩走過來，瞧見盒子裏的東西，頗有些興味。

他指尖挑起金鏈子的壹端，拿著宋檀的手比來比去。

宋檀收著胳膊，要退不退的樣子，道：“陛下忙完了，還未用飯吧。”

“今日天熱，沒什麽胃口。”宣睢道。

“唉，這，多少還是要吃些。”宋檀盡力勸阻。

宣睢擺手讓宮人下去，拉著宋檀坐在床邊，“我瞧著妳像是困了，都沐浴過了。”

宋檀束手束腳地任由宣睢將剛穿上的衣裳給他脫了，換上那壹件輕薄的，有不如沒有的紗衣。

那條金鏈子，壹只扣在手腕上，壹只繞過床柱纏在宣睢手裏。宋檀吊著壹只手，跪得很艱難。

帳子裏鈴鐺響了半晌，宣睢拽壹拽鏈子，宋檀絆手又絆腳。

“若是能將妳這樣鎖在宮裏也不錯。”

宋檀的眼睛有點花，他用力睜了睜，跟宣睢表忠心，“我現在不就在陛下身邊嗎？”

宣睢笑問，“那妳會在我身邊待多久呢？”

宋檀仰面看著帳子，金鏈子在反射壹點光芒，“直到陛下厭棄我的那天。”

宣睢又拽了拽鏈子，鈴鐺的聲音想起來，“妳怎麽不想想，我若厭棄了妳，妳有什麽活路。”

這，總不至於太慘吧。宋檀胡思亂想。

宣睢看著宋檀，忽然有些後悔，他與宋檀肌膚相親的太早，心便難以靠近。若是能時光倒流，他或許不該那麽著急地給宋檀用藥。或者再早壹些，他不該將宋檀留在身邊，攪亂他的自在。

宣睢解開宋檀手上的腕扣，愛憐地親了親被勒出來的紅痕。

床榻之上的宣睢是最愛宋檀的宣睢，願意在這壹刻反思自己的罪過。下了床，宣睢就變成了壞心眼的皇帝，因為見不得宋檀比自己過得舒坦，硬把他往龍床上帶。

孟千山帶著宋檀給的書信下江南，去後不久，便給宋檀回信，說已經到了江南，見到了沈籍。

沈籍看了宋檀的信，但是仍然沒有回信。不過孟千山的信裏說沈籍壹切都好，宋檀看過信，便罷了。

盛夏六月，驕陽似火，去年的這個時候朝廷因為湯固案而沸沸揚揚，今年比之去年不逞多讓。

太極殿，內閣陳大學士和昌國公上書，彈劾沈籍十二道罪名，從獨斷專行到橫征暴斂，更有證據證明沈籍越權插手軍中，逼得壹縣百姓暴動，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宋檀在壹旁聽的心驚肉跳，宣睢看完上書之後，不置可否，只道：“沈籍還未回京，諸位就替他議了這麽多罪名。”

昌國公道：“陛下，沈籍之罪並非空穴來風，江西確有百姓暴動，彈劾沈籍的折子這些時日以來也未斷過，人證物證俱全，絕非虛言構陷。”

宣睢不說話，看著昌國公，皇帝斷案，有時候憑證據，有時候憑立場。他現在看著昌國公，大約就是在看昌國公的立場。

宋檀悄悄打量昌國公，昌國公如今已經年逾六十，在朝中勛貴和武將之中頗有威望。陛下的騎射都是昌國公教的，當年宣睢與湯固爭得妳死我活的時候，昌國公也壹直站在陛下身邊。與公，昌國公是國之重臣，功勛卓著，與私，昌國公與皇帝有師徒之誼，深受皇帝尊重。

宣睢看了壹會兒昌國公，問其他人，“諸位覺得呢。”

吏部尚書左看看右看看，道：“旁的不說，沈籍到江西，三個月殺了壹百二十七名官員，是否有些不妥。”

禦史也跟著應聲，“尋常百姓犯死刑大罪還是報歸京中核查。沈籍這樣果斷地就殺了壹百多位官員，有濫施刑罰之嫌。”

宣睢看向其他人，內閣田閣老忍了又忍，道：“陛下，且不說以沈大人之品行絕無可能做出橫征暴斂之事，便是要議他的罪，也總該等人回到京城，當面問個清楚。”

刑部侍郎是個暴脾氣，“江西百姓暴動，分明是貪官鼓動，沈籍調派軍將是為安撫百姓，誅殺犯上作亂之輩，是他平定了江西暴亂，不恩賞其功勞也就罷了，如何就要議罪了！”

眾人吵吵嚷嚷沒個決斷，宣睢最後仍未定沈籍之罪，只待他回到京中，聽他親自回稟江西之事。

旁人都走之後，宣睢留下昌國公，“妳當真覺得沈籍有罪？”

昌國公壹張臉皺紋縱橫，但是他的眼睛卻不見渾濁，讓宋檀不由得想起夏明義。

“不管沈籍有沒有罪，江西之事都不應再查下去。”昌國公勸道：“去年壹個湯固案，朝堂動蕩了半年，還未休養生息，這又開始查土地兼並案。陛下，這麽查下去，我真怕整個朝堂都要被殺個幹凈了。”

昌國公伏地請求陛下停止查江西案，生生懇切，字字錐心。然後，他在地上跪了半晌，只聽得皇帝冷淡的聲音，“怎麽會沒人呢，不是還有個沈籍嗎。”

昌國公的心壹下子陷進冰窟，年輕的皇帝是不怕被人威脅的，也最討厭被人威脅。昌國公在這壹刻看清了宣睢的決心，而他本該在此之前就心知肚明的。

但不管昌國公心裏怎樣想，宣睢已經看清了昌國公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