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宋晏神色難辨，卻也沒有出口阻止，老張見狀打圓場道：“小姑娘家的敬什麽酒，宋晏晚上還要開車載小宋回去的，叫她給她爸點根煙就得了。”各讓壹步，眾人也算答應了。
　　宋晏點點頭，算是應下，轉頭看向宋瀲叫她過來，宋瀲這才拔足走去那桌，掩住略顫的右手，穩步到宋晏桌旁，又從桌上的煙盒抽出壹根遞給宋晏，抓起旁邊的打火機，金屬機身冰涼涼得灼手。
　　宋瀲看見他翻手遞上銜住煙嘴，睫羽半垂模樣，就等著她了。宋瀲微傾下上身，不料未束緊的長發傾瀉而下如水精簾幕，半隔出壹方天地，竟是有些幽晦。宋瀲將打火機遞往煙嘴的另壹端，右手有些輕顫，許是未對準的緣故抑或是本就這樣。
　　哢嚓壹聲，壹簇火焰點燃兩人眼睛，宋瀲忽的擡眸看了壹眼宋晏，只見他睫羽微顫似是感受到宋瀲在看他，也收緊睫羽向她看來，兩雙如出壹轍的眼眸同燃著兩簇焰色，像是把彼此眼眸印在自己眼中，瑩瑩暗色中團簇的火光，如午夜湖水中燃燒著的水草。
　　呲，煙絲被燃亮，明明滅滅並不穩，也不知是被誰的呼吸擾了。
　　聞到燃燒的煙味，宋瀲直起身子，看了眼繚繞煙霧後宋晏模糊的臉，晃了晃打火機笑笑表示任務完成就回自己座位去了，旁人見他兩利落，叫好道還是宋瀲面子大。
　　直到宴席結束，宋晏也只被灌下總共不到壹杯酒的量，有人路過站在大門外正在等宋瀲與玩伴告別的宋晏，放言道：“宋晏看在妳還要帶妳閨女回家的份上，這次放過妳，下次啊，可沒下次了。”宋晏熟悉酒桌慣例，答應著，雖有些嫌厭，也是選擇遵守下去。
　　嶽嵐走向宋晏，見他確實無礙才又叮囑道要開車小心，宋晏與她貼身輕笑道：“妳也是。”嶽嵐似被冬夜寒意侵襲不由地朝他傾身倚了倚，宋晏熟練地順勢壹臂攬住入懷，握住她溫熱的雙手，雙影重叠難分彼此，可又都覺得就算有暗影遮蔽也不甚適宜，兩人目光交錯略有閃躲，才各自分開。
　　宋瀲走出大門時，嶽嵐剛下階梯，宋晏隱在壹旁陰影下，宋瀲看了眼遠去的窈窕背影，被室外幹冷的寒風吹得連打兩個哆嗦，搓了搓壹出門便冰涼的手，站在原地，喊了幾步外等著她的宋晏，說道趕緊回去吧。
　　壹路上，車內有些沈默，不過往常也如此這次並沒有顯得特別，宋瀲借口晚上冷熱交替吹風頭有點昏去了後座休息。車發動後，宋晏回頭看了她幾眼，只見她趴著埋頭向內，全身懶懶地安靜蜷縮著，壹頭松散的烏發潑灑在座位上，晦暗中黑得發綠，有幾束順勢垂下如海藻枝蔓般隨著車輕輕晃，就像今晚給他點煙時掃過他耳垂的那幾縷壹樣，撓得他有點癢。
　　宋晏難得打開車載音樂，壹陣悠遠泛黃的前奏充盈整個車內，壹個柔和醇厚的女聲唱著：“今夜還吹著風，想起妳好溫柔，有妳的日子分外的輕松，也不是無影蹤，只是想妳太濃，怎麽會無時無刻把妳夢……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謝謝妳這麽長的時間陪著我……”困在冬夜壹處狹小空間裏纏綿繞耳，無處可消散。
　　宋瀲初八晚上回了學校，因為新學期開學又是壹陣忙碌，許逸沁帶了壹大包她媽媽年前去歐洲出差捎回來的零嘴玩意，分給室友後剩下的全部壹股腦塞給宋瀲，嘴上嚼著滿口的巧克力糖，對宋瀲有些口詞不清地說道：“阿瀲我們什麽時候也能出國呢？”宋瀲拿了壹顆她手中袋子裏的糖含著：“我覺得國內也挺好。”這糖甜得有點發膩。
　　“哎呀，妳就沒想過出去走走？妳看趙晗真那種不都忙著出國麽？不過她成績就那樣，也是為了找更好出路吧。”
　　宋瀲有些猶豫遲疑，含糊著道：“呃，我不太想長住國外。”
　　“我也沒覺得國外好，只是覺得待了十幾年H市，有點膩煩了。”這樣的年紀哪個不是惦記著沖出幼巢、擺脫鉗制，能去嶄新天地。
