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四章 斷頭飯

　　聽到皇帝問詢，徐階心中壹喜，他要顯示自己強過嚴嵩，就得靠著這種機會露臉。
　　徐階當年可是神童，本就記憶力超凡，清清嗓子，便給皇帝壹口氣背誦道：
　　“僅去年壹年為例——正月戊申，虜自偏頭關入，掠寺塢等堡，殺指揮以下軍官十余人，兵丁近千人。”
　　“四月己醜，俺答親率數萬騎入應州，攻毀四十余堡，我方折損壹知府、兩知縣、兩指揮，三千戶，十四百戶，衛所兵丁四千人。”
　　“七月戊子，虜數千騎由朔州移營而南，攻山西大掠，我陣亡兩知縣，三百戶，衛所兵丁壹千人。”
　　“十壹月辛巳。虜數百騎犯山西神池等處，大掠數日，我陣亡壹百戶，兵丁七百人……”
　　燭光幽幽跳動，嘉靖的臉色愈發難看，終於忍無可忍，暴躁的打斷徐階道：“夠了！夠了！上百韃虜竟能長驅直入三百裏！那些吃朕俸祿的文臣武將，就是這樣替朕抵禦韃虜的嗎？開國百七十年，聞所未聞！”
　　精舍中所有人趕緊俯身請罪。
　　“是誰在替他們打掩護？”嘉靖陰著臉問道：“為何沒有戰報，還得靠這種方法去查，許綸那老朽想幹什麽？”因為東南戰事歸胡宗憲全權負責，所以兵部尚書的主要職責，就是對宣大薊遼壹線的經營，現在出了這種事，當然要向兵部尚書問責。
　　徐階輕聲道：“皇上息怒，許老大人年事已高，精力有限，難免被下面人糊弄了。”也不知他這是給許綸說好話，還是在挑唆。
　　“屍位素餐，要他何益？”嘉靖皺眉道：“妳要他寫個奏本，給朕個解釋。”
　　“是。”徐階輕聲道。
　　“還有宣大那邊也要查。”嘉靖繼續道：“到底是虛報損失，還是真的損兵折將，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必須要查清楚！”
　　“是。”徐階應聲道：“請問皇上，派哪方面的人去查？”
　　“事涉宣大總督，不能偏聽偏信。”嘉靖輕輕按壓著眉心道：“讓刑部、都察院、兵部都派員。還有錦衣衛的人，各路神仙都去瞧瞧，回來各上各的本，倒要看看朕養的這些白眼狼，是怎麽個睜著眼說瞎話的。”
　　“是。”徐階又應壹聲。
　　“下去辦吧。”嘉靖壹揮袖道。
　　旁聽了許久的沈默終於忍不住道：“皇上，那我師傅呢，他是被惡勢力打擊報復的……”
　　“嗯……”嘉靖頓壹頓，向黃錦問道：“勾決的名單還在嗎？”
　　“馬公公上午就帶回司禮監了。”黃錦答道：“奴婢這就去看看。”
　　嘉靖沒搭理他，而是望向沈默道：“妳不是僉都禦史嗎？朕看都察院的人選就是妳了。朕給妳手詔壹道，先暫緩行刑吧……”
　　沈默忙謝恩不叠。
　　“但醜話說在前頭。”嘉靖聲音變得嚴厲道：“如果查來查去，是妳師父誣告，或者他真的加入了邪教，妳就跟他壹同領罪吧！”
　　“是！”沈默鄭重壹禮，俯身道：“臣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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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皇帝的手詔，沈默便匆匆離了玉熙宮，徑直往司禮監跑去，正好碰見馬全往外出，笑著向他問安道：“哎喲沈大人，啥事兒急成這樣？”
　　沈默壹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老馬，馬公公。勾決的名單在哪裏？”
　　“早就讓刑部拿去了。”馬全還搞不清狀況道：“這次也不知怎麽了，何部堂親自來要……唉，對了出啥事兒了？”
