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七六章 正職的天敵

　　壹點微弱的火光燃起，卻更顯得玉熙宮大殿黑暗幽深。
　　緊接著那如豆的壹點火光，點燃了壹支蠟燭，這才使李芳的眼睛能夠稍稍視物，他的臉上壹片煞白，額頭滿是汗水，卻顧不上擦拭，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將那些熄滅的蠟燭重新點燃。
　　屋裏漸漸亮起來，皇帝那瘦削險峻的身影終於顯現出來，只見他的面色如門外的數九寒冬，壹片肅殺，壹言不發。
　　李芳終於戰戰兢兢的點燃了所有蠟燭，借著用袖子擦汗的功夫，悄悄偷看皇帝，卻見嘉靖帝仍然壹動不動，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前方。
　　許久許久，皇帝才緩緩開口道：“今天是誰在外面值守？”
　　李芳趕緊道：“回萬歲爺，是徐閣老。”
　　“讓他進來說話。”皇帝無力地垂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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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徐階在李芳的帶領下匆匆進來時，嘉靖帝已經仰面半躺在八卦床的明黃軟緞靠背上，仿佛睡著了壹般。
　　兩人不敢打擾陛下，只好安靜的跪在地上，等待著皇帝的問話。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聲音幽幽傳來：“徐階，張經是妳舉薦的人，朕也依言委以抗倭重任，對他的壹切要求也是壹概滿足，生殺予奪大權盡數賦予。可以說是親之信之、任之用之。就是嚴嵩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權柄！”說到這，嘉靖重重壹拍明黃色的靠枕，幹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霍得坐起身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徐階，仿佛要吃人壹般，近似咆哮道：“可是他呢？他是怎樣報答朕的？威福自享。專橫跋扈，擁兵自重。養寇糜財！簡直是無君無父的令人發指！”他的雙手使勁抓著靠枕，尖銳的指甲已經深深陷了進去。
　　徐階壹聽，登時滿心冰涼，心裏充斥著嚴閣老的獰笑，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取得了壹點優勢，這下便要輕易的付諸東流了……而且自己往後將面臨無比險峻的局面，因為那個人已經將自己視為大敵了！
　　他險些便要暈厥過去。忙狠掐壹下大腿，回神叩首道：“請陛下以龍體為重，切不要氣壞了身子啊。”
　　“妳們這幫廢材都快把朕的江山給丟了，還讓朕怎麽保重！”嘉靖帝壹腳踢翻了面前的玉磬，尖聲叫道：“妳們說因為倭寇流竄數省，所以要設立總督，統攬抗倭大權，朕聽了妳們的；妳們說要南攻北守。先全力解決倭寇，再回過頭來與北邊韃子周旋，朕也聽了妳們的！朕給了妳們最寶貴的信任，妳們卻用什麽來報答朕！”皇帝揮舞著雙手，歇斯底裏道：“南方按兵不動、堅壁勿戰，任倭寇劫掠我錢糧重地。殺戮我江南百姓！北方還是按兵不動、堅壁勿戰！竟讓俺答那個老奴酋，長驅直入，聽憑俺答兵在北京城外擄掠，把朕的家門口弄得滿目焦土、生靈塗炭！妳們統統的罪該萬死！！！！！！！”
　　聲如負傷的野獸，淒厲狂暴，顯然皇帝內心的挫敗感，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徐階和李芳只能拼命的叩首，流著淚勸萬歲息怒。
　　嘉靖壹邊砸東西，壹邊用湖廣土話拼命的咒罵……只是誰也聽不懂他在罵什麽。終於等他將所有東西都砸完了，再下去只能砸徐階和李芳了。這才壹屁股坐在榻下。倚著八卦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李芳趕緊上前，給萬歲爺順氣。壹邊還哭道：“主子，您要是還不好受，就打奴婢吧，若是能讓您順了氣，就是打死奴婢都值了。”
　　徐階也砰砰磕頭道：“陛下啊，壹切皆是臣等的過失，臣願意引咎辭職，承擔壹切罪責，但求您千萬保重龍體啊……”說著便摘下頭頂梁冠，擱在壹邊，把頭緊緊地貼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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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痛痛快快的發泄壹通，再經過他倆這壹番情真意切的勸解，嘉靖皇帝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他嘆口氣道：“徐階，妳不容易，朕是知道的……這次韃子包圍京城，也全賴妳應對得當，才沒有失了國體，朕是承妳這個情的……”
