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妳是同類

　　9年前，日本，東京附近的壹座小村莊。
　　空曠靜謐的田地裏悠悠響起歌謠，綿延數公裏的稻田，在日落時分格外寧靜，就好似壹片金黃的海潮那般，在風的撫摸下輕緩搖曳。
　　即將垂入地平線的夕陽，拉長稻田的影子，投向遠處的火車軌道。
　　女孩戴著壹頂草帽，穿著輕盈白裙，她雙手背在身後，步伐輕靈地走在銹跡斑斑的軌道上。
　　男人坐在附近，翻看著壹本書籍，他擡起頭來。
　　溫和的眼眸中，如同人偶壹般精致的女孩走在生銹的軌道上，被余暉染成淡金色的發縷隨風飄散。
　　他微微壹笑，開口說了些什麽。
　　女孩回過頭，對上男人的視線，“真的？！”
　　“真的。”男人對她淺淺的笑。
　　“太好了，爸爸！”
　　“走吧，明日香。”他緩緩站起身，拎起沈重的行李箱，“還有很久才能到東京。”
　　“嗯！”明日香用力點點頭。
　　“記得我說的話，永遠不要向別人露出龍的壹面。”男人摸了摸明日香的頭發，聲音溫和地說，“明日香，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會的，爸爸。”
　　夢境驟然破碎，壹切被卷入軌道的盡頭之中，所有碎片又再度重組、往外釋放。
　　這次的場景，是壹個中學的教室。
　　壹名臉上紮著繃帶的同學，臉色愕然地看著走進教室的上杉明日香，聲音嘶啞地大喊：
　　“怪物，明日香是怪物，離她遠壹點！！！”
　　“松本，妳的傷口不是丸山家的狗咬的麽，妳到底在說什麽啊？”
　　“丸山，巖田，妳們相信我！”紮著繃帶的同學大吼，“是明日香，是明日香啊，我親眼看到的，絕對不可能是幻覺，她變成了壹條龍！”
　　“她是怪物啊！！！”
　　“為什麽妳們都不相信我！！”
　　“她根本就不是人類！！！”
　　教室中所有人的目光，就如同蟲潮那般，陸陸續續地攀爬上了少女的身體，蠶食著她身軀的每壹個角落。
　　她的全身，都變得無力了起來。
　　上杉明日香攥緊拳頭，咬了咬嘴唇。
　　“我……”
　　她似乎想說什麽，但是說不出。
　　“是他不好，是他離我太近了，他就應該離我遠點。”她低聲說。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明不想傷害到他的……
　　棕色的發縷蒙蔽她的雙眼，但可以看見她的眼瞳如同吸血鬼壹般猩紅，易碎。
　　“不接近我不就好了？”她咧開嘴角，不屑地說。
　　我沒有……
　　我不是……
　　我根本不是這樣想的……
　　“看吧，她承認了，我沒有說謊！”繃帶男生顫聲說：“我沒有，為什麽妳們都不相信我，她是怪物啊，妳們都聽壹頭怪物的話？”
　　“對啊！！”
　　明日香猛地擡起頭，噙著眼淚的雙眸被血紅填滿。
　　她嘴角高高勾起，眼淚卻是不止地流下，聲音清脆又滿載憤懣。
　　“我就是怪物！”
　　“我討厭妳們，討厭妳們所有人！！！”
　　“大家都該離我遠壹點，全都離我遠壹點！！！”
　　……
　　……
　　12月25日，深夜，泰坦尼克號，特等艙的壹個房間中。
　　上杉明日香從夢中驚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逐漸染上猩紅的眼瞳倒映著陌生的天花板，瞳孔如同野獸壹般收縮，又逐漸放大，回歸原狀。
　　暴戾的情緒，支配著內心，仿佛有壹頭野獸在心中滋生，以憎惡、恐懼、淡漠為飼料，它像是荊棘壹樣地不斷生長，蔓延向整個心臟，將其緊緊包裹。
　　上杉明日香眸光黯淡。
　　她低下頭，看向延長的指甲，龍的爪子隱隱露出。
　　“無聊……”
　　她輕聲喃道，棕色的長發蒙蔽著她的側臉。
　　“無聊……”
　　她用鋒利的指甲撕扯著小熊枕頭，劃出壹個口子。
　　“無聊……”
　　不斷有棉花從小熊枕頭的破口露出，撕開壹個口子，就再也止不住了。
　　“妳沒事吧？”
　　安森鹿的聲音，從特等艙的房間外傳來，明日香這才想起外頭有個人在站崗。
　　她沈默了片刻，放下枕頭，低聲說：
　　“沒事。”
　　“哦，我好像聽見妳說夢話了。”
　　“哈……”上杉明日香輕輕蹙眉，“我說了什麽？”
　　“妳說了……”安森鹿頓了頓，“爸爸，對不起，我很想妳。”
　　上杉明日香的眼瞳微微收縮。
　　在死寂昏暗的房間中，她雙眸散發的那壹抹緋紅，似血壹般鮮艷，但卻很快黯淡了下來，就像壹束熄滅的火光。
　　“偷聽，可不是好習慣。”她冷淡地說。
　　“是妳喊的太大聲了，正常人誰做噩夢會做成這樣。”安森鹿駁回。
　　明日香的臉嗖地就紅了，她輕咬嘴唇，把枕頭狠狠地扔了出去。
　　“閉嘴！”
　　“嘭。”
　　是掃雷失敗的音效。
　　安森鹿收起手機，打了個呵欠。
　　“好的，對不起，龍大人，是我錯了，您安心地睡覺吧，待會還要接我的班呢。”
　　長久的沈默，籠罩在二人之間。
　　安森鹿也沒多說什麽，只是又開了壹盤掃雷。
　　“說實話，妳真的是虛偽得讓我惡心……”明日香說。
　　“什麽？”
　　上杉明日香抱著‘露陷’的小熊枕頭，在房間中蜷縮成壹團，她輕聲說：
　　“撒謊，裝傻，真的很好玩嗎？”
　　安森鹿沈默半秒，揶揄道：
　　“呵呵，剛告別了‘烏鴉壹號’，又來了個‘烏鴉二號’麽，我真的倦了。”
　　“烏鴉壹號，那是誰？”上杉明日香感到莫名其妙。
　　“別在意……”安森鹿撓了撓頭發，“所以，我們才認識多久，妳怎麽就認為自己很了解我了？”
　　“哼，就是了解。”
　　“好的，對不起，我虛偽，我惡心，我愧對人類。”
　　“也不是這樣。”
　　“那是怎麽樣？”安森鹿說，“話說，妳這個大小姐是不是也該反思下自己啊，傲慢、咄咄逼人、自以為是，我覺得妳也挺令人作嘔的。”
　　“嘩——”
　　海潮的聲音。
　　接著，是長達兩秒的沈默。
　　安森鹿玩著掃雷的手指頓了頓，他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過頭了。
　　“嗯，我就是這樣的人。”
　　明日香意外地沒有反駁。
　　安森鹿輕嘆，他都有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了，“其實妳還行吧，沒那麽討厭。”
　　“之前妳說的，我確實不了解妳。”明日香輕聲說：
　　“大家都傳瘋了，關於妳的視頻，我還以為妳是傻傻的那種，然後有了能力又突然膨脹的大白癡，實際認識妳之後，才發現根本不壹樣。”
　　“哦，哪裏不壹樣？”
　　“妳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再強上個十倍吧，然後很冷靜，碰到什麽事情都不會害怕……”上杉明日香把臉頰塞進膝蓋，緩緩地說：
　　“視頻裏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對麽？”
　　“裝出來的又怎麽樣？”
　　“不累麽？”
　　“不去迎合別人，我的處境只會更麻煩。”安森鹿關掉手機，靠在房門上，“所以，妳想說什麽？”
　　“我覺得挺累的。”少女輕聲說，“小心翼翼的，不露出壹絲破綻，這樣……真的累死人了。”
　　“妳又有什麽好裝的，上得起紐約的高中，估計妳應該是個豪門大小姐吧？”
　　“算是半個吧。”
　　“是吧。”安森鹿仰起頭，平靜地說：
　　“家裏有錢就算好了，不像我啊，零花錢連饅頭都吃不起，在家別人不動筷子，我都不敢拿碗；學校裏，我也沒朋友，大家都笑我是個死了爹媽的孤兒，只能住在別人家裏當條寄生蟲，他們課間在炫耀玩具的時候，我像個傻子似的，趕緊躲進廁所裏。”
　　上杉明日香楞了很久，難以置信地說：
　　“原來妳這麽慘。”
　　安森鹿摸了摸鼻子，“還行。”
　　沈默。
　　又是照舊的沈默，就好像壹切被黑夜吞噬。
　　“如果我說……”她欲言又止。
　　“說什麽？”安森鹿問。
　　“我說……”上杉明日香歪了歪腦袋，“我從出生起，就已經是壹條龍了，根本不是什麽玩家的技能，其實我壹開始就那樣，妳信麽？”
　　“信吧。”安森鹿說，“這世界都這麽魔幻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嗯，所以我也不能有朋友，倒不如說不能有親近的朋友，我可能會傷害到他們，他們也可能會傷害到我，我壹旦被發現就得轉學，我老爹會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她說：
　　“每次這個時候，他就會用失望的眼神看著我，說‘明日香，我對妳說過了，不能，妳不能對別人暴露自己’。”
　　“那還挺慘的……”
　　“所以，每次看到老爹的那種眼神，我都會很愧疚，每次都會愧疚，愧疚自己為什麽不藏得更好壹點，為什麽要交朋友，為什麽要靠近別人。”
　　“也不是妳的錯。”
　　“我沒出生就好了。”
　　“往好處想，其實妳的能力，也可以給妳帶來壹些好處。”
　　“比如什麽？”
　　“比如，妳可以開個冬泳俱樂部，再把這些報名的傻逼，像熊浩東那樣壹個壹個地扔進大西洋裏。”安森鹿打了個呵欠，聲音有些迷糊。
　　“哈，哈哈哈……”上杉明日香被逗笑了。
　　她抱著肚子輕笑了好久，沒好氣地說：
　　“我……真是服了妳。”
　　安森鹿打了個呵欠，眼中噙著困乏的眼淚，他平靜地說：
　　“妳這樣不挺好的，我最討厭的就是裝深沈的人了，我希望自己就算再痛苦，也可以嘻嘻哈哈地活著，就算是裝的也行。”
　　“好的，那我向妳學習，偉大的舊日棋手同誌。”明日香恭敬地說。
　　“能不能別突然玩尬的，緋紅龍翼同誌。”安森鹿無奈。
　　上杉明日香抱著破掉的小熊，縮進被窩裏頭，聲音帶著壹絲愉悅，“我就不，舊日棋手同誌，革命尚未成功，妳繼續站崗，我先睡了。”
　　“睡吧，真別到時候我們兩個人頂著黑眼圈，被那什麽海盜幽靈船幹碎。”安森鹿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