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回　春到人間
　　早上。
　　金黃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上窗戶。
　　風吹過窗戶，流動著自遠山帶來的清新芬芳。
　　早上永遠是可愛的，永遠充滿了希望。
　　但妳也用不著咒詛夜的黑暗，若沒有黑暗的醜陋，又怎能顯得出光明的可愛？
　　春天。
　　金黃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上枝頭。
　　風吹過柔枝，枝頭上已抽出了幾芽新綠。
　　融化的積雪中，已流動著春天的清新芬芳。
　　春天永遠是可愛的，永遠充滿了希望。
　　但妳也用不著咒詛冬的嚴酷，若沒有嚴酷的寒冷，又怎能顯得出春天的溫暖？
　　春天的早上。
　　林太平正躺在窗下，窗子是開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就可以聞到風自遠山帶來的芬芳。
　　他手裏拿著卷書，眼睛卻在凝視著窗外枝頭上的綠芽。
　　就躺在這裏，他已躺了很久。
　　他受的傷並不比郭大路重，中的毒也並不比郭大路深。
　　可是郭大路已可到街上買酒的時候，他卻還只能在床上躺著。
　　因為他的解藥來得太遲了。
　　毒已侵入了他的內臟，侵蝕了他的體力。
　　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有幸與不幸。
　　他並不埋怨。
　　他已能了解，幸與不幸，也不是絕對的。
　　他雖然在病著，卻也因此能享受到病中那壹份淡淡的，閑閑的，帶著幾分清愁的幽趣。
　　何況還有朋友們照顧和關心呢。
　　人生本有很多種樂趣，但是壹定要妳放開胸襟，放開眼界後才能領略到的。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壹個人輕輕地走了進來。
　　壹個布衣釵裙，不施脂粉，顯得很幹凈、很樸素的婦人。
　　她手裏托著個木盤，盤上有壹碗熱騰騰的粥，兩碟清淡的小菜。
　　林太平似乎已睡著。
　　她輕輕地走進來，將木盤放下，像是生怕驚醒了林太平，立刻輕輕地退了出去。
　　但想了想之後，她又走進來，托起木盤，只因她生怕粥涼了對病人不宜。
　　這婦人是誰？
　　她做事實在太周到，太小心。
　　積雪融盡，大地已在陽光下漸漸變得溫暖幹燥。
　　院子裏的地上，擺著三張藤椅，壹局閑棋。
　　王動和燕七正在下棋。
　　郭大路在旁邊看著，忽而弄弄椅上的散藤，忽而站起來走幾步，忽而伸長脖子去眺望墻外的遠山。
　　總之他就是坐不住。
　　要他靜靜地坐在那裏下棋，除非砍斷他的壹條腿，要他靜靜地坐在旁邊看別人下棋，簡直要他的命。
　　現在王動的白子已將黑棋封死，燕七手裏拈著枚黑子，正在大傷腦筋，正不知該怎麽樣做兩個眼，將這盤棋救活。
　　郭大路壹直在他旁邊晃來晃去。
　　燕七瞪了他壹眼，忍不住道：“妳能不能坐下來安靜壹下子？”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恨恨道：“妳不停的在這裏吵，吵得人心煩意亂，怎麽能下棋？”
　　郭大路道：“我連話都沒說壹句，幾時吵過妳？”
　　燕七道：“妳這樣還不算吵？”
　　郭大路道：“這樣子就算吵？王老大怎麽沒有怪我吵他？”
　　王動淡淡道：“因為這盤棋我已快贏了。”
　　燕七道：“現在打劫還沒有打完，誰輸誰贏還是不壹定哩。”
　　郭大路道：“壹定。”
　　燕七瞪眼道：“妳懂得什麽？”
　　郭大路笑道：“我雖然不懂下棋，但卻懂得輸了棋的人，毛病總是特別多些的。”
　　燕七道：“誰的毛病多？”
　　郭大路道：“妳！所以輸棋的人壹定是妳。”
　　王動笑道：“答對了。”
　　他笑容剛露出來，突又僵住。
　　那青衣婦人正穿著碎石小路走來，手托的木盤上，有三碗熱茶。
　　王動扭過了頭，不去看她。
　　青衣婦人第——盞茶就送到他面前，柔聲道：“這是妳最喜歡喝的香片，剛泡好的。”
　　王動沒聽見。
　　青衣婦人道：“妳若想喝龍井，我還可以再去泡壹壺。”
　　王動還是沒聽見。