　　沈默哪有工夫搭理他，齜牙笑笑道：“等著問黃公公吧。”說著壹拱手道：“告辭了。”便壹溜煙跑掉了。
　　“這麽急幹什麽？”望著他飛快消失的背影，馬全不解的搖搖頭。
　　沈默知道沈煉現在是小山羊進了老虎洞，唐三藏誤入小雷音，隨時都有被害的可能，哪敢有片刻怠慢，不停歇的出了宮，上氣不接下氣的坐上轎子道：“去刑部！”
　　刑部衙門在西單牌樓白廟胡同南，從西苑出來拐個彎便到，沈默還沒歇過來，轎子就停了。
　　咬咬牙，沈默從轎子上跳下來，大聲對守門兵丁道：“有皇上手諭，快帶我去見妳們部堂！”
　　守門士卒並不認得他，但見沈默壹身緋紅，知道是不可能誑人的大官，便急忙忙帶著他直入衙門，到了尚書簽押房外，才進去通稟。何賓也被唬了壹跳，趕緊扶著歪斜的官帽跑出來，壹看是沈默，不由變了臉色，狠狠瞪那兵丁壹眼，道：“媽了逼的，也不問清楚是誰。”
　　他粗鄙的言辭讓沈默不禁皺眉，沈聲道：“何大人，上諭面前口出不遜，似乎不妥吧。”
　　“妳是禦史嗎？”有道是近墨者黑，在嚴世蕃的熏陶下，何賓已經出口成臟而不覺羞恥了，反而振振有詞道：“妳管得著嗎？”
　　“我當然是禦史，不過沒工夫管妳的臭嘴！”沈默從袖中掏出嘉靖的手書，挺胸正色道：“左僉都禦史沈默，奉命傳上諭！”
　　何賓這才磨磨蹭蹭的跪下道：“臣何賓恭請聖安！”
　　沈默也不打開，沈聲問道：“皇上問，今日勾決人犯的名單何在？”
　　“尚在微臣桌上擺著呢。”何賓答道。
　　“其中宣府上報之人犯沈煉，因尚有疑點，暫緩處決！”沈默將手詔在何賓眼前壹晃，便收起來道：“何大人，請照辦吧。”
　　“回皇上話。”何賓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道：“覆本已經送出去了……”
　　沈默聞言黑著臉，低喝壹聲道：“還不快追回來！”
　　“追不回來了。”何賓慢慢爬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灰，悠悠道：“用兵部加急送出去的，現在已經到昌平了吧。”
　　“妳混賬！”沈默壹聽，血往頭上湧，壹把揪住何賓的領口道：“什麽居心！”
　　“妳幹什麽？”何賓色厲內荏道：“還想打人嗎？”
　　沈默的拳頭都攥緊了，但頭腦還有三分清明，知道此時不能節外生枝。指壹指何賓的臉道：“早晚打妳個滿臉開花！”說著壹松手，轉身急急走了。
　　何賓整壹整淩亂的衣襟，看左右怪異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丟臉了，不由老臉通紅道：“看什麽看，壹群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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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出了刑部衙門，緊跟在身後的三尺問道：“大人，咱們怎麽辦？”
　　“看這架勢，他們要快刀斬亂麻。”沈默停住腳步，吐出壹口悶氣道：“咱們去宣府，明日午時前必須趕到！”
　　“啊……”北京到宣府相距三百裏。如果壹路快馬加鞭，再換幾次馬，壹天時間就能趕到，可現在是申時初刻，冬日夜長，不到壹個時辰就會天黑，然後卯時過了才能天亮。換言之，能在白天趕路的時間，只有頭尾不到兩個時辰，其余的時間都要在黑夜裏行進，能走多快先不說，還很容易馬失前蹄，摔下來就得折了骨頭，弄不好小命都有危險。
　　三尺覺著得勸勸大人：“太危險了吧……”
