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紅衣巷

　　繡樓二層合計二十壹個雅座，白色紗巾帷幕如瀑布般從房頂垂下，周圍還用花瓶擺放著今日剛剛采摘來的鮮花，令人如墜仙境。
　　只是，其他雅座的帷幕都被侍女先後摘去，唯剩下世子的三個雅座還被帷幕遮擋。
　　世子、白鯉、陳跡、梁狗兒、梁貓兒在壹個雅座裏，佘登科、劉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坐在另外兩個雅座裏。
　　梁狗兒倒是不在意，即便帷幕沒有摘下，也有侍女將酒食源源不斷的送進來，他嫌這清吟小班的酒杯小，幹脆又換成了碗。
　　世子擼起袖子，怔怔的坐在帷幕裏、坐在桌案前，提著筆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來壹句詩。
　　他緩緩看向陳跡，陳跡依然皺著眉頭熟睡，應該是指望不上了
　　他又緩緩看向梁狗兒、梁貓兒…算了!
　　最終，他看向白鯉:“那個，白鯉啊，妳能寫壹首嗎?我記得妳以前也寫過詩的。
　　白鯉為難道:“我寫的東西被先生們批評過亂七八糟’，我寫不了，寫出來也鬧笑話。
　　梁狗兒樂呵呵笑道:“這清吟小班就是喜歡故弄玄虛，明明就是要賺錢的，卻還要給妳設置重重阻礙可文人士子偏偏就吃這壹套!要我說，白衣巷不如紅衣巷敞亮。
　　那金坊的煙兒姑娘酒量壹絕，妳喝幾杯，她就陪幾杯，當真痛快。
　　梁貓兒撇撇嘴:“哥，妳那是喜歡她的酒量?我都不想拆穿妳!”
　　此時帷幕外，陳問孝的笑聲傳來:“這怎麽還有三個帷幕沒有摘下，裏面的朋友難道是覺得這樣更雅靜嗎?”
　　世子隔著帷幕反唇相譏:“佳句天成，妙手偶得。
　　寫詩不在多，在精，若是不夠精妙，寫再多有什麽用呢?我是覺得柳行首這遊戲有些草率，逼著大家立馬寫三首與秋有關的詩來，寫倒是可以寫，但如此倉促之下能寫出什麽好東西來?諸位覺得自己剛剛寫出來的詩，能流傳千古嗎?
　　帷幕外安靜下來，有人在思索著世子這些話，有人在思索著’佳句天成，妙手偶得’這八個字。
　　陳問宗沈默片刻:“聽不清，摘了帷幕說話。”
　　世子:……
　　他轉頭看向陳跡，只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於陳跡醒來
　　世子有些擔憂:”
　　陳跡不會是死了吧?”
　　“不可能，還在呼吸呢，”白鯉郡主想了想說道:“應該是受傷之後又被伱們擡出來折騰，太累了。”
　　“再拖壹會兒，看他會不會醒。”
　　陳跡沒有醒，他已廝殺得天昏地暗。
　　青山山巔之上，陳跡與巨戟士皆氣喘籲籲，方才兩人相互出手試探上百回合，誰也沒能將對方拿下。
　　軒轅不知何時換了壹身黑色王袍，袍袖以金絲繡著紫微垣居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襯兩旁。
　　金甲與王旗都不見了蹤影。
　　軒轅正襟盤坐在巨石上時，明明只是坐在巨石上，卻依舊像是壹尊坐在黃金椅上的帝王。
　　他的神情威嚴，肅穆。
　　如他身上王袍的黑色壹樣，冷靜，理性，不容置疑。
　　軒轅見兩人不動手，便語氣冷漠的催促道:“這壹場已經打了兩炷香的時間，妳們還要磨蹭到什麽時候?到了真正的戰場上，戰陣之間摩肩接踵，哪有給妳喘息的時間!”