　　青衣婦人將壹盞茶輕輕放到他面前，道：“今天中午妳想吃點什麽？包餃子好不好？”
　　王動突然站起來，遠遠地走開了。
　　青衣婦人看了他的背影，發了半天怔，仿佛帶著滿懷委屈，滿腔幽怨。
　　郭大路忍不住道：“包餃子好極了，只怕太麻煩了些。”
　　青衣婦人這才回過頭來，慢慢地走回去，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王動壹眼。
　　王動就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她這人存在。
　　青衣婦人垂下頭，終於走丁。雖然顯得很難受，卻壹點也沒有埋怨責怪之意。
　　王動無論怎麽樣對她，她都可以逆來順受。
　　這又是為了什麽？
　　郭大路目送著她走人屋子後，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個人變得真快。”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別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這句話並不太正確，她這個人豈非就徹徹底底的完全變了。”
　　燕七道：“因為她是個女人。”
　　郭大路道：“女人也是人，這句話豈非是妳常常說的。”
　　燕七也嘆了口氣，道：“但女人到底還跟男人不同。”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女人為了壹個她所喜歡的男人，是可以完全將自己改變的，男人為了喜歡的女人，就算能改變壹段時候，改變的也是表面。”
　　郭大路想了想，道：“這話聽來好像也有道理。”
　　燕七道：“當然有道理——我說的話，句句都有道理。”
　　郭大路笑了。
　　燕七瞪眼道：“妳笑什麽？妳不承認？”
　　郭大路道：“我承認，無論妳說什麽，我都沒有不同意的。”
　　這就叫，壹物降壹物，青菜配豆腐。
　　郭大路天不怕，地不怕，但壹見到燕七，他就沒法子了。
　　這時王動才走回來，坐下，還是臉色鐵青。
　　郭大路道：“人家好心送茶來給妳，妳能不能對她好壹點？”
　　王動道：“不能。”
　　郭大路道：“難道妳真的壹看見她就生氣？”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為什麽？”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就算紅娘子以前不太好，但現在她已經不是紅娘子了，妳難道看不出她已完全變了個人？”
　　燕七立刻幫腔道：“是呀，現在看見她的人，有誰能想得到她就是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
　　的確沒有人能想到。
　　那又小心、又周到、又溫柔、又能忍受的青衣婦人，居然就是紅娘子。
　　郭大路道：“有誰能夠想得到，我情願在地上爬壹圈。”
　　燕七道：“我也爬。”
　　王動板著臉，冷冷道：“妳們若要滿地亂爬，那是妳們的事，我管不著。”
　　燕七道：“可是妳……”
　　王動道：“這局棋妳認輸了沒有？”
　　燕七道：“當然不認輸。”
　　王動道：“好，那麽廢話少說，快下棋。”
　　郭大路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人的毛病比燕七還大，這盤棋他不輸才是怪事。”
　　這局棋果然是王動輸了。
　　他本來明明已將燕七的棋封死，但不知怎麽壹來，他竟莫名其妙的輸了。
　　輸了七顆子。
　　王動看著棋盤，發了半天怔，忽然道：“來，再下壹局。”
　　燕七道：“不來了。”
　　王動道：“非來不可，壹局棋怎麽能定輸贏？”
　　燕七道：“再下十局，妳還是要輸。”
　　王動道：“誰說的？”
　　郭大路搶著道：“我說的，因為妳不但有毛病，而且毛病還不小。”
　　王動站起來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了他，大聲道：“為什麽我們壹提起這件事，妳就要落荒而逃？”
　　王動道：“我為什麽要逃？”
　　郭大路道：“那就得問妳自己了。”
