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後來 by 張爽
2018-5-27 06:03
我在家閑了兩天,沒事就看那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老魏下地回來,見我每天都看電視,臉上的縱向的皺紋條條都成了刀子。他看不慣我,我更看不慣他。我在家裏沒呆上三天,就出去找了份工作,到嶺後的大華食品廠去做罐頭了。
我在罐頭車間幹了幾個月,吃了數不清的罐頭,後來壹見罐頭就頭疼,壹看別人吃罐頭自己就反胃。我還見不得桃子,壹見到桃子我就想到它們在大缸的堿水裏翻滾的樣子,它們在堿水裏的樣子就像壹群光溜溜的小腦袋。我說過如果我不是黑社會我沒準是壹個不錯的作家,作家都有豐富的聯想能力,我壹想到那些桃子像光溜溜的小腦袋,就恨不得立刻從車間裏逃出去。
後來我就真的趁車間主任不在逃出去了。和我壹起出逃的還有個女孩,叫夢露——我猜這名字壹定是她後來起的,壹個農村出產的土孩子,哪家父母會給她取名夢露呢?我覺得她叫夢露,還不如直接瑪麗蓮·夢露。但夢露就夢露吧,我無所謂。可妳別說,她說她叫夢露後,我真還很認真地看了她:她長得豐滿,很白,有壹雙夢露般夢幻的大眼睛;她還愛說,愛說的人都長了壹雙薄嘴唇,可夢露的嘴唇卻肥嘟嘟的,非常性感,吻起來,壹定別具風味。
說實話,見到夢露之前,我還從沒吻過任何壹個女孩。不是不想,是沒有機會。我在建築隊幹了兩年多,常打交道的是鋼筋、水泥和磚頭。建築隊偶爾來個鋤灰的女小工,也壹臉苦相加兇惡相。我壹看她們就倒胃口。可食品廠卻不壹樣,食品廠有很多女孩子,她們花枝招展上班來,花枝招展下班去,很能吸引我的目光。後來我發現,不光是她們吸引我,我也同樣吸引她們。我長相俊美,又那麽喜歡笑,還有壹身好肌肉。她們看上我,也正常。哪個少男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呢?可能因我懷春的人還不止夢露壹個。但只有夢露壹個大膽,她不但和我壹起逃出了霧氣蒸騰的罐頭車間,還帶我上了食品廠後面的小山坡。
我後來在監獄裏偶爾會想到夢露,我想到夢露,因為那是我的第壹次,至於是不是夢露的第壹次,我不知道。在黑燈瞎火的半山腰,也無從考證。事畢之後,夢露說她是第壹次。我告訴她我也是第壹次。她不信,說妳真是第壹次?妳長得這麽帥,不像。我想第壹次跟帥不帥有什麽關系,還像不像的?而且,她怎麽就知道我不是第壹次呢?因此對她說的第壹次,也產生了懷疑。我也無所謂她是不是第壹次,她第幾次我都無所謂,關鍵是,我真是第壹次。
我後來很驚訝,自己第壹次,就如此鎮定、從容。沒用任何人引導和幫助。我們倒在壹片葳蕤的草地上,甚至清楚地聽到了草叢裏蟲子的鳴叫。後來夢露也像蟲子壹樣叫了起來,我以為她哭了,就用手摸她的臉,發現她沒哭,我就笑了。她說,老三,妳真壞。真討厭。我的第壹次,確實做得如此鎮定從容,時間也長,不像那些第壹次的“雛兒”,進去兩分鐘不到就射球的了。我說時間長,是當時的感覺,因為我期間聽到了蟲鳴,還聞到了草上露水的清冽味道,我甚至還覺得男女之間不過就這麽回事。我的第壹次就是這樣過來的。不管妳們信不信,反正我信。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我和夢露的歡愛露水壹樣短暫。我們從罐頭車間偷著跑到後面的山坡做愛的第二天,就被車間主任宣布開除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開除我們。我不知道食品廠是不是有這樣壹條規定?反正第二天,車間主任就鐵著臉找到我們,對我說:妳不好好上班,跑到後山去做“壞事”,妳被開除了。