　　巨戟士得到號令，當即揮舞起青銅戟呼嘯而來，
　　陳跡眼神沒有躲避，他緊緊盯著橫劈過來的就刃，身體只微微後仰，就刃從他鼻梁前劃過，卻沒有傷他分毫。
　　這壹閃輕描淡寫，仿佛與世界同呼吸，渾然天成，舉重若輕。
　　陳跡體內爐火已點燃十六盞，力氣早已超過尋常人，即便與景朝諜探角力也穩穩占據上風。
　　但他驟然得到壹身力氣，甚至都不熟悉自己的身體，也無乏力技巧。
　　發力技巧就像是壹支杠桿，沒有這支杠桿的話，十成力氣只能用出八成，有了這支杠桿，十成力氣便能發揮至十二成。
　　如今，陳跡已經知道自己這具身體到底是什麽樣，自己的力氣藏於哪裏!
　　然而巨戟士也不是弱手，他見壹就未中，當即腰身反擰轉身，硬生生以腰胯之力改變了戟刃的走向。
　　明明是由左至右的行掃千軍，卻忽然反向壹挑!
　　戟刃從陳跡胸口劃過，留下壹條傷痕，逼退了陳跡的趁勢偷襲。
　　可是，陳跡受傷之後並未低頭去看傷口，而是依舊緊緊盯著巨戟士，仿佛傷口沒有疼痛似的，如獵豹般微微彎腰。
　　雖然受傷，卻沒有落於下風的跡象，
　　軒轅曾說陳跡已經沒有了戰鬥本能，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僅僅壹天時間裏，他親眼見證對方從狼狽的漫山逃跑，到如今與巨戟士廝殺得不分上下。
　　步伐、技法甚至連發力技巧都越來越粗糲，又越來越本真。
　　隨手壹拳壹腳明明看起來很倉促很笨拙，卻充滿了暴力又直接的霸道。
　　“才六個時辰啊，”
　　軒轅輕聲感慨。
　　對方那身體裏的戰鬥本能，像是萬年不見天日的不朽長劍，正在被壹點壹點擦去灰塵。
　　可軒轅雖然這麽想，嘴上卻戲謔道:“六個時辰了，還無法取勝嗎?此巨戟士不過是我軍陣之中的壹名士兵而已。”
　　陳跡壹邊喘息著壹邊看向巨戟士，笑著說道:”
　　他這人不太會說話，妳別介意啊，妳很厲害的，戰勝不了妳很正常。”
　　軒轅挑了挑眉毛，
　　陳跡神情疲憊，鏖戰六個時辰，巨戟士可以壹次次精力充沛的站在這裏，他卻不行，
　　此時的每壹分每壹秒對他來說都是壹種煎熬。
　　自己壹天之內死了多少次?
　　四十次?還是六十次?
　　記不過來了。
　　某壹刻，陳跡想過，要不放棄算了，這劍種門徑不學也罷。
　　可是，當他想到自己又學到了壹些東西、又多了幾分把握，便又燃起新的鬥誌。下壹刻，巨戟士再次揮就而來，陳跡身形壹動，卻牽動了胸前傷口，以至於動作壹滯，身體側偏不及時，整個左臂都被削去了壹塊血肉!
　　這壹擊如分水嶺，從此之後陳跡只能狼狽躲閃，再無主動進攻的機會軒轅對陳跡譏笑道:“我看妳是沒希望了，要不妳幹脆讓我重臨世間，留下遺言”
　　原想殺誰，我幫妳殺。
　　“還是我自己來吧，”
　　陳跡壹邊躲閃巨戟士攻擊，壹邊喘息道。
　　“哦?妳對那個世界很留戀嗎?
　　“我還有壹只貓呢，若我沒了它怎麽辦。”
　　軒轅疑惑:”貓?”
　　“我還新交了幾個朋友。”
　　軒轅哈哈大笑起來:“妳也需要朋友嗎?妳早就說過，妳不需要朋友了!”
　　“我們曾是朋友嗎?”