　　燕七悠然道：“是呀，壹個人心裏若沒有虧心的地方，別人無論說什麽，他都用不著逃的。”
　　王動瞪著他們，忽然用力坐下去，道：“好，妳們要說，大家就說個清楚，我心裏有什麽虧心的地方？”
　　郭大路道：“我先問妳，是誰要她留下來的？”
　　王動道：“不管是誰反正不是我。”
　　。
　　郭大路說道：“當然不是妳，也不是我，更不是燕七。”
　　沒有人要紅娘子留下來，是她自己願意留下來的。
　　她本來可以走。
　　若換了別人，在那種情況下，壹定會逼著她說出那批藏寶的下落，然後很可能就殺了她。
　　但郭大路他們不是這種人。
　　他們絕不肯殺壹個已沒有反抗之力的人，更不願殺壹個女人。
　　尤其不會殺壹個不但沒有反抗之力，更有悔罪之心的女人。
　　任何人都看得出紅娘子已被感動了——被他們那種偉大的友誼感動了。
　　她已明白世上最痛苦的事並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朋友。
　　她忽然覺得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所得的惟壹代價就是孤獨和寂寞。
　　因為她已是三十多歲的女人。
　　她已能了解孤獨和寂寞是多麽可怕的事。
　　她也已了解世上所有的財富，也填不滿壹個人心裏的空虛。
　　那絕不是壹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所能了解的。
　　所以紅娘子沒有走。
　　郭大路道：“妳說過，妳們那幾年收獲不少。”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妳也說過，無論誰有了那筆財富，都可以像皇帝般享受壹輩子。”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但她卻寧可放棄那種帝王般的生活，寧可到這裏來服侍妳，她瘋了嗎？”
　　燕七道：“她當然沒有瘋，何況就算是瘋子，也不會做這種事的。”
　　郭大路道：“所以就算是呆子，也應該明白她的意思，也應該對她好些。”
　　紅娘子並不是沒有走出這屋子過。
　　她出去過五六天。
　　回來時，帶回來個小小的包袱，包袱裏有幾件青布衣服，幾樣零星的東西。
　　那就是她剩下的所有財產了。
　　其他的呢？
　　她居然已將那筆冒了生命危險得來的財富，全都捐給了黃河沿岸，正在鬧水災的幾省善堂。
　　這種事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王動的臉色還是鐵青著的。
　　郭大路道：“難道現在妳還不相信她？”
　　燕七道：“我們甚至已特地去為妳打聽過，難道我們也會幫著她騙妳？”
　　郭大路道：“難道現在妳還看不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燕七道：“她當然是贖罪。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想感動妳，讓妳回心轉意。”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這樣對我，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麽事，我都會原諒她的。”
　　王動沈默著，壹直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才擡起頭，道：“妳們說完了嗎？”
　　郭大路道：“該說的都已說完了。”
　　燕七道：“甚至連不該說的都說了，現在只看妳怎麽做。”
　　王動道：“妳們要我怎麽樣做？跪下來，求她嫁給我？”
　　郭大路道：“那倒也不必，只不過，……只不過……”
　　燕七替他接了下去，道：“只不過要妳對她稍微好壹點就行了。”
　　王動看看郭大路，又看看燕七，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妳們很好，都很好……”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站起來走了。