本來我想對他說,我到後山去並沒做壞事,只是在後山上和夢露做了愛。做愛能算做壞事嗎?我相信車間主任也經常做愛,因為他本人就是有三個孩子嚴重超生的父親。他如果不和老婆做愛會有三個孩子嗎?因此我可以據此辯駁,我們到後山去並沒做壞事,我們只是做了次愛,難道妳不做愛嗎?但我覺得為這事和他壹個大老粗糾纏沒意思,也就沒反駁他,他說做壞事就做壞事,他說開除就開除吧。
本來他開除我,我並沒什麽特別反應,但他同時也把夢露開除了。夢露壹聽說自己也被開除了就哇地壹下哭開了。不管怎麽說,夢露是因為我而開除的,我不能坐視不管,就用雙眼眨都不眨地盯著主任看。我看著主任,可他不看我,只看夢露,還沖夢露說,妳哭也沒用,妳就是哭出壹洗桃池子的眼淚來,也沒用,這是廠子規定。我說,狗屁規定,妳壹破逼主任能代表廠子?車間主任不看夢露轉首看我。他說妳說誰?妳再說壹遍。我說再說壹遍妳敢吃了我,我就又把“破逼”重復了壹遍。他用手指頭點著我,說,好,好,好。我不知道他好好好是什麽意思,以為他是想和我打架。我在建築隊兩年,整天搬磚抹泥,早膩了,早想拿個大活人來練練。我潑煩時甚至還想故意和人打架呢,何況他媽的還要開除我和夢露。我不在乎被開除,可被人開除這名聲總歸不大好聽。我想和他打架,但想等他先上來打我,我再還手。他居然沒上來,只是沖我點頭說了幾個好。好他媽什麽好呢?
我後來知道了,他說的好,是他跑到會計室,在我工資裏故意多扣了壹個星期的錢。這個車間主任是個小人。他無端扣我工資,我很生氣。但我不想和壹個小人打架。他開除我的那天,我沒回家,晚上趁車間換班之際,順手拿了十幾瓶剛剛做好的桃子罐頭。我把那些罐頭放到兩個尼龍網兜裏,中間用繩子壹系,往肩上壹掛,就回了家。
後來,夢露告訴我:我走後,車間主任才對外宣布,說他開除我,因為我是小偷,偷了食品廠的罐頭。夢露和我說這話時,我已經到了首鋼做了合同工。
我能得到這樣壹個機會去首鋼做合同工,是因為我二哥。他從服裝廠不幹回到家後,壹直無事可幹,就是在小飯桌上做他的白日夢。他那會兒除了寫,還狂熱地投稿。因為經常投稿,他認識了鄉裏的郵遞員,恰巧當時鄉裏缺少壹個會寫作的報道員,和鄉宣傳委員很熟的郵遞員就把二哥介紹了上去,二哥就這樣陰差陽錯地到鄉裏,我也因此借光去了首鋼。
夢露告訴我,車間主任對外宣布,他開除我是因為我偷了食品廠的罐頭,我很生氣,問夢露被食品廠開除後,現在幹什麽。夢露告訴我她並沒被開除,還在食品廠罐頭車間做罐頭。她還告訴我,她現在不想在食品廠做罐頭了,她也想到北京來工作,問我能不能給她想辦法?她還對我說她之所以不想在食品廠做罐頭了,是因為罐頭車間的那個主任原來是個色鬼。我問她怎麽知道罐頭車間主任是色鬼,她又支支吾吾不肯對我說。我就說,這個王八蛋,什麽時候讓我碰上,我壹定狠狠地揍他壹頓,把他腦袋揪下來當桃子去做罐頭去!我說得狠呆呆,可不久,就改了主意,因為我發現,夢露也不是個好東西,就把想打在車間主任身上的拳頭,打在了夢露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