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這壹年九月的帝都潤得有些多情，風也和煦，日光也柔善，直到月底的壹場秋雨的驟涼才挽回些北方冷肅的面容。已近十壹，帝都湧入的人漸多，宋瀲壹行人的聚餐排了很久才吃上。
　　餐館是帝都胡同街巷裏的老字號，夜裏近九點依舊是擁擁擠擠，本有人提議的是去酒吧坐壹坐，可壹行人滿腹空空，直罵那人出的什麽餿主意，七拐八拐入熟悉的深巷潑辣煙火處，誰還愛酒吧清冷滋味。
　　壹行人基本是宋瀲同專業的本科關系以及後來工作交聯，也因是相熟，氣氛倒是有近十分的合洽，談舊時師長逸事，聊以前隔壁系八卦緋聞，少不了再說兩句工作瑣事，人聲偶近沸鼎，牽牽扯扯都是這樣年紀相當的人際網線了，熱絡得隔絕去室外壹地初寒。
　　吃到大半宋瀲手機響了，壹看是以前室友，沒太在意就順手劃了接上。兩人也就做過夏天以來幾個月的室友，因還算投緣，那姑娘也就突突直言道：“唉唉？宋瀲，剛才有個人來我這找妳啊，是個男的，上來就問宋瀲住這不，我先怕詐騙啥的，就塘塞他，後來他才說是來給妳送東西的，送什麽也不說，聽妳不在這就走了，我瞧著面善，就順嘴說妳晚上去後門那家聚餐去了，那啥，給妳打電話沒啊？”
　　宋瀲右手的筷子有支松落掉到地上了，本應清脆的壹響被四周火熱聲嚴實蓋下，倒如落入無底洞般壹直下沈得沒個盡頭，宋瀲遲遲聽不見那細微聲響，壹顆心也似懸而未決的惴惴。無人註意到她的異樣，她可放肆地收斂好壹時無措。
　　“我知道了，是有人要來，今天聚得晚我就不回來了。”宋瀲聲音穩得顫音全吞進肚裏。
　　“哦哦，那妳們繼續玩吧。”那姑娘也是風風火火的性子，壹言盡就掛了，未多詢壹句。
　　宋瀲坐在喧鬧處，周身卻像隔了屏障，她聽不清同伴在說笑些什麽，只能感受到自己壹呼壹吸規律間的些許粗氣。她抑制住奪門而出的湧動心思，手裏攥著已經熄屏的手機，既是隱約希冀著它的動響，又不敢輕易打開。
　　身旁的本科學長察覺到她的沈默，微微低頭問她怎麽了，宋瀲忽地回神，壹眼撞進學長泛著關切的眼波裏，霎那間閃過的念頭讓她有些羞愧。她定了定神，面色已如常，笑著搖搖頭指了指缺了壹根的筷子，算作解釋，學長明了壹笑道：“妳坐裏邊不方便我幫妳去再拿壹雙。”
　　宋瀲來不及拒絕他就起身了，桌上幾人稍見眉眼微動，壹人與宋瀲交好，笑著打趣道：“學長對妳還是以前那樣好，他從美國讀研回來這還是跟大家吃第壹頓飯呢，工作這也定下了，不過……妳們就是可惜了。”話間忽壓低了聲：“妳大二說是拒絕人家，大三不又追去美帝交換了？還說沒有，學長這般人品妳都沒動過心，難怪這幾年壹副清心寡欲樣。”邊說邊撓宋瀲癢，顯是相熟極了。宋瀲略有訕訕，壓下些又湧上的羞愧，佯裝氣惱要她住嘴。
　　也不過熟人幾句打趣，壹個話題壹扯就撂開去了，小小壹段如剛才那個突兀電話壹般不顯眼，夜還早氣氛又濃，宋瀲定心今晚將這聚會續下去。
　　幾人吃吃停停至要結賬離店時已十點半，不知覺何時又有小雨來添興，在北方初秋夜裏浸透壹身寒意。大家基本都帶了傘來的，除了晚出門沒趕上白天下雨的學長。宋瀲站在屋檐下忍住四下張望的沖動，捏了捏傘柄，還未開口就有旁人笑道：“學長還是躲去宋瀲那邊撐著去地鐵站吧。”
　　學長倒是要不好意思地推辭，年輕雋秀臉龐上隱約泛著羞紅，在店外暗紅燈光依然清晰可見，生澀得美好。意外的卻是宋瀲壹口應下，幾句話間已經撐開傘舉過他頭頂了。
　　宋晏許久沒見到宋瀲了，他狠得下心，她亦是。曾經夜裏恍惚間他也甚至想過怕過是否余生都可能不會見了，他有些記不清最後壹次見她的模樣，全因是沒想到那是最後壹次。
　　她的垂發末梢微卷，在夜風裏盈盈晃悠，壹件輕薄的風衣裹住那熟悉又陌生的挺秀身姿，與同伴熟悉地話別嬉笑，面容呢。宋晏帶著遙遠上次的模糊有些不敢看她現在清晰的面容，像是失憶的人不敢直面舊人，他沒握好舊憶自是對陌生的她情怯。