　　這次他走得很慢，但郭大路反而沒有拉他，因為王動壹向很少嘆氣。
　　太陽漸漸升高，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他的背好像有點彎，背上好像壓著很重的擔子。
　　郭大路和燕七從未看見過他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也沈重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又聽見壹陣很輕的腳步聲，擡起頭，就看到紅娘子已站在他們面前。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坐，請坐。”
　　紅娘子就坐了下來，端起她剛才倒給王動的茶，喝了壹口，又慢慢地放下，忽然道：“妳們剛才說的，我全都聽見了。”
　　郭大路道：“哦？”
　　除了這個“哦”字外，他實在想不出應該說什麽。
　　紅娘子輕輕道：“妳們對我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
　　郭大路和燕七在等著她說下去。
　　過了很久，紅娘子才慢慢地接著道：“可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妳們還不太了解。”
　　郭大路和燕七誰也沒有表示意見。
　　他們當然不能說自己對別人的事很了解——誰也不能這麽說。
　　紅娘子垂下頭，道：“我們以前本來……本來非常要好……非常好……”
　　她聲音似已有些哽咽，長長吐出口氣，才接著道：“這次我留下來，正如妳們所說，是希望能使他回心轉意，重新過像以前那樣的日子。”
　　郭大路忍不住道：“妳對以前那段日子，真的還很懷念？”
　　紅娘子點點頭，黯然道：“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過去的事就已過去，就像是壹個人的青春壹樣，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頭。”
　　說到這裏，她眼淚似已忍不住要流下。
　　郭大路心裏忽然也覺得壹陣酸楚，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麽。他看著燕七，燕七的眼圈兒似也有些發紅。
　　紅娘子以前雖然傷害過他們，暗算過他們，但現在他們早巳忘了，只記得紅娘子是個壹心想回頭的可憐的女人，他們心裏只有同情，絕沒有仇恨。
　　沒有人能比郭大路他們更容易忘記對別人的仇恨。
　　又過了很久，紅娘子才總算勉強將眼淚忍住，輕輕道：“但妳們若以為他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妳們就錯了，他越這樣對我，就越表示他沒有忘記我們以前的情感。”
　　燕七忽然點點頭，道：“我了解。”
　　他真的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往往很微妙。
　　人們互相傷害得越深，往往只因他們相愛得更深。
　　紅娘子輕輕地接著又道：“他對我若是很好，很客氣，我心裏反而更難受。”
　　燕七柔聲道：“我了解。”
　　紅娘子道：“就因為他以前對我太好、太真，所以才會覺得被我傷害得很重——所以現在他才會這麽樣恨我。”
　　郭大路道：“他怎麽會恨妳？”
　　紅娘子淒然壹笑，道：“他恨我，我反而高興，因為，他以前若不是真的對我好，現在又怎麽會恨我？”
　　郭大路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懂。”
　　紅娘子道：“妳若在壹個人臉上刺了壹刀，刺得很深，那麽他臉上必定會留下壹條很深的刀疤，永遠也不會平復。”
　　她黯然接著道：“心上的刀痕也壹樣，所以我知道我們是永遠無法恢復到以前那樣子了，就算還能勉強相聚在壹起，心裏也必定會有層隔膜。”
　　郭大路道：“可是……妳們至少還可以做個朋友。”
　　紅娘子道：“朋友？……”
　　她笑得更淒涼，道：“任何兩個人都可能成為朋友，但他們以前若是相愛過，就永遠也無法成為朋友了，妳說是不是？”郭大路只有承認。