　　“是，但早就不是了。”
　　“那就重新認識壹下。”
　　當青銅戟再次豎劈而下
　　陳跡驟然俯身向巨戟士沖去，他的雙眼如鉤子般緊緊鎖定著對方的戟刃。
　　那青銅戟的月牙刃當頭劈下，巨戟士已經做好陳跡躲避後的諸般變化，可這壹次陳跡偏偏沒有躲!
　　卻見陳跡再次提速，竟越過月牙刃劈下的位置，來到就身處，雙手如托舉山巒般握住細長的就桿，硬生生止住了青銅就落下軌跡!
　　巨戟士想要將青銅戟抽回，可他卻震驚看到陳跡將就身拉下來，雙手奮力壹抖!
　　“松手!”
　　莫名沛然的力量傳遞到青銅就身，竟震得巨戟士不由自主松了手，那古怪的奪就招式.…明明是巨戟士先前用過的，卻被陳跡給學了去!
　　“咦!”
　　軒轅眼睛壹亮，這千錘百煉的奪兵刃之術乃是他戰陣中的絕技，竟壹天時間就被學去。
　　只見陳跡掄起青銅戟如壹輪圓月，逼得巨戟士連連後退，水潑不進。
　　轉瞬間，壹追壹退，巨戟士在青山邊緣退無可退，只能站定，而陳跡手中青銅戟並未砍在他身上，而是在脖頸處停下，
　　“怎麽樣?”
　　陳跡喘息著問道:“現在可以教我了吧?
　　久違的勝利喜悅，充斥著他的心臟。
　　熾熱的呼吸裏，陳跡像是又翻閱了壹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如壹路登山至山頂，看到日出破開雲海般的寧靜卻又高亢。
　　軒轅坐於巨石上慢悠悠說道:“這就滿足了嗎，如今妳的實力在我軍陣之中，也不過能勝任壹名士兵罷了。
　　“嗯?”
　　陳跡疑惑。
　　卻見軒轅面對那被時間凝固的戰陣招了招手，竟又有壹位腰胯長刀的樸刀士走出隊列，走到這青山之上，面對軒轅單膝跪地:“王，何事召喚?”
　　軒轅指了指陳跡:“這小子已經熟悉巨戟士的攻伐，如今換妳上。”陳跡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山下那十八般兵刃俱全的戰陣，頓時面色壹變:“今天是不能再戰了，我朋友還等我喝酒呢，明天再見吧!
　　說罷，他竟主動縱身壹跳，落入青山之下。
　　軒轅看著空空如也的懸崖邊緣，怔怔道:“我確實需要重新認識壹下妳了。”
　　繡樓二層，三個雅座的帷幕還未摘去。
　　“秋，秋字能寫。“梁狗兒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世子卻還坐在桌案前抓耳撓腮:什麽詩啊。
　　卻聽有人在身旁輕聲說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世子轉頭看去，卻見陳跡已緩緩睜開眼睛，眼裏俱是血絲，如猛虎捕食。
　　白鯉嘀咕道:”做了什麽夢啊，殺氣這麽重?”
　　世子大喜過望，壓低了聲音說道:“妳可終於醒了，快快，白鯉妳將剛剛那句話寫下，還差八句!”
　　陳跡看著自己手裏那壹把金瓜子….…….這都沒能喚醒自己嗎?!
　　他壹邊將九枚金瓜子收入袖中，壹邊斟酌道:“八句是嗎，白鯉郡主，我說，妳寫。
　　白鯉眼睛壹亮:“好，我來寫。
　　然而就在兩人壹說壹寫時，卻聽帷幕外面的陳問孝又問起來:“這三個雅座裏的朋友，還沒寫出與秋字有關的詩詞嗎?若妳們遲遲不寫，豈不是耽誤了大家與柳行首交流?