　　她撐起傘與面前的人共避小雨，逼仄得兩人之間縈繞著淋不散的親近，面前人伸手似要幫她撐著，她搖了搖頭，側顏瑩潤綴著笑意，只稍稍又倚著他那邊舉高了些，有風忽地吹拂起宋瀲鬢旁不安的長卷發，不小心纏進傘骨裏，她微微偏著頭隱約急得要硬扯，面前的人忙撫下她手，略低頭趁著暗光耐心解救出被主人差點放棄的壹部分，壹時那傘似屏障，割劃出好壹對冰涼雨夜的璧人剪影。
　　宋晏忽然想到多年前的壹個除夕夜裏他沒看到的傘下景象，只覺堪堪彌補上這缺失壹般，那時他能站在屋裏原地，現在他能去哪裏。
　　宋瀲幾人說好去向後緩緩踱出巷口，迎上似是靜駐良久的人影，宋瀲撐傘的手微微壹顫，剛好聽見那只筷子落底。她未停滯身形，直直地朝他走去，露出宋晏許久沒見到的笑顏。
　　“宋瀲。”他嗓音染了些濕意，沈啞得宋瀲心裏壹凜，此後再也穩不住。
　　“我才接到電話說妳來送東西來了。”宋瀲笑意未散，徐徐說道，矜疏得剛好，陌生得如這座城市裏每壹個面目模糊的年輕女郎，可見的青澀漸褪盡，端方得體得看不出心思。她趕在他張口前又說道：“妳等我壹下，我送人去地鐵站。”
　　壹把傘下的學長看了眼宋晏輕聲道：“宋瀲？”宋瀲笑笑對同伴道：“沒什麽，就家裏幫送個東西過來。”幾人早已話別完畢，見她無意多說也只打量了宋晏幾眼就各自散去。
　　宋瀲回來時雨急了些，宋晏微微垂首站在巷口不遠處的便利店門口躲雨，短發濕染哀哀微垂，伶仃得有些蕭索，宋瀲穩了穩被風吹得晃悠的傘走了過去。
　　她搶占先機道：“不是說寄過來就可以了麽？怎麽還過來了？”聲音與壹群同齡人中的她隱帶疏淡得壹般無二，收了傘，只杵了傘尖在地上來回轉悠甩著上面的雨滴。
　　宋晏忽然覺得那個電話裏的疑點此時瞬間湮滅得像個笑話，他胡亂找了借口塘塞道：“東西重要我親自來壹趟好壹些。”宋瀲笑了笑，他瞧著又遠又諷刺般，只聽她說：“住的地方找好了麽？我送妳過去。”
　　宋晏拿出壹個文件夾遞給她，簡單道：“都在裏邊了，時間不早，妳回去吧。”宋瀲接過卻盯著他坦然笑道：“丟妳壹個人連個傘都沒有在大街上找旅舍？”
　　她又撐起傘了，這次卻直接把傘柄塞到宋晏手裏，催道：“妳也說時間不早了，來壹趟我看妳住下也才能放心吧，我知道壹家不遠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宋晏從南方來旁晚剛到便遇上這北方秋夜寒雨，此時凍得麻木順從地接過她捂得溫熱的傘柄，被暖得壹顫，忍不住貪戀。
　　宋瀲的傘遮蔽兩人顯得勉強了些，傘面壹蓋兩人悶頭走，倒只聽得見似砸落在頭頂凍雨，可怎麽走都像是臨時避雨遇上的距離。
　　宋晏思緒混雜，胡亂扯著話頭：“今晚在聚會？”
　　“嗯，基本都是本科時候認識的同學和學長學姐，現在工作都是他們其中幾個推薦的，現在也算同事了。”宋瀲格外詳盡的解釋倒令這個倉促話頭認真下去，頓了壹下她又說道：“妳覺得如何？”
　　“什麽？”宋晏混亂中被問得壹懵。
　　“這樣的我啊，妳想看到的見到了？”宋瀲微偏了頭看他，帶著今晚常見的淺笑。宋晏心裏卻忽地壹堵，許久以前的對話浮現，卻不知如何回她。
　　宋瀲沒為難他，自顧又說道：“那些哪夠，這兩年多妳沒見到的我可以都說給妳聽。大三出國交換妳知道的，剛才我送去地鐵站的是那時去那讀研的學長，別人說我追著去的，也是那時候項目好幾個我偏挑了這個，相熟的人不少難免多想。不過我心裏如何別人怎麽看得透，我當時不是為他去的，後來他倒是為我回來的。”
　　宋瀲的泠泠聲音與傘外斜雨壹般涼，徐徐道來卻有倒海勢頭，她頓了下，笑意深極了：“我們就是那時在壹起的。”她聲音停了，仿似傘上重落的雨聲也停了。
　　壹路是她在前帶路，雨夜昏暗兩人沈默雨刷也刷不盡，良久後依然是她開口：“到了。”她指了指路旁不遠處壹棟樓，又說道：“妳準備什麽時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