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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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三章 蘇雪的選擇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接下來。雖然蘇雪說自己善飲,卻沒有再飲酒,而是壹板壹眼的向沈默,請教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來。
  沈默上壹世也只是愛聽昆曲而已,但真要說演唱壹道,連發燒友也算不上,只能說是半個門外漢吧。
  不過蘇雪並不在意,因為昆山腔唱起來是很難的,不是誰都像玉峰先生魏良輔那樣,癡迷於這種下三門的玩意兒,甚至連官都不做了。
  她只需沈默將唱詞補全,然後哼哼個差不多的調調,就像‘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段壹般,便能壹點點推敲出來,變成令人享受的真正藝術。
  既然是答應人家,要來續曲的。沈默自然沒有任何理由推辭,便信手撚起根筷子,輕敲著酒杯,反復低吟淺唱起來:“則為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太業余,所以不好放開喉嚨唱;因為記不清詞,所以非得反復唱,才能想起壹星半點來。
  蘇雪也不急,只見她展開薛濤箋,撚起細眉筆,將聽到的每壹個字都記下來。
  反復唱了幾遍,沈默自覺找著點調了,終於也敢放開嗓子唱起來道:“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妳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則待妳忍耐溫存壹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壹言……”
  磕磕絆絆,好容易唱完了,沈默松口氣道:“這下可以了吧?”卻見蘇雪滿臉通紅的低著頭;再看那紙上,只寫到‘和妳把領口兒木……’那個‘木’是松的偏旁,顯然寫到這兒停下的。
  “怎麽了?”沈默奇怪問道,心說:‘我好容易才想起來的,妳這不是浪費我感情嗎?’
  蘇雪擡起頭來,目光中含著點點怒氣道:“大人,蘇雪雖然請您來船上求教,卻沒有想過自薦席枕!”
  沈默壹陣錯愕,再看看蘇雪沒寫完的唱詞,這才恍然大悟,不由苦笑道:“蘇大家誤會了,這真的只是原本的唱詞而已。”說著兩手壹攤道:“所以那日我才戛然而止,現在妳跟我說,要盡量把這個弄出來,我才心無雜念的唱出來,又怎是趁機占妳便宜呢?”
  什麽‘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沾’分明是淫詞艷曲嘛!也難怪蘇雪會生氣;不過人家《牡丹亭》本來就是艷曲,所以沈默也很委屈。
  蘇雪看看他的眼睛,相信了這種說法,起身歉意道:“蘇雪過於敏感了,請大人見諒。”
  “無妨。”沈默搖搖頭道:“這曲子也就是擱現在,退回三十年去,是萬萬不敢唱的。”
  “是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蘇雪幽幽壹嘆,輕聲道:“聽人說,三十年前金陵城裏,滿是忠厚長者,然而時至今日,已經皆是油滑市儈之輩了……”
  太祖皇帝以他強大的個人能力,為子孫設計了壹套面面俱到的統治體系。在經過初期的正常運行後,這套刻板、機械、欠缺經濟眼光的系統,便開始顯示消極的壹面。洪憲之治後,政權每況愈下,各種‘祖制’引發的矛盾紛紛凸現。從中央到地方,從軍隊到官府,貪汙橫行,屍位素餐,大明王朝的政權壹派死氣沈沈,充滿了腐朽味道,這使得維護這壹制度的道德倫理、宗法觀念,亦被嚴重動搖。
  另壹方面,城市經濟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壯大,尤其是東南沿海的工商業無比活躍,明顯顯示出壹種,迥異於以往的新鮮活力。代表這股新興勢力的思想家,以王艮為代表的王學左派應運而生,造就了壹批禮教社會的叛逆者。他們朝著封建禮教,發起了猛烈抨擊,壹切傳統觀念,來了個大顛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也是王學被朝廷視為異端、幾度禁毀的根本原因所在!
  當無法從正面訴求,文學便成為迂回的戰場,壹向被視為雕蟲小技的小說戲曲,因為容易隱晦的批判現實,受到了青睞,壹變而與傳統的儒家經典並列,社會地位空前提高。從沒有任何壹個年代,通俗小說能像現在這般,登堂入室,風靡文壇,深入社會各個階層,得到公認,官僚大吏帶頭刊刻。
  就小說戲曲的題材而言,包括非現實題材的歷史、傳奇,和神怪故事;以及直面世情的現實題材,包含公案和世情。
  現實題材的戲曲小說,可謂是當代的壹面鏡子,比起其他題材,更直接的體現了統治集團的驕奢淫逸、忠奸鬥爭、社會腐敗、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蕓蕓眾生,聲情畫貌,情趣心態,盡入筆端,構成了壹幅生動的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
  其中又以反映愛情婚姻題材的作品最多,與之前維護禮教的作品不同。它們從肯定人的生存價值出發,大膽肯定人的性欲為正當要求,描寫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禮教的樊籬,追求摯著的愛情生活,帶有明顯的人文色彩,乃至標誌著壹個時代的覺醒。
  然而,也不能高估其作用。因為剛剛萌生的新興勢力,雖然重視自身的價值,想要與傳統勢力抗爭,比如他們寫情寫性,批判虛偽,就是直指‘存天理、滅人欲’的反動理學。
  但他們卻看不到為之奮鬥的美好前景,或者說,沒有人有能力,為他們提供壹幅美的藍圖。觸目所及,盡是瘡痍,腐朽不堪,揭露抨擊有余,卻不知該如何抗爭,如何追求建樹,於是尋求逃避、及時行樂的思想大行其道。便產生許多長篇累牘、恣意刻露的淫穢描寫,甚至出現了通篇淫亂,‘著意所寫,專在性交’的壹批淫書艷曲,更是被理學之士在私下鑒賞的同時,明面上又大加批判!