　　“我自己去。”沈默發起火來，翻身上了他的馬道。
　　三尺苦笑著拉住馬韁道：“服了服了，咱們去咱們去。”說著回頭對那些個轎夫道：“回去通知弟兄們，咱們阜成門前集合，還有壹個時辰就關門了，麻利點。”
　　“放心吧……”轎夫們笑著應壹聲，便擡著空轎子飛快地走了。
　　“嘿嘿，可撒撒歡了。”三尺笑罵壹聲，擡頭望向沈默道：“大人，不急在這壹時，咱們得先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沈默的情緒漸漸平復，悶聲問道。
　　“朱十三家。”三尺小聲道：“還是他那個腰牌好使。”
　　沈默壹下想起幾年前，他們直奔華陰尋找李時珍那次，正是用的朱十三的錦衣衛腰牌，壹路暢通無阻，全都是最好的馬匹輪換，輕聲道：“我怎麽把這茬忘了。”
　　“您得想大事兒。”三尺牽著馬往朱十三家走去：“這些小事兒，就讓小得操心吧。”
　　沈默聞言沈默片刻，輕聲道：“剛才是我不對……”
　　三尺聞言呵呵笑道：“大人是急得，我們知道。”
　　“真是抱歉。”沈默嘆口氣道：“又讓妳們跟我去冒險……”
　　“俺們正求之不得呢！”三尺笑道：“沒看他們撒歡似的？這半年憋得都生銹了，正好借著機會放放風。”說著撓頭道：“大人，您今兒是怎麽了？咋這麽見外呢？”
　　“呵呵。沒什麽……”沈默搖搖頭，輕聲道：“有妳們這幫兄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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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回宣府，總督府大牢內，最深處的囚室中。
　　大牢內暗無天日，囚室中沒有燈。在室外回廊中，懸掛著壹盞牛油燈，微弱的光線穿過囚室的柵欄，被割得支離破碎，映照著地上同樣破碎的褥子和稻草。
　　這裏的空氣汙濁不堪，連老鼠都不願光顧，但在裏面的沈煉父子倆毫無所覺，正在面對面的說著話。
　　“妳不該來的……”沈煉望著自己的兒子，有些傷感道：“為父自個與楊、路二賊作對，卻不想讓妳也跟著進來。”
　　“爹爹能進來，孩兒為什麽不能進？”沈袞倔強道。
　　“為父壹日為官，便終身是臣。”沈煉搖頭道：“但妳不是朝廷的官員，沒必要跟著遭這份兒罪！”
　　“但我是爹的兒子！”沈袞情緒激動道：“我若是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罵我做不孝子，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
　　沈煉面上的欣慰壹閃即逝，冷著臉道：“糊塗！這大牢進來容易出去難！不死也得扒層皮！”
　　沈袞撇撇嘴道：“您都說了，反正出不去了，就別再埋怨孩兒了。”
　　“唉……”沈煉無奈嘆息壹聲，低下頭不再說話，他覺著身為父親，自己太不合格了。沈袞也不說話了，他雖然義無反顧的進來了，心裏還是很害怕的。
　　父子倆就這樣沈默的坐著，不知什麽時候，大牢裏響起了壹天兩次的‘鐺鐺……’聲，那是獄卒用飯勺敲打飯桶，提醒囚犯們準備好飯碗。等他們將飯碗穿過站來，密密麻麻擺放在走廊邊上後，兩個送飯的獄卒便往每個碗裏舀壹勺淡出鳥來的白菜葉子湯，再丟下個砸到地上能彈起來的黑面窩窩，就當作今天的晚飯了。
　　事實上，犯人們也只有這時候，才知道現在是早晨還是晚上，因為每天早晨吃米粒可數的稀飯，和……黑面窩窩。
　　見送飯的來了，沈袞趕緊起身，拿著兩個破碗過去，在柵欄邊等著打飯。住單間的好處是，沒有獄霸跟妳搶……雖然他在外面時，決計不會吃這種東西，但在牢裏餓了兩天後，已完全不覺其難以下咽了。