　　徐階叩首於地，連稱不敢……皇帝所說的‘韃子圍京’，是指蒙古瓦剌部首領阿勒坦汗，率領數萬騎兵，於九月裏繞過形同虛設的宣大防線，攻破京師的門戶薊門，將北京城周邊府縣搶劫壹遍，然後在通州駐足，窺視著大明朝的首都。
　　不過阿勒坦汗，也就是俗稱的俺答，卻沒有攻擊北京城，這不是因為他對大明友好，而是他的兵太少……明朝壹百七十多年矢誌不渝的敵對態度，讓蒙古部落始終處於物資匱乏的惡劣生存環境下，再也無法恢復到他們祖先的強盛程度，已經喪失了攻取大明首都的實力和豪氣。
　　反觀大明這邊，自從成祖爺遷都北京，便壹直以首都為屏障，以天子守國門，用壹種強悍的姿態，保護著身後的中原和江南……雖然從土木堡之變，大明的軍力由盛轉衰，但這種強硬卻從沒喪失過。
　　說句青皮無賴的話，不就是打到北京來嗎？咱們京城的爺們早習慣了……反正妳又攻不破北京城，早晚還得回去。
　　不過人家嘉靖皇帝日夜勤修苦練，沒有把五帝請來，倒把俺答這個喪門神給招來了，雖然不甚害怕，但心裏的憋屈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也知道這回指望不上三清道君了，趕緊壹面命各地軍隊勤王，壹面把嚴嵩找來，讓他全權負責，抓緊時間把那幫天殺的趕走。
　　這個黑鍋嚴閣老是萬萬不會背的，他便趕緊找來兵部尚書丁汝夔，讓他全權負責，抓緊時間把那幫天殺的趕走。
　　丁汝夔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將這個黑鍋傳遞下去，只好委屈的背在背上。但去京營轉了壹圈回來，丁大人連上吊的心都有了……因為編制十四萬人的十二京營，算上老弱病殘，還有不到五萬人，其余的九萬多弟兄，卻都只見其名不見其人。
　　丁尚書管著兵部，自然知道這九萬弟兄不是集體開小差，而是被京營的軍官們吃掉了……也就是傳說中的‘吃空額’。他只好哭喪著臉找嚴閣老，說千萬別和韃子打啊，不打咱們還是個可以唬人的紙老虎，壹打可就露餡了。
　　嚴閣老壹聽也麻了爪，沈吟半晌，終於緩緩下達了指示：“我們還可以和他們談嘛。”
　　這個更加黑的黑鍋，只好由丁尚書繼續背下去，他偷偷派人出城，向俺答說明了來意：“開個價吧，怎麽才能滾蛋？”
　　俺答是個痛快人，很快回話道：“開放互市就滾蛋。”其實蒙古部落之所以百多年如壹日的搶劫大明邊疆，除了不勞而獲的快感之外，還有個不容忽視的原因，那就是他們除了牛羊馬匹，幾乎什麽都缺……以至於他們打劫時看見菜刀鐵鍋，比金銀珠寶還高興。
　　其實明朝人也不是受虐狂，早在壹百年前就開放互市，準許他們用馬匹牛羊換取所需的生活品，這本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必須建立在雙方地位平等的基礎上……而事實上，大明地大物博，什麽都不缺，根本不稀罕蒙古人那點牲口；而蒙古人也看著明朝的邊防日漸廢弛，似乎比較好欺負，覺著強買強賣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尤其是俺答和他爹‘小王子’，這壹對土匪父子經常以次充好，以少充多，用幾匹瘸腿瞎眼的瘦馬，就想換取明朝大量的茶葉布匹。明朝人雖然本事不濟，但向來對蠻夷很強硬，自然不會如宋朝壹樣吃啞巴虧。
　　壹來二去換不著東西，蒙古土匪們便直接動手搶劫，殺死大明的互市官員，其後果自然是互市關閉，還想要東西，過來搶吧。
　　現在俺答想要逼著明朝恢復互市，無異於用刀逼著嘉靖皇帝的脖子，讓他答應蒙古人繼續強買強賣，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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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條件丁尚書不敢答應，嚴閣老也不敢答應，只能上報嘉靖皇帝，請陛下定奪。
　　嘉靖也是壹個頭有兩個大，便把內閣那幫廢材叫來，拿出俺答遞交的國書，問他們怎麽辦。
　　平日這時候，內閣都是由嚴閣老唱獨角的，別的閣員都屬於擺設而已。所以當嚴閣老也變成擺設時，大殿裏便陷入了令皇帝抓狂的寂靜之中。
　　皇帝怒了，他緊緊盯著嚴嵩道：“妳倒是說話呀！！”
　　嚴閣老被逼不過，只好硬著頭皮道：“壹欸入冬，賊自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