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二章 理智，權杖，鍘刀

　　多年以後，德維特常常在酒館與人吹牛時，常常說起自己曾經直視過自己的欲望。
　　“那是壹只仿若人型的家夥，四肢扭曲的像麻繩，舌頭長的像妳手上那根藍地面包。”
　　“它的皮膚很是光滑，但沒過多久，便被舌頭上滴落的，令人作嘔的惡心黏液所覆蓋。那雙無規則型的眼睛滴溜溜閃著詭異的綠光，慘白的嘴唇張開又合攏，仿若夢魘般的噪音從胸腔當中湧上喉嚨，再像是嗡嗡作響的蚊蟲鉆進睡夢中的我的耳中。”
　　德維特在與外人描述時，描述的很是詳細，真實到令那些看客忘記將懸空的手上的酒杯與自己幹裂的唇瓣互相接觸。
　　所有人在第壹次聽到這只怪物的時候，胸腹當中不受控制地湧起陣陣惡心的感覺，可德維特面色仍然如常，仿佛不受分毫影響。
　　事實上，盡管表現的很正常，但那是說過太多次的原因，那種令人驚懼膽寒的驚悚，德維特並不想經歷第二次。
　　而他之所以能這麽清楚地記下怪物的模樣，是因為他因為恐懼，使得瞪圓的眼睛幾乎忘記眨了。
　　……
　　“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德維特半癱軟地靠在樹幹上，仰頭看著少年血色臂鎧所鉗制住的人型怪物，註視著那惡心的黏液幾乎要垂直落到他的腦袋上。
　　“啊！！”
　　腎上腺素的急速飆升令德維特渾身再度充滿了臨時的力氣，他尖叫著，四肢並用，爬向壹邊，躲到壹顆足以掩藏他身軀的樹幹後頭。
　　“妳……”
　　還沒等他來得及舒壹口氣，身邊壹聲低微的忽然差點沒讓德維特濕了褲襠。
　　“……”
　　夏洛特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臉。
　　自己……應該沒那麽可怕吧？
　　頓了頓，夏洛特沒有靠近德維特，只隔著壹段距離，向他小聲問道：“妳，沒事吧？”
　　德維特指著自己白的跟張紙壹樣的臉：“妳看我現在像是沒事的樣子嗎？”
　　“……”
　　居然還有功夫辨別自己的臉色，看來是沒什麽大事。
　　既然如此，夏洛特也將視線從德維特的身上回收，重新註視向林恩那邊。
　　然而還沒等她看清情況，已經緩過壹口氣來的德維特便皺著眉問：“妳和那個家夥是壹夥的？那東西，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面對這份帶著困惑的問題，夏洛特想了想，說：“那是，妳的‘欲望。’”
　　“啥玩意兒？”德維特懵了。
　　欲望作為壹個名詞，他是知道的，作為壹個形容詞，他也是曉得意思的。
　　但作為實體來被形容，他還真沒聽明白。
　　夏洛特捏著衣擺，也不知道該怎麽給他說明。
　　其實方才林恩有跟她解釋過所謂的“實驗”目的到底是什麽。
　　“剛剛伊薇特說，那道屬於她的力量，微弱到連她都無法捕捉，那麽，我們想要尋找[粉紅占蔔]背後藏著的蘊意，首先就得加強這份溢散的魔力，使它能夠被伊薇特所捕捉到。”
　　“如何加強，也不難。”
　　“幻術師和陣法師之所以會成為兩個分支，便是因為它們的性質在本質上，便有所不同。”
　　“通常來說，擺放出來的魔法陣，大部分都是起著實際性的作用，要麽進攻，要麽防禦，而幻術師的幻境，相較於能造成實際影響的陣法來說，更為溫和。”
　　“用實例來說明，就是，相同性質的魔法陣，例如兩個以火元素為主的魔法陣，如果不是主導者很有能力的話，極難疊加在壹起，釋放出壹加壹大於二的威力，而幻境則不同，兩個同性質的幻境互相疊加，有極大概率能發揮出數倍於原本的能力。”
　　“說到底，幻境其實就相當於夢境。壹般人，很難在做夢的時候，察覺到自己在做夢，而若是在夢境之外再套上壹層夢境，讓仍沈淪在夢境當中的人以為自己醒了，但其實，他還是在夢境當中，無法分辨出自己到底是身處於現實還是其他——這樣壹來，幻術的目的，不就達到了嗎？”
　　“這和加強有什麽關系……有關系的。”
　　“人的欲望在達到壹定地步的時候，會暫時有壹種滿足感出現，無論之後會發展到什麽程度，但在達到滿足的時候，他必然會暫時地駐足於此，短時間內不會繼續思考下壹步動作，而我準備做的，便是依靠重疊的幻境，推動他繼續前進，使他的欲望繼續膨脹。”
