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後來 by 張爽
2018-5-27 06:03
父親突然說出的壹串話讓人吃驚,父親平時是很少說話的人。那天真是怪了,他壹直在和我說著我和二哥,什麽都說,連進監獄這樣的話他都說得出。他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父親對我說,不過妳二哥比妳學習好,他要是脾氣像妳我就放心了。父親說了半天,後來就說累了,想躺會兒。我扶他躺下,沒幾分鐘,他又說要坐起來。我去扶他起來時,聽到他在我耳邊低語,妳娘身體不好,妳娘這輩子不容易呢……妳們長大了,可千萬不要氣妳娘啊……我沒搭理他,我覺得他今天的話確實太多了,嘮嘮叨叨,像個多嘴多舌的娘們兒。我幫父親在床頭靠好,轉回頭看那本昨天剛買的《健美》雜誌,雜誌上有很多練健美的男模特和女模特,他們曲著胳膊向我展示紅彤彤、黑黝黝的肌肉,不知為什麽壹看到那些肌肉我就激動,就想什麽時候自己也有壹身那樣牛逼的肌肉,可以展示給別人看,那壹定挺帶勁!
我看了壹陣子畫報,聽不見父親說話,就回頭去看他。壹看壞了,只見父親腦袋早歪到壹邊,哈喇子流了老長,有壹絲哈喇子正欲斷還連地在陽光布好的塵網裏閃閃發光,像吐盡了最後壹根絲而死的醜陋而蒼老的蠶。
父親死了。
4
父親壹死,母親召開緊急家庭會議,讓我和二哥自己選擇,誰念書,誰在家幹活。二哥當時正在復讀,他不願意回家幹活,流著眼淚壹聲不吭,我只好站了起來,主動要求留在家裏。
我不念之後,先是跟著母親收了幾天秋,後來就出工去霧靈山修公路了。我在那裏,管吃管住,每個月還給30塊錢的補助。我很高興,沒想到自己十五歲就能為家裏賺錢了。
修路壹直修到臘月,臘月裏回到家,二哥也放了寒假。母親再次召開緊急家庭會議。告訴我們,她準備帶著我們兄弟兩個改嫁。我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二哥就當場哭起來。我後來才知道,母親做出改嫁的決定,是因為她和二哥之間出了矛盾。
二哥在東風鎮學校寄宿復讀,每星期回來壹次。那次他回來,發現在自家地裏收秋的,除了母親還多了個老光棍熊寶德。
本來,二哥那次回來,看到熊寶德在地裏幫母親砍玉米,開始並沒生氣。但他在村口碰到了壹群不要臉的長舌婦,她們壹見二哥就誇張地叫起來:哇,念大書的侄子回來了,要恭喜妳啊,妳又要有壹個爸爸了,熊寶德自家的玉米爛在地裏不管,壹直搶著幫妳家收玉米。熊寶德是看上妳娘了。他又要像妳爸壹樣入贅到妳家了。他入贅妳家,妳娘就有三個男人了。這樣妳也就有了三個爸爸了。她們就是這樣對二哥說的。她們誇張的語氣就像村頭楊樹上聒噪的烏鴉。二哥自小就是個敏感的人,他聽到這些話,感覺就像被她們當頭潑了壹盆汙水,那盆汙水直接順著頭流到了臉上,汙水最後變成了紅紅的血水。他非常憤怒,非常生氣。他雖然相當憤怒和生氣,卻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回擊她們,憋了好長時間,他才紅著臉沖她們嚷起來:“放屁,放屁,妳們他媽的放屁。”長舌女人們還從來沒見過老實靦腆的二哥發這麽大脾氣,她們當即斂聲息氣,像受驚的鳥兒壹樣突然飛得壹幹二凈。
那天晚上二哥和母親大吵了壹架,他說他再也不想看到熊寶德了,如果他再看到熊寶德,他就要把他攆走;如果家裏實在需要人幫忙收秋,他寧肯不去學校復習了。要是幾年前,二哥這樣忤逆會招來母親的壹頓好打。可此刻的母親,只會呆坐炕沿上流眼淚……母親對我們描述,她即將領我們去的地方,就像個世外桃源,那裏到處長滿了桃樹,遍地都是綠油油的小麥,家和家的房子都比肩蓋著,村子和村子近得沒壹點縫隙,那裏的學校和工廠充滿了各種機會,妳們想到哪個廠子上班就到哪個廠子上班,想讀什麽學校就讀什麽學校。
