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壹章

後來 by 張爽

2018-5-27 06:03

  1

  我後來不止壹次想,假如我不成為壹個黑社會,我會成為什麽?每次我都會想很久,很久沒有答案。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除了成為黑社會還能成為什麽?但有壹次,我在壹張郊區小報上看到壹則消息,說有幾個作家在開研討會,裏面有壹個我熟悉的名字。我就想,如果我後來不成為壹個黑社會,或許也可以弄個作家當當。我當時還真是這樣想的,因為報紙上那個作家我很熟悉。

  有壹年,我在建築工地幹活,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傷了腿,每天打著石膏躺在床上。那個熟悉的作家就坐在身邊的壹張小飯桌上寫作。他幾乎每天都在寫。有時,他寫完了,也給我看。我看了,不知為什麽,有壹天也想寫了。我腿上打著石膏,可手什麽事也不耽誤,真就寫了幾篇。作家看了我寫的那幾篇東西,突然變得緊張起來,臉也紅了,鼻尖也冒汗了,他是個很愛緊張的人,這沒什麽,他還喜歡臉紅,這也沒什麽,他鼻尖上冒汗就出問題了。我們互相了解對方,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對方。當時,他說了壹句話,我們都可以去投稿了。後來我們就真的投了稿。那時投稿很簡單,貼壹張四分錢的郵票,稿子就寄出去了。我們等了兩個月,天天看那張四開四版的小報,想看看上面有沒有我們的名字。結果沒有。他每天等報紙時焦灼的樣子常常讓我誤會,以為用不了幾天他的名字就會登出來,而我最終會名落孫山。這壹點都不奇怪。我也等了兩個月,那張報紙上始終沒有我的名字,我就不想等了。因為兩個月後,我的腿傷就好了,用不著再等下去了,又上了建築工地的腳手架。

  ……出事後,我最開始蹲在縣裏的看守所,後來又被拉到市裏的看守所,無論在哪個看守所,我都沒想到過我是壹個黑社會,直到有壹天二中院正式宣判,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壹個黑社會了。我成了黑社會,又被判了重罪,說實話,直到判決書下來,我才感到黑社會是這麽可怕!聽到這個宣判,我當時就傻了,差點暈過去,後來,我的眼淚就控制不住地開始往下流。我壹度產生了輕生的念頭,那時我已經在看守所裏提前過了壹年多的準監獄生活。我以為以後的監獄會比看守所更加難以忍受,更加生不如死!既然是生不如死,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我這個屌樣,連看守我的民警都看不起!他說又不是判妳死刑,哭天抹淚的幹什麽?我說,還不如判個死,壹槍崩了我省心!他就說,像妳們這樣的,崩妳們還浪費槍子呢!死了跟活著沒區別。他這樣說,我就更是肝腸寸斷。我心想,我爹死了,我娘也被我氣死了,我兒子死了,老婆也跟別人跑掉了,我又成了黑社會,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民警看我還是哭,就照我屁股踢了壹腳,說,知道妳是後悔了,可後悔也晚了,當初妳幹嘛去著?妳他媽要是不加入黑社會妳至於有今天嗎!

  我承認,警察說得對,我的確後悔了。我如果不加入黑社會,我現在早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了,我的女人海霞十七歲跟了我,到二十歲,我離開她時,她已經給我懷過三個孩子了。前兩個我知道,後壹個我不知道。我記得海霞在東風鎮衛生院打掉的孩子,那是個男孩,海霞看到那個打掉的孩子後大哭壹場。她罵我,說老三啊,妳真是沒人性,那可是妳的兒子啊!可那時我壹點都沒覺得自己沒人性,我每天生活在惶恐與恐懼中,壹個海霞已經讓我感到多余,如果再多出壹個孩子,還不麻煩死我?

  剛知道自己被判“無期”的那些日子,我萬念俱灰,雖然天天有死的想法,可在監獄裏,死是那麽容易的嗎?所以,後來,慢慢的,我也就不想不可能的事情了。那些天,我除了吃,就天天躺著,像壹頭即將赴死的豬。我天天躺著,也天天想壹個問題,我究竟是怎麽成為壹個黑社會的,我這樣的人為什麽最後會加入黑社會,而不是像那個作家,最終加入作家協會,隔三差五上個報紙,偶爾還能在電視上露個小臉呢?

  2

  入獄的最初幾年,我時常收到他從外面寄給我的書刊,他的書刊都和文學有關。我也想過要重溫舊夢,把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時幹的那件讓他鼻尖出汗的事拾起幹幹。監獄裏有份四開四版的小報,叫《新生報》,和我在外面的那張報紙很像。而且不久之後我就實現了夢想,在上面發表了兩篇真心悔過的文章,謳歌了偉大監獄對我們這些社會渣滓的改造功德。我不是個聰明人,但我是個乖巧的人。給《新生報》投稿我開始是想獲得加分並減刑,而不是想成為壹個作家。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的天真,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我重又變得憂心忡忡起來。我後來變得越來越像中年以後多病纏身的母親了——那樣壹個在北京城讀過大書,年輕時殺伐果斷的人,卻每餐飯前都要到東屋的墻櫃上給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牌位燒香念佛,向形而上的神仙俯首稱臣。我在監獄中想這樣幹,是罪有應得,可母親為什麽呢?

  母親的經歷在我們四頃地是個經久不衰的傳奇,她寫的鋼筆字至今還被壹些人當字帖臨摹。壹想起我的母親,我的心就充滿自豪。母親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母親的父親是海軍高級軍官,母親的母親也出身書香門第溫文爾雅。遺憾的是,母親嫁的第壹個男人並不是我父親。那個男人,在我同母異父的老姐出生壹年多時,就在壹棵大梨樹上把自己吊死了。他吊死時,我大姐剛剛過了9歲的生日,後來我大姐回憶起她的父親,說她父親死時,身上的勞動布褲子上都是補丁,而他腳上的黃膠鞋也破得開了線,露出了大腳趾頭。她說她父親壹聲不吭地躺在自家屋地剛卸下的壹塊門板上,無聲無息,他再也不會給她理發,吹笛子了……每次大姐回憶起父親,眼睛都會紅壹圈,我記事後,她和家裏人壹生氣,就會往嶺後她父親的墓地跑,在他父親的墳前無聲哭訴……她哭訴什麽?她有什麽可哭訴的?那時我還小,但很小我就開始學會洞悉人類情感的真諦了。我說過,如果我後來不成為黑社會,我很可能會成為壹個比作家更像作家的人。

  大姐哭訴的是她母親——當然也是我母親。因為她父親上吊不到壹年,我父親就招贅到她家中。那時大姐已經10歲,已經知道恨——她是那麽恨。恨她的母親,恨我父親。每次看到父親從礦上回來,和母親在壹起卿卿我我,她就氣得渾身顫抖。母親壹生不幸,三次婚嫁。在她經過的三個男人中,她和我這個礦工父親的感情最好。父親雖然是個草莽礦工,大字不識壹個,卻是個情商極高的人,比她任何壹任丈夫都知道疼她愛她。大姐後來常常說到父親,說那些年母親生我後得產後風,幾乎癱在床上,什麽活都幹不了,每到周末,從十幾裏外的礦上回來的父親都會小心趴到母親的耳邊,問她身體好些沒有啊,問她想吃什麽,想吃什麽他就給做……大姐學說這些的時候,嘴撇著,口氣相當不屑。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