　　“當膨脹到壹定程度的時候，被釋放出來的欲望便有了壹定的基礎，不會再像之前那般，風壹吹便飄散在空氣當中。”
　　“聽不太懂嗎……嗯，擺了塊奶酪在老鼠洞口，等它出來，我們再進行捕捉——這樣能明白了吧。”
　　……
　　“妳們的意思是，妳們正在把我當奶酪，引誘老鼠出洞？”
　　德維特覺得這個解釋很是荒謬。
　　首先，他又不是老鼠洞，他的身體很健康，哪來的老鼠。
　　還有，所謂的“欲望”說到底也只是情緒而已，又不是泡泡，吸了水就會膨脹，更別提鉆出他的身體了。
　　盡管此刻林恩已經抓住了那只怪物，但德維特也不相信，那是從自己身體裏鉆出來的，更不可能承認那是屬於他的“欲望”。
　　這種事情，太不符合常識了。
　　沒有任何壹冊的書籍，記載過這麽離譜的事情。
　　德維特厲聲質問：“妳們對我做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夏洛特看了他壹眼，便再也沒理他。
　　講了這麽多卻不被人相信，就算是她，也會不開心呀。
　　微蹙著眉，她凝眸看向林恩那邊。
　　在那裏，情況，似乎不容樂觀。
　　……
　　當林恩伸手抓住那只異形的時候，他便意識到，這個家夥，可能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對付。
　　林恩對德維特施展幻境，依靠的是曾經所獲得的【明鏡之眸】。
　　【明鏡之眸】的作用能完美地將他的計劃施展開來，原因在於，它能讓被使用者直視到自己的欲望所在，繼而在本就沈淪於欲望幻境當中的他越陷越深，從而放大欲望。
　　如果只到這兒，林恩是成功的。
　　但問題出在後續上。
　　原本林恩認為，在有著歡愉之主伊薇特的幫助下，只要是欲望，都不太可能對她進行反抗。
　　但事實上，並不如他所願。
　　在那股被引導出的【欲望異性】當中，伊薇特感受到，雖然其本質上是以她傳承下去的能力為主體進行支撐的，但其中，還摻雜了不少除她之外的力量。
　　雖然只有壹點兒，但以她現在所擁有的能力，暫時還無法完全掌控它。
　　林恩再壹次意識到伊薇特的力量到底有多弱小，但他來不及繼續思考了。
　　因為，被他抓住的【欲望異性】沒有對自己行動被限制而有任何反抗，反而咧開了猙獰的嘴，似是在笑。
　　“糟糕。”
　　林恩在意識到不對勁的那壹剎那，立刻松開手。
　　可即便反應如此迅速，他的手臂，卻仍然被那猩紅長舌所纏上。
　　曾經壹度讓他戰勝過多人的血色鎧甲在這壹刻竟然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甚至於連最基本的汲取魔力的能力，都仿佛被抑制了似的，無法發揮出來。
　　同壹時間，林恩的腦袋，忽的湧現起壹股仿若撕裂般的疼痛，大片大片的畫面鋪天蓋地地與他眼前如雪花般紛至沓來。
　　——這是【明鏡之眸】的副作用。
　　在釋放【明鏡之眸】的同時，作為使用者，林恩將承受雙倍的欲望加身。
　　換在平常，想要將其抵擋，並不是什麽難事，即便這是被譽為最容易沈淪的色孽。
　　可現在，不壹樣。
　　【欲望異形】本來就是欲望的化身，在不小心被它所侵蝕之後，林恩腦海中湧現的東西，絕對不是只有雙倍的負面作用。
　　此刻，他看著【欲望異形】，壹會兒像是在看自己的父親母親，壹會兒又像是在註視著艾琳，甚至於夏洛特的模樣，都開始浮現。
　　那壹瞬間，他見到了父親輕輕拍著自己的肩，見到艾琳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龐，以及母親在他半夢半醒的時候，走進房間為他蓋被子，撫摸額頭的畫面。
　　林恩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可是，這時的他，卻根本沒辦法做些什麽。
　　——因為這些也是真的！
　　那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仍算是比較美好的回憶。
　　否認它們，幾乎是在扼殺他心底為數不多的柔軟。