　　紅娘子忽然站起來，道：“但無論如何，妳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永遠都不會忘了妳們。”
　　郭大路這才看見她手裏提著個小小的包袱，動容道：“妳想走？”
　　紅娘子淒然道：“我若勉強留下來，不但他心裏難受，我也難受，我想來想去，才決定還不如走了好。”
　　郭大路道：“可是妳……妳有沒有打算，準備到哪裏去呢？”
　　紅娘子道：“沒有打算。”
　　她不讓別人說話，很快接著又道：“但妳們可以放心，像我這樣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所以妳們為了他，為了我，都最好不要攔住我。”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在發怔。
　　紅娘子看著他們，目中仿佛充滿了羨慕之意，柔聲道：“妳們若真的將我當做朋友，就希望能記住壹句話。”
　　燕七道：“妳說。”
　　紅娘子凝註著遠方，緩緩地道：“世上最難得的，既不是名聲，也不是財富，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妳若得到了，就千萬要珍惜，千萬莫要辜負了別人，辜負了自己……”她聲音越說越低，低低的接著道：“因為只有壹個曾經失去過真情的人，才懂得它是多麽值得珍惜，才會了解失去它之後是多麽寂寞，多麽痛苦。”
　　燕七眼圈兒真的紅了，忽然道：“妳呢？妳以前是不是以真情在對待他？”
　　紅娘子沈默了很久，才輕輕道：“我本來連自己也分不清。”
　　燕七道：“現在呢？”
　　紅娘子道：“我只知道他離開後，我總是會想起他，我……找過很多人，可是卻沒有壹個人能代替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忽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
　　郭大路想過去攔阻。
　　但燕七卻攔住了他，黯然道：“讓她走吧。”
　　郭大路道：“就這樣讓她走？”
　　燕七幽幽道：“走了也好，不走，彼此間反而更痛苦。”
　　郭大路道：“我只怕她會……會……”
　　燕七道：“妳放心，她絕不會做出什麽事來的。”
　　郭大路道：“妳怎麽知道？”
　　燕七道：“因為她現在已知道王老大對她確是真心的，這已足夠。”
　　郭大路道：“足夠？”
　　燕七道：“至少這已足夠使壹個女人活下去。”
　　她目中也已淚珠滿眶，輕輕接著道：“壹個女人壹生中，只要有壹個男人的確是真心對她的，她這壹生就沒有白活。”
　　郭大路凝視著他，良久良久，道：“妳對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燕七扭過頭，目光移向遠方。
　　＊＊＊＊＊＊
　　天空碧藍，陽光燦爛。
　　碧藍的天空下，忽然有壹道淺紫色的煙火，沖天而起。
　　燕七皺了皺眉，道：“這種時候，怎麽會有人放煙火？”
　　燕七回過頭，就看見王動也正站在屋檐下，看著這道煙火。
　　風吹過來，紫色的煙火隨風而散。
　　郭大路道：“只要人家高興，隨時隨地都可以放煙火，這壹點也不稀奇。”
　　燕七似在沈思著，喃喃道：“是不是就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放風箏壹樣？”
　　郭大路沒有聽清楚，正準備問他說什麽。
　　忽然間，王動已沖到他們面前，道：“她呢？”
　　“她”自然就是紅娘子。
　　郭大路道：“她已經走了，因為她覺得妳……”
　　王動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她什麽時候走的？”
　　郭大路道：“剛走……”
　　這兩個字剛說完，王動的人已橫空掠起，只壹閃，就掠出墻外。
　　郭大路笑了，道：“原來他對她還是很好，她根本不必走的。”
　　他搖著頭，笑著道：“女人為什麽總是這樣喜歡多心？”
　　燕七臉上卻連壹絲笑意也沒有，沈聲道：“妳以為那煙火真是放著玩的？”
　　郭大路道：“難道不是？”