　　世子笑著應道:“已經在寫了，在寫了。
　　陳問孝:“若能寫出，何必等到現在。
　　林朝京的笑聲響起:“我聽出帷幕之後的朋友是誰了，原來是世子。
　　這樣吧問宗兄，不過是九首與秋相關的詩詞而已，妳我與世子同窗三年，便壹起幫幫他，我寫四首，妳寫五首。
　　之後便當做是世子他們寫的，將帷幕摘去了吧。
　　陳問宗遲疑:“這似乎不妥。
　　林朝京笑了笑:“那我便寫九首。
　　卻見他斂起袖子，喚來這繡樓的侍女取了筆墨紙硯，只大筆壹揮便有壹首詩詞落定，
　　眾人圍上前去，卻見對方九首詩詞壹氣呵成，如信手拈來般輕松。
　　林朝京將詩詞遞於侍女:“且送去給柳行首看壹下，若寫得還可以，便將世子那邊的帷幕摘去了吧。
　　“不用給柳行首看呢，連我這粗鄙的丫都能瞧出這些詩詞的好，我侍女淺笑:這就去將帷幕摘下。
　　其實，三個雅座帷幕遲遲沒摘，繡樓也有點急了，
　　然而，世子聽到陳跡字字珠璣，又看到白鯉健筆如飛，頓時就急了:“等下，我們自己能寫，別摘!”
　　可這話說得已然晚了。
　　卻見壹層層帷幕摘下，三個雅座展露在眾人面前。
　　梁狗兒在大口喝酒，已喝得半醉，梁貓兒在壹碟壹碟的吃菜，如吃流水席壹般。
　　再看佘登科、劉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們也好不到哪去，桌案上已壹片狼藉噗嗤壹聲，陳問孝哈哈大笑起來:“怎麽都吃上喝上了?”
　　林朝京端坐在桌案後面，面色沈凝:“今晚難得柳行首從秦淮河來到洛城，若她瞧見洛城文人是這副德行，該有多失望?世子，今晚是文人雅會，何必帶這些粗鄙的江湖武夫來湊熱鬧?”
　　世子看向林朝京:“我也是寫了詩才上來的，怎麽，妳能來，我朋友就不能來?
　　林朝京搖搖頭:”不是說不能來，而是不合適來。
　　這幾位江湖朋友吃吃路邊面攤，逛逛紅衣巷多好，也符合他們的身份地位.來這裏豈不是暴殄天物?
　　世子沈聲問道:“什麽人該去紅衣巷?
　　“自然是粗鄙的尋花問柳之人。
　　世子又沈聲問道:“那什麽人才適合來白衣巷?”
　　自然是妳我這等有學識有身份的人。
　　世子緩緩起身，眾人以為他動怒了要與林朝京動手，可他卻忽然轉身向余登科等人拱了拱手，抱歉道:“不好意思，今日因我魯莽，帶各位見到了此等無知傲慢之徒，我向各位賠個不是。
　　若白衣巷都是此等文人雅士，那我們往後不來也罷!我壹人受辱且無所謂，可連累朋友受辱，是我的不對，走吧!”
　　梁狗兒納悶了:“世子，咱們去哪?J
　　世子站直了身子朗聲大笑:“走，去紅衣巷喝花酒!
　　說罷，他竟拂袖帶頭往樓下走去。
　　梁狗兒與梁貓兒擡起陳跡的竹椅跟上，壹大群人同進同退，壹點也不沮喪，宛如要參加婚禮般喜慶。
　　白鯉坐在桌案後面，提著筆，呆呆的看著壹群人烏泱泱離開，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才剛剛把陳跡念的詩句寫完啊。
　　世子在樓梯上呼喚:“白鯉，走了!”
　　白鯉本打算將寫好的詩帶走，思索片刻，卻又將卷起的詩詞放下，這才追下樓去:“來啦來啦!
　　繡樓二層重新安靜下來，陳問宗狠狠瞪了陳問孝壹眼，這才起身來到世子桌案前，拿起方才寫好的詩詞來看。
　　只是這壹看便怔住了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無壹秋字，讀之卻覺秋風蕭瑟，落寞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