　　可是，難道他要繼續聽從父親異樣的柔和話語，感受著臉龐的熱度逐漸升溫，以及，聽從母親的低聲呢喃嗎？
　　“為什麽不聽呢？”
　　布雷澤夫人將孩子擁在懷中，聲音柔軟的像是在疲憊之時裹著的被單。
　　“林恩，這裏永遠是妳的家，妳隨時隨刻都可以在勞累的時候，回到家中，閉上眼，安安靜靜地躺著，遠離外面的喧囂。”
　　“在這裏妳不需要做什麽，妳只需要好好扮演‘孩子’的角色，心安理得地享受所有孩子都應該擁有的童年快樂。”
　　聽到那仿若近在咫尺的柔軟話語，林恩竟然真的閉上了眼。
　　這壹刻的他，不再是時刻保持著冷靜，不管強行還是真正鎮定，都不會對任何事情起太大波瀾的“早熟少年。”
　　他變得，好像就只是壹個十五歲的未成年孩子而已。
　　欲望是深淵，壹旦沒辦法在邊緣穩住自己的身型，迎來的，定是萬劫不復，粉身碎骨。
　　“不用怕，因為當妳睜開眼之後，妳所見到的，會是壹個妳希望的世界。”
　　【布雷澤夫人】這樣說著，薄薄的唇瓣忽的勾起，越咧越大，直至耳根。
　　然後，它張開了滴著黏液的嘴。
　　……
　　“怎麽回事……”
　　看著林恩忽然站在原地失去動作，夏洛特的心壹下子便揪了起來。
　　就算再不懂戰鬥，她也知道，在面對敵人時，忽然失去行動能力，絕對是壹件不正常的事情。
　　如果不是心裏還對自己有點兒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戰鬥力沖上去除了添亂壹無所用，她指定得沖出掩體，或多或少做點什麽。
　　而另外壹邊，正獨自沈思的德維特也似乎想通了什麽東西。
　　“哦！對了。”他猛地擡頭，“我已經明白了壹切！”
　　“那個家夥，有流言說過，他是召喚師，對吧？”
　　“所以，剛剛那個惡魔壹樣的東西，其實就是他自己召喚出來的，對吧！”
　　“妳們先用幻境迷惑我，然後再用那個醜東西，裝作是我所遇到的問題，想借此獲得我的感激，從而在之後的對決中拉攏我，對吧！！！”
　　他做出這樣的分析，並不是無理無據。
　　林恩名聲差，他是知道的；被人針對，他也知道。
　　而名聲差，代表著找不到隊友，只能找到面前這個戰鬥力像是只有五的女性；被人針對，又代表著在接下來的對決當中，他很難獨自面對壹大批對手。
　　所以，他便做出了壹個這樣的計策，想通過令人感激的手段，反過來幫助他。
　　而自己這位常年能夠觸摸到學生天花板，長得又帥，性格又好的選手，自然會是他們的第壹選擇。
　　德維特眼睛亮的像是魔法夜明珠：“我已經明白了妳們的計劃，妳們，是不可能得逞的！！”
　　夏洛特：“……”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出這些的，但她此刻也沒心情計較這些。
　　她得想個辦法幫幫他。
　　壹籌莫展之際，德維特也註意到了林恩的情況。
　　“誒？”他眼中有著疑惑，“那個家夥，是沒辦法控制他的召喚物嗎？”
　　“嘖，果然，只懂歪門邪道的人，總有壹天會被反噬的。”
　　夏洛特終於忍不住了：“妳閉嘴！”
　　因為性格原因，即便很是生氣，但夏洛特的聲音仍然不是很大。
　　可她那雙澄澈的藍色眸子當中，此刻卻蘊著無比兇猛的火焰。
　　就算是兔子，急了的話可也是會咬人的。
　　更何況，她就算是兔子，也不是只普通的兔子。
　　“……”
　　德維特強行咽下自己的話頭，偏過腦袋，註視著林恩的模樣。
　　“聲音大點了不起嗎，嘁……咬他，對，擊敗他，把布雷澤給我狠狠地踩在腳下……”
　　他無力的低語忽地完全消失。
　　因為在前方，少年忽然擡起了頭，唇瓣啟合微微，吐出壹個輕盈，卻又令人打心底裏覺得意外威嚴雄壯的短句。
　　“妳擁有著我所掌握的欲望，卻無法感受獨我所用的思想。”
　　他擡起眼眸，眼裏倒映著堪比熔巖的紅色輝光。
　　“我從未否定過存在於我身上的欲望，這是人生來便具有的本能，沒有人能夠否認它的存在。但，人類之所以稱之為人類而不是動物，便是因為我們除了擁有欲望之外，還擁有壓抑欲望的理智。”
　　“它是我掌控壹切的寶石權杖，也是。”
　　“——將妳處刑的鋼鐵鍘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