  這樣的東西,是無法被老百姓真正認同的。
  ※※※
  所以蘇雪才會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嘆。
  然而她終究還是太愛這段曲兒了,起身坐到琴前,輕挑慢攏彈壹段,便問沈默道:“是這個調嗎?”
  沈默輕輕搖頭,她便重新彈過,直到沈默感覺差不多了,她還要細節上微調壹下,務求讓他感到完美。
  沈默感動於她的執著追求,心中已無任何私心雜念,便不厭其煩的聽,聽完了提意見,幫她壹點點完善這曲子。
  時間飛快流逝,短短壹段曲子,卻耗去了兩人壹夜的時間,等到終於告壹段落,東方已露魚肚白。
  蘇雪又將曲子連貫彈了壹邊,沈默凝神傾聽完畢,微笑道:“我聽著這已經是最好了,但顯然還不夠,日後的精益求精只能靠蘇大家自己了。”
  “大人叫我蘇雪吧……”完成了這樁心願,蘇雪如釋重負,絲毫不見疲憊。
  “好。”沈默點點頭,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也該走了。”
  蘇雪的神情稍壹頓,便輕輕點頭道:“我送大人。”便款款起身。
  沈默也起身,伸個懶腰道:“能告訴我,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嗎?”
  “什麽……怎麽回事兒?”蘇雪表情慌亂道。
  “妳昨天的行為很反常,提出那等奇怪的要求且不說,單看妳進去內艙時心事重重。”沈默目光炯炯的望著她道:“為什麽出來時卻又釋然了呢?”
  蘇雪本想搪塞過去,卻轉念壹想,反正我要死了,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卻也不能再讓那幫壞人逍遙法外了!
  面色數變之後,她便緩緩道:“也罷,到了現在也沒什麽好瞞的了。”說著坦然的望向沈默道:“其實我是個女間。”
  “間諜?”沈默微有些意外,但不算太震驚。
  “是的,當初我在金陵城,被壹個貴人的子弟糾纏不放,有人幫我脫了身,又花了重金為我贖回賣身契。”蘇雪輕聲道:“我知道,這不見得是好事兒,便問他們,要我做什麽。”說著看沈默壹眼道:“他們便讓我接近大人,爭取把大人迷倒。”
  沈默心中不禁奇怪,不知他們為何此番信心,難道自己真的長了個好色如命的樣子嗎?
  “我當然不會答應。”蘇雪繼續道:“誰知他們已經將我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抓了起來,以此逼迫我就範。”
  “妳弟弟妹妹救出來了?”沈默問道。
  蘇雪垂下頭,緩緩搖動道:“沒有……”
  “那為何?”
  “因為事到臨頭,我發現自己做不到……”蘇雪緊緊咬著下唇,強抑著內心的悲苦道:“佛說眾生平等。無分貴賤,不論親疏都是壹樣的人命,如果用別人的性命換取自己……弟弟妹妹的性命,不過是將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罷了,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呢?”
  沈默雖然不認同她的想法……如果有人要他拿別人的性命,換取自己親人的安全,他會毫不猶豫地去做。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蘇雪這種好人的尊敬,不由肅容道:“令弟妹在什麽地方?”
  “應該就在附近。”蘇雪小聲道:“昨天……應該說是前天夜裏,還讓我見了壹面哩。”
  “妳把他們的樣子給我。”沈默沈聲道:“我幫妳找找看……”
  蘇雪心中升起壹絲希望,畢竟對方是壹府之尊啊。想象卻又搖頭道:“茫茫人海,去哪裏找?”