　　燕七嘆了口氣，道：“江湖中的勾當，看來妳真的連壹點也不懂。”
　　郭大路道：“我本來就不是個老江湖。”
　　燕七道：“假如我們要對付壹個人，妳在這裏守著他，我在山下，妳有了他的消息時，用什麽法子來通知我？”
　　郭大路道：“不會的。”
　　燕七道：“不會的？這是什麽意思？”
　　郭大路道：“這意思就是說，像這種情況根本就不會有。”
　　燕七道：“為什麽？”
　　郭大路眨眨眼，道：“因為妳若在山下守著，我——定也在山下。”
　　燕七眼睛裏露出了溫柔之色，但臉卻板了起來，道：“我們現在說的是正經事，妳能不能好好地說幾句正經話？”
　　郭大路道：“能。”
　　他想了想，才接著道：“山上和山下的距離不近，我就算大喊大叫，妳也未必聽得到。”
　　燕七冷冷道：“聰明聰明，妳真聰明極了。”
　　郭大路笑了，又想了想，才說道：“我可以叫別人去通知妳。”
　　燕七道：“若沒有別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就自己跑下山去。”
　　燕七瞪著他，板著臉道：“妳腦袋裏裝的究竟是什麽？稻草？木頭？”
　　郭大路笑道：“除了稻草和木頭之外，還有壹腦子想逗妳生氣的念頭，我總覺得妳生起氣來的樣子，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他不讓燕七開口，搶著又道：“其實我當然明白妳的意思，妳認為那煙火也跟風箏壹樣，是江湖中人傳遞消息的訊號。”
　　燕七還在瞪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總有壹天非被妳活活氣死不可。”
　　就在這時，山下忽然也有壹道紫色的旗花煙火沖天而起。
　　郭大路的神色也變得正經起來了，道：“依妳看，是不是有江湖人到了我們這裏？”
　　燕七道：“而且還不止壹個。”
　　郭大路道：“妳認為他們是來對付紅娘子的？”
　　燕七道：“我不知道，但王老大必定是這麽想法，所以他才會趕過去。”
　　郭大路動容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等在這裏幹什麽？”
　　燕七道：“因為我還要跟妳商量壹件事。”
　　郭大路道：“什麽事？”
　　燕七道：“這次妳能不能不要跟著我，讓我壹個人去……”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大路已用力搖著頭，道：“不能。”
　　燕七皺皺眉道：“我們若全走了，誰留在這裏陪小林？”
　　他們當然不能將林太平壹個人留在這裏。
　　經過了上次的教訓後，現在無論什麽事，他們都格外小心。
　　郭大路沈吟著，道：“這次妳能不能讓我走，妳留在這裏？”
　　燕七也立刻搖頭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麽？”
　　燕七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道：“妳的傷本來就沒有完全好，再加上妳又死不要命，不等傷好之後，就壹個人偷偷溜下去喝酒……”
　　郭大路道：“誰壹個人偷偷喝酒？難道我沒有帶酒回來……”
　　燕七沈著臉，道：“不管怎麽樣，妳現在還不能跟別人交手。”
　　郭大路道：“誰說的？”
　　燕七瞪著眼道：“我說的，妳不服氣？”
　　郭大路道：“我……我……”
　　燕L道：“妳若不服氣。先跟我打壹架怎麽樣？”
　　郭大路攤開雙手，苦笑道：“誰說我不服氣，我服氣得要命。”
　　他捧起那張擺棋盤的小桌子，喃喃道：“妳快去吧，我去找小林下盤棋，他的狗屎棋剛好跟我差不多。”
　　燕七看著他走過去，目光又變得說不出的溫柔，溫柔得就像是剛吹融大地上冰雪的春風——樣。
　　＊＊＊＊＊＊
　　現在正是春天。
　　春天本就是屬於多情兒女們的季節。
　　春天不是殺人的季節。
　　春天只適於人們來聽音樂般的啁啾鳥語，多情叮嚀，絕不適於聽到慘呼。
　　但就在這裏，他聽到壹聲慘呼。
　　壹個人垂死的慘呼。
　　世上有些地方的春天，到得總好像特別遲些。
　　還有些地方甚至好像永無春天。
　　其實妳若要知道春天是否來了，用不著去看枝頭的新綠，也用不著去問春江的野鴨。