　　宋瀲不知如何接話，只好抿唇壹笑，許逸沁明了道：“知道妳念舊的。”
　　進入三月，天氣漸漸回暖，壹月的奧賽成績下來了，宋瀲考得蠻好，是料想之中的分數，顧澤桓生物不用說，物理這次考得也不錯，班上公布成績時有人就拿著顧澤桓的成績單向他高聲報喜，當時正值課間鬧哄哄的，班上的人基本都在，上次同去的女生聽到顧澤桓分數，高聲說道：“宋瀲物理也考的好，妳倆不愧是壹起復習了的啊。”本是無意之言，旁人聽起來總像是變了調，幾個好事的稍稍起哄，氣氛壹時就有些尷尬的曖昧。
　　許逸沁瞅了那幾人壹眼，橫道：“沒見過尖子生的友誼啊？壹個個思想汙穢，想寫思想匯報是吧。”語氣強硬，模樣活似教導主任。
　　“不就是搶了妳的宋瀲，許逸沁妳還真急了，哈哈哈哈。”有人頂風辯著。
　　許逸沁隨手甩了壹塊橡皮砸過去，佯裝怒道：“找罵是不，說清楚了，可是妳們不分青紅皂白瞎起哄在先，再說宋瀲是她自己的，又不是我的。”那人見鬧成這樣向許逸沁刻意求饒，哪知許逸沁白眼都懶得給他，自顧出門去洗手間了。
　　顧澤桓看了壹眼宋瀲，神色有些歉意，宋瀲也沒避嫌地對他坦然笑了笑，似是不甚在意，這事就算揭過去了，無人再沒事有事地提到。
　　三月底斷續下了壹周雨，卻是倒春寒起來。宋瀲放月假回家，屋子清清冷冷帶著春潮濕意，還是就她壹個人，宋瀲洗完澡就回了房間。宋晏知道她今天回來，白天就打了電話說回來得晚，叫她自己早點休息。
　　被子有些濕寒，觸感與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壹般滑涼料峭，宋瀲裹緊到腋下，隨意翻開了本床頭櫃上的書，是她上個月與許逸沁逛書店買的壹本現代詩集，當時去買習題冊許逸沁要順便翻翻雜誌，她就去別的書架看了看，買下這本只是因為看到扉頁上的幾行字，那寫著“我見過妳，在海面上駕駛壹列私人火車，往返於少年時代與今夜，壹次又壹次，直到汽笛啞了，妳也不再唱歌。窗外都是後退的風景”。
　　其實這本詩集收集得雜亂，風格各異，題材不限，宋瀲就是拿來當睡前讀物催催眠。
　　近十點，客廳傳來窸窣的開門聲音，隨即客廳燈亮了，宋瀲聽見宋晏的聲音遠遠傳來：“宋瀲？”略有些喑啞幹澀，宋瀲放下書起身去了客廳，看見宋晏已經坐在沙發上了，以手杵額，只隱約看見耳垂發紅。宋瀲走近果然聞到壹股酒味，問道：“妳喝酒了？”
　　宋晏依舊低垂著頭沒有動，隔了壹會兒才回：“喝的不多，就是有點困。”不過應該酒意發散有些熱，又接著脫下外套只穿了壹件毛衣。
　　宋瀲瞧著眼熟，是那件墨綠色的毛衣，去年買的時候就已經偏薄了些，那時拿給宋晏，他也只是誇了她有孝心，宋瀲有些期待的試穿並沒有得願，後來天冷，整個冬天更沒有見到，這幾天倒春寒他倒是又拿出來穿了。
　　很合身，與宋瀲想象中的模樣壹樣，宋瀲目光不禁有些流連，見他難受說道：“我去給妳打杯西紅柿汁？”宋晏低聲應了壹下。
　　今天回家路過市場街口，她喜歡生吃西紅柿，瞧著攤位上的新鮮就順便買了幾個，現在剛好派上用場了。挑了兩個洗凈，放到攪拌機裏，又加了點鹽。
　　從廚房端著壹大杯西紅柿汁出來時，宋晏已經閉著眼橫躺在沙發上了，宋瀲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輕輕推了推他，小聲問道：“還喝麽？”宋晏壹聽便睜開了眼，有些惺忪地看了眼宋瀲才接過杯子壹口喝下，宋瀲坐在壹旁凳子上等他喝完，宋晏見她穿著睡衣披發的模樣，自覺打擾她休息了有些不好意思，隨意問道：“剛才在幹什麽呢，都快睡了吧。”
　　宋瀲接過空杯子看了眼他被果汁染得殷紅的唇色，說著：“還沒睡下，在看壹本詩集。”