母親不是個花言巧語的人,可她在為我們介紹即將改嫁的地方時,卻花言巧語的像寫作文了,母親改嫁,我無所謂,帶我們壹起改嫁,我也無所謂。我只擔心二哥。母親剛壹公布消息,他就控制不住當場痛哭,母親此刻激情四溢地描述她即將帶我們去的地方,二哥會不會再次和母親大吵大鬧?奇怪的是,二哥在聽了母親的壹番描述後,他停止了抽泣,臉上還露出了憧憬的表情。
事情就是這樣。後來我們到了京郊,生活中又多了壹個爸爸,也就是繼父。他姓魏,長得很瘦,臉很黑,壹笑露出壹口大牙——像電影明星魏宗萬。不過,他沒有魏宗萬那麽有親和力。他只是在我們剛來那幾天,對我們露出過幾次大牙。他不露大牙的樣子,很嚴肅,壹張臉全是縱向的溝壑,整個嘴突出來,嘴角邊的紋路向下撇著,眼睛瞪得很圓,眉毛蹙著。我們到後的第三天,他就幫我們設計未來,讓我們改隨他的魏姓,讓我到建築隊做小工,讓二哥到毛衣廠去蹬機器。他很得意,囑咐我說,妳長得比妳二哥壯實,妳到建築隊人家問妳多大妳就說十七。我去建築隊無所謂,但二哥不想去蹬機器,他想繼續復習。老魏說這些話時,二哥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後來還是母親站了出來,不是說好了嗎,過來先讓他二哥去復習,考不上再去蹬機器。
就這樣,我去了鄉上的建築隊,二哥去杏園鄉中學復讀。我在建築隊壹幹就是兩年多。我後來在監獄裏不止壹次地想過那兩年的建築隊生活。記得有壹次,海霞聽說我十五歲就到建築隊去做苦力,還哭了,她沒想到我那麽小就開始吃苦。女人的眼窩子總是很淺,說流眼淚,眼淚就像自來水壹樣出來了。但海霞是個好女人,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不想讓我吃苦。說實話,在建築隊幹活是苦了點,可當時的我壹點都沒覺得是在吃苦。我在監獄裏無數次向同號的人展示過我的臂膀和肌肉,它們看上去就像《健美》雜誌裏的模特,這都得益於建築隊那兩年多的鍛煉。
我在建築隊的那兩年,除了鍛煉了壹身好肌肉、好體魄外,還因為壹次意外差點成了作家。這在開頭我已經說過了:我從建築隊的腳手架上掉下來,躺在炕上,看著那個趴在小飯桌上寫作的人的背影,也萌生了寫作的欲望。趴在小飯桌上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我二哥。當然,那時候他還算不上個作家,他只是壹個失學的中學生。因為戶口當時沒轉過來,他白復習了兩個月,就此失學了。他失學在家的那段時間,壹直趴在小飯桌上寫作。我壹直鬧不明白,他怎麽就那麽喜歡寫?我後來腿好了之後又上了建築隊的腳手架,二哥在小飯桌上寫了壹段時間,就被老魏安排去了鄉裏的服裝廠蹬機器。
5
我在建築隊幹了兩年,不想幹了。老魏和母親抱怨,說我不想在建築隊幹,是我好吃懶做,吃不下苦。這純粹是扯淡。老魏就是這樣壹個沒事喜歡扯淡的人。我們剛來時,他像魏宗萬壹樣露出滿嘴的大牙沖我們笑,向我們許諾,我們壹上班,他就每人給買壹輛嶄新的自行車。如果我在建築隊幹兩年,他就把家裏的房子翻蓋了。可事實是,我在建築隊幹了兩年,還騎著那輛老古董壹樣又重又沈的自行車,住的還是那矮趴趴黑黝黝解放前的“四破五”,不要說翻蓋新房,他甚至連自行車的事都絕口不提了。他絕口不提,我也無所謂,因為二哥那時去了北京豐臺修三環路,他不用騎自行車。我不去建築隊幹了,自然也不用騎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