　　妳只要問妳自己。
　　因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綠枝上，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春天就在妳的心裏。
　　鋼刀下是永遠沒有春天的。
　　血泊中也沒有。
　　壹個人臥在血泊中，呼吸已停止，垂死前的慘呼也已斷絕。
　　刀還被緊緊握在他的手中。
　　壹柄雪亮的鬼頭刀！醜惡，沈重！
　　九個人，九柄刀！
　　風中彌漫著令人嘔吐的血腥氣，春天本已到了這暗林中，現在卻似又已去遠。
　　九個人手裏緊握著刀，將紅娘子圍住。
　　九個剽悍、矯健、目光惡毒的黑衣人——壹個已倒臥在血泊中。
　　紅娘子看著他們，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救苦救難”的媚笑，纖纖的手指向血泊中指了壹指，媚笑道：“這位是老幾？”
　　七個人緊咬著牙，只有壹個最瘦的黑衣人從牙縫裏吐出兩個字：“老八。”
　　紅娘子搬著手指，道：“第壹個死的好像是老六，然後是老二、老九、老十，再加上老八——唉，十三把大刀，如今已只剩下八把刀了。”
　　黑衣人道：“不錯，十三把刀已有五兄弟死在妳們手裏。”
　　他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厲聲道：“但八把刀還是兄弟足夠將妳剁成肉泥。”
　　紅娘子笑，笑聲如銀鈴。
　　八個人中有三個忽然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
　　紅娘子銀鈴般的笑道：“美人還是活色生香的才好，像我這樣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剁成肉泥豈非可惜？”
　　她眼波流動，從倒退的三個人臉上瞟過，媚笑道：“妳們總該知道我有些什麽好處的，為什麽不告訴妳的兄弟們？妳們真自私……死人已不會說活，妳們難道也不會？”
　　這三人臉色都變了，突然揮刀撲過來。
　　那最瘦最高的黑衣人忽然壹聲低叱：“住手！”
　　他顯然是這十三刀的第壹把刀，叱聲出口，刀立刻在半空中停住。
　　紅娘子嬌笑道：“妳們看，我就知道妳們的趙老大也舍不得殺我的，他雖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但壹個女人的好壞，他至少還懂得。”
　　趙老大沈著臉，緩緩道：“妳很好，我的確舍不得殺妳，因我舍不得讓妳死得太快。”
　　紅娘子眼波流動，笑得更媚，柔聲道：“妳要我什麽時候死，我就什麽時候死，妳知道什麽事我都情願為妳做的。”
　　趙老大道：“好，很好。”
　　壹個人要做老大，話就不能太多。
　　因為越不說話，說出來的話就越有價值。
　　趙老大也不是壹個喜歡多話的人，他說話簡短而有效：“妳殺了我們五個兄弟，我們砍妳五刀，這筆賬就從此抵銷。”
　　紅娘子眨眨眼，道：“只砍五刀？”
　　趙老大道：“嗯。”
　　紅娘子道：“連利息都不要？”
　　趙老大道：“嗯。”
　　紅娘子嘆了口氣：“這倒也不能算不公平，我也很願意答應，何況現在妳們八個對付我壹個，我想不答應也不行。”
　　趙老大道：“妳明白最好。”
　　紅娘子道：“我雖然很明白，只可惜壹樣事。”
　　趙老大道：“什麽事？”
　　紅娘子道：“我怕疼。”
　　她看著他們手裏的刀，臉上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說道：“這麽大的刀，砍在人身上，壹定很疼的。”
　　趙老大道：“不疼。”
　　紅：娘子道：“真的不疼？”
　　趙老大道：“至少第二刀就不會疼了。”
　　紅娘子好像還聽不懂的樣子，道：“妳保證？”
　　趙老大道：“我保證。”
　　紅娘子道：“有妳保證，我當然放心得很，但我也有個條件。”
　　趙老大道：“妳說。”
　　紅娘子道：“第壹刀壹定要妳來砍。”
　　她水淋淋的壹雙眼睛瞟著趙老大，又道：“因為我不信任別人，只信任妳。”
　　趙老大道：“好。”
　　他慢慢地走過來，腳步很重，幾乎已可聽到腳底踩碎沙石的聲音。
　　刀還是垂著的。