  “就算找不到,也至少能讓那些人投鼠忌器。”沈默壹擺手道:“妳放心,只要在這個蘇州城,我就壹定能找到。”
  “那,就麻煩大人了。”蘇雪起身進去內艙,不壹會兒拿出兩幅畫像,上面是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兒,壹男壹女,眉目都與她相肖。
  “嗯。”沈默看壹眼,便收起來道:“妳也跟我走吧,我給妳找個安全的地方,以免那些人加害。”
  蘇雪輕輕搖頭道:“我得在這裏迷惑他們,以免狗急跳墻,加害我弟妹。”說著淡淡壹笑道:“大人放心,蘇雪風塵裏漂泊這些年,自有防身的本事,他們動不得我。”
  沈默想想道:“市舶司正好要組建樂隊和舞蹈,我想妳擔任教習,這樣就不引人生疑了。”這人真虛偽,明明是在挖角兒,卻還要讓人家覺著,是在為她著想。
  蘇雪果然十分感動,緩緩點頭道:“大人盛情厚意,小女子欣然願往,只是為免那些人起疑,還是過些時日的好。”
  見她堅持,沈默也不再勸,告辭道:“好,我會派人暗中保護妳的。”
  說著便出了船艙,只見外面已經天光大亮,湖面上遊船畫舫靜靜停泊著,卻是狂歡壹夜的人們還在夢想之中。
  三尺靠了過來,將大人接上船,蘇雪站在甲板上,向他輕輕招手,便似與情郎揮別的女子壹般,引得三尺等人壹陣偷笑,暗道:‘看來大人昨夜爽到了。’
  沈默也不與他們澄清,若是讓人知道,他竟與蘇雪壹夜裏坐而論道,手都沒碰壹下,豈不是要成為笑話?
  沈默的船離去後,蘇雪在甲板立了片刻,便走回艙中,垂首坐在古琴前,良久,良久……
  突然壹滴淚珠,恰好落在了琴弦上,發出極輕微的顫音。接著便如斷了線的珠子,開始接連滴在琴上。蘇雪無聲地哭了,她緊緊按住胸口,卻也無法壓抑對弟妹的愧疚,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聽那人說,如果不把情蠱放出去,便會反噬自身,七竅流血,腸穿肚爛而死!
  除了對沈默說的理由,她之所沒有按照陸績說的做,是因為像這個年代的所有人壹樣,蘇雪是相信有蠱存在的。她不想讓自己的身子,用來做這種邪惡的勾當,以至於下輩子也無法超生。
  壹個人的時候,蘇雪沒了昨夜裏那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執著,也沒了‘己不欲為,勿施於人’的清高,只剩下壹個可憐的弱小女子,躲在船艙裏心揪到哭泣。她雖然已經打定主意,姐弟三人到陰間相聚,但事到臨頭,怎能舍得這風花雪月的世界,舍得她的琴,她的曲?
  蘇雪哭著哭著,竟然靠著古琴睡去了……
  湖面上的遊艇畫舫全都開回城去,陸家兄妹也不敢白天和她接頭,偌大的金雞湖上,只剩她壹艘小舟,孤單伶仃,形影相吊。
  ※※※
  從蘇雪的描述中,沈默幾乎可以斷定,又是那陰魂不散的陸績,他出離的憤怒了,當初看在陸炳的份兒上,他權且饒恕了那混賬。誰知那家夥竟把自己的忍讓當成了害怕,變本加厲的再三加害於自己!
  有道是再壹再二不再三,這陸績已經是第三次準備對自己不利了。沈默已經忍無可忍,不能再忍,他面色陰沈的對三尺道:“姑息養奸的事情,不能再幹了,對於敵人就得徹底毀滅!”
  三尺收起慣常的嬉皮笑臉,沈聲道:“請大人吩咐!”
  “立即發動所有的線人,查找這兩個孩子!”沈默下令道:“還有那個陸績,把他各個樣子的畫像都發現去,壹有蛛絲馬跡立即來報!”
  “是!”三尺沈聲應下。
  身為蘇州城的長官,又掌握著各行各業的命脈,沈默可以放開手腳,安插明暗眼線,布控整個城。事實上,早在半年前,他便已經開始這樣做了,不太困難的,便打造出壹支真正監控蘇州的力量,甚至超過了錦衣衛在蘇州的諜報能力,這是朱十三親口承認的。
  現在沈默已經徹底掌握了蘇州,在這片土地上,他才是唯壹的大佬,怎能容許有人壹而再、再而三的打自己的主意呢?
  伴著他的壹聲令下,全城暗潮湧動,車、船、店、腳、衙、乞丐、妓女,全部瞪起了眼睛,不到半天功夫,便有消息回饋上來……
  瀟湘樓裏傳來消息,說很多人都見到畫像上的‘老頭’說他是蘇大家的叔叔,時常進出她的住處。
  也有碼頭上的消息,說有船老大見過這兩個孩子,就在前幾天,似乎被人販子拐賣到蘇州城。
  又有客棧的消息,說見到人販子住進了自家店裏,為首的是壹個坐輪椅的黑衣男子……
  有用的情報壹條條浮現出來,得到的都不是十分困難,但不去探尋,就永遠不知道。這讓沈默感到,有必要在手下中,專門培養個情報頭子了。現在負責的三尺太跳脫,並不適合這壹行……
  當然現在還得湊活著,他對三尺下令道:“立即暗中包圍那裏,抓住那個輪椅男,讓他交出孩子!”想來那輪椅男既然坐上輪椅了,應該比較容易逮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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