　　“詩集？什麽樣的詩集？”宋晏揉了揉太陽穴，許是醉意許是宋瀲難得說得清楚，他竟將這個話題延伸下去。
　　“壹本現代詩集，什麽樣的都有。”宋瀲轉身去廚房把杯子洗幹凈放好出來後說著，還是坐在剛才的凳子上，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宋瀲實在喜歡他穿這件毛衣的模樣，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說道：“要不我讀給妳聽？”說完又有些惴惴，他們並沒這樣過。宋晏沒有拒絕，低聲應了。宋瀲便起身去臥室拿了那本詩集來。
　　宋晏又躺下了，斂住眼眸後只余下寧靜面容，宋瀲看了好幾眼才垂下眼，清了清嗓翻開手上的書，隨意選了首剛才看過的：“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妳內部升起/妳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天空壹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雨滴壹樣的烏鴉/從黃昏飛入黑夜/黑夜壹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走在路上/放聲歌唱/大風刮過山崗/上面是無邊的天空。”聲音輕柔，混在屋檐邊的雨滴聲裏，潺潺流瀉。
　　宋晏很是疲累，此時聽到宋瀲給他讀詩的聲音只覺得暢意熨帖極了，那詩講的什麽來著，是黑夜還是風？宋瀲的聲音迎送著春夜涼風，那才是他的風。
　　宋瀲讀完壹首，宋晏依然閉著眼睛像是快睡去了，她小心試探等待了壹會兒發現他還是那樣，於是又往後翻了翻看到壹首，她迅速擡眼看了壹下宋晏，似是睡得更沈了些，才讀道：“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妳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如霧起時/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發叢找航路/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赤道是壹痕潤紅的線，妳笑時不見/子午線是壹串暗藍的珍珠/當妳思念時即為世間的分隔而滴落/我從海上來，妳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壹首讀完宋瀲暗撫略快的心跳，屋內安靜得只能聽見宋晏規律平穩的呼吸，宋晏似是真睡著了。屋檐邊的雨滴聲這時急促了些，慌亂地拍打起來，吹過窗簾送來壹陣濕潤的習習涼風，宋瀲輕放下書，慢慢地傾身半跪在沙發邊，屏息了壹會兒，又才繼續傾身向下，宋晏嘴角壹抹半幹的殷紅果汁太過誘人，她忍不住，忍不住想嘗嘗那是什麽味道。
　　宋晏陌生的呼吸就要撲面了，只見那柔軟睫羽不易察覺地輕顫壹下，也不知是不是風擾了，宋晏似睡得不安穩，翻身半側過去。宋瀲猛地驚醒，迅速擡起身來，跪坐著泄在地上。她呆楞良久，才想起宋晏還這樣睡在沙發上，艱難地清了清喉頭的澀意，壹張口卻發現聲音這般喑啞：“這樣睡不好，妳起身洗個澡再睡吧。”片刻後宋晏才迷糊應了，宋瀲盯了他會兒起身獨自回了房間，隨後便是漫長闃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