　　他的手寬大而瘦削，手背上壹根根青筋凸起。
　　他已使出了十分力。
　　“第二刀絕不會疼的。”
　　這壹刀砍下去，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疼的感覺——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覺。
　　紅娘子居然閉上了眼睛，臉上還有帶著那種令人銷魂的微笑，道：“來吧，快來。”
　　刀光壹閃，帶著尖銳的風聲砍下來。
　　紅娘子突然白刀光下鉆過，閃動的刀光中飛起壹片烏絲。
　　她頭發已被削去了壹大片。
　　可是她的手，卻已托起了趙老大的肘，另壹只手就按住他肋下的穴道上。
　　誰也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麽穴，但誰都知道那必定是個致命的穴道。
　　每個人的臉上看來，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子上踢了壹腳。
　　紅娘子還是在笑。
　　那種要命的笑。
　　她銀鈴般笑道：“妳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麽壹定要妳先動手了吧，因為我早就知道妳的手會軟的，我早巳知道妳已看上了我。”
　　趙老大的手並沒有軟。
　　他那壹刀還是很快，很狠。
　　只不過他壹刀砍下時，竟忘了刀下的空門——在壹個已閉上眼等死的女人面前，誰都難免會變得粗心大意些的。
　　他又得到個教訓：“妳若要殺人，得隨時隨刻防備著別人來殺妳。”
　　這當然不是個愉快的事。
　　“妳若要殺人，得準備過壹生緊張痛苦的日子。”
　　趙老大嘆了口氣，道：“妳想怎麽樣？”
　　紅娘子笑道：“也不想怎麽樣，只不過想跟妳談筆生意。”
　　趙老大道：“什麽生意？”
　　紅娘子道：“用妳的壹條命，來換我的壹條命。”
　　趙老大道：“怎麽換？”
　　紅娘子笑道：“這簡單得很，我若死了，妳也休想活著。”
　　趙老大道：“我若死了呢？”
　　紅娘子甜甜的笑道：“妳若死了，我當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麽舍得讓妳死呢？”
　　趙才大想了想，道：“好。”
　　誰也沒聽懂這“好”字是什麽意思，只看見他手裏的刀突又砍下。
　　壹刀砍在他自己的頭上。
　　紅娘子是個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托住了壹個人的手時，當然已算準了他手裏的刀已無法傷人。
　　紅娘子算得很準，只不過忘了壹件事。
　　趙老大手衛的刀雖沒法子砍著她，卻還是可以彎回手砍自己。
　　她只顧著保全自己的命，就忘了保全別人的命。
　　她以為別人也跟她壹樣，總是將自己的命看得比較重些。
　　卻忘了有些人為了愛或仇恨，是往往會連自己性命都不要的。
　　愛和仇恨的力量，往往比什麽都大。
　　大得絕非她所能想像。
　　鮮血飛濺。
　　暗赤色中帶著乳白色的血漿飛濺出來，雨點般濺在紅娘子臉上。
　　紅娘子的眼瞼已被血光掩住——只看到趙老大的壹雙充滿了憤怒和仇限的眼睛，忽然死魚般凸了出來，然後就被血光掩住。
　　她立刻聽到壹片野獸落入陷阱時的驚怒吼聲。
　　淒厲的刀風，四面八方向她砍了下來。
　　她躍起，閃避，勉強想張開眼睛。
　　但她還是連刀光都看不見，只能看得到壹片血光。
　　她再躍起，只覺得腿上壹涼，好像並不太疼，但這條腿上的力量卻突然消失。
　　她身子立刻要往下沈。
　　她知道這壹沈下去，就將沈入無邊的黑暗，萬劫不復。
　　奇怪的是，她心裏並沒有感到恐懼，只覺得有種奇異的悲哀。
　　她忽然又想起了王動。
　　壹個人在臨死前的壹剎那，心裏在想著什麽？
　　這句話也許沒有人能答復。
　　因為每個人在這種時候，想起的事都絕不會相同。
　　她想的是王動，想起了王動那張冷冰冰的臉，也想起了王動那顆火熱的心。
　　她臉上忽然露出壹絲微笑，就好像覺得，只要能聽到這嘯聲，死活都無關緊要。
　　嘯聲清亮，如鷹唳九霄，盤旋而下。
　　紅娘子的人也已沈下。
　　她忽然有了種放松的感覺，覺得已可以放松壹切，因為這時壹