　　但讓他失望的是，獄卒送飯到隔壁牢房，竟轉身而去。急得他高聲道：“我們還沒飯呢……”
　　獄卒回頭看他壹眼，沒好氣道：“等著。”
　　“明明還有窩頭……”沈袞嘟囔壹聲，怏怏坐回去道。
　　好在不壹會兒，壹個獄卒去而復返，竟還端著個飯香撲鼻的托盤。正在費勁下咽的犯人們見了，貪婪的聳聳鼻子，羨慕的舔舔舌頭，然後用同情的目光望向沈煉父子倆。
　　能在這鬼地方得到這種款待，大抵只有壹種可能，那就是斷頭飯。
　　沈袞雖然沒蹲過牢，但早通過偷看的小說知道這勾當，壹下子臉色煞白道：“這是什麽意思？”
　　那獄卒將食盤送進牢裏道：“妳爹明天就要上路了，伺候他吃頓好的吧。”說著又擱下食盒，看他倆壹眼，便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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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袞呆若木雞，望著那托盤上，有肉有菜有饅頭，比起那菜湯窩頭來，確實是難得的美食了。但壹想到是老爹的斷頭飯，他哪有壹點食欲？
　　沈煉心裏倒是從容，但看到兒子淚珠滾滾的模樣，心裏也不好受。
　　父子倆相對坐了好壹會兒，沈袞才擦擦淚，哽咽道：“爹，孩兒伺候您最後壹頓。”
　　沈煉搖搖頭，道：“爹沒胃口，妳吃吧。”此時他滿心想的，竟是如果自己死了，沈袞怎麽辦？能不能安然出去，哪還有心思吃飯。
　　沈袞雖然饑腸轆轆，但怎可能吃老爹的斷頭飯，也搖搖頭道：“我也吃不下。”
　　隔壁牢裏的犯人壹直支著耳朵，聽這爺倆竟誰也吃不下，此刻出聲道：“嗨，不吃別浪費，涼了就不好了。”說著朝沈袞齜牙笑道：“給我們吧。”
　　那人叫王四，是隔壁牢裏的壹霸，在外面幹的是打家劫舍的買賣，進來了也以欺負人為樂。沈袞不理他，他卻不罷休道：“我也不虧妳，跟妳換還不行？瞧，我這晚飯還沒動呢。”
　　沈袞還不理他，沈煉卻出聲道：“換了吧，難得有頓好的，妳要不想吃，也別浪費了。”
　　“那爹還要吃呢。”沈袞含著淚道。
　　“我不吃了。”沈煉搖搖頭道：“肚子裏空點，死的幹凈。”
　　沈袞瞪了那獄霸壹眼，這才將托盤給他端過去。
　　那獄霸王四直咽口水，隔著柵欄將飯菜小心接過去，便悶頭大吃起來。
　　沈袞問他要窩頭，王四壹拳穿過柵欄，正打在他臉上，痛的沈袞抱頭倒在地上，只聽他嘿嘿笑道：“都快死的人了，還吃什麽窩頭，還是給大爺我省了吧。”
　　沈袞氣得要和他理論，卻被沈煉叫住道：“妳若跟他壹般見識，豈不是自認和他壹般下賤？”沈袞這才氣呼呼的住了嘴。
　　“我下賤，我吃飽飯。”王四滿不在乎道：“妳高尚，到死吃不著飯。”說著便不再理這迂腐的父子倆，埋頭大吃起來。
　　邊上有人好心勸他，說這是斷頭飯，吃了晦氣。卻招來王四壹頓打，罵罵咧咧道：“我就是晦氣死也不給妳吃。”說完將盤子碗的吃個幹凈，舔得鋥亮才罷休。這才拍著圓滾滾的肚皮，滿足的嘆口氣道：“自打進來後，頭壹回吃這麽飽。”說完壹頭栽倒在稻草堆裏……
　　大家看了心說，真夠可以的，吃了就睡……便也沒有在意，但過壹會兒才發現，他的姿勢十分別扭，卻壹動不動。有人過去看看，小心拍拍他道：“四爺……”想提醒他姿勢不對，起來重睡。
　　誰知道手剛碰上他的身子，王四便軟軟的翻過身子，露出壹張七竅流血的臉！
　　恐懼的尖叫聲，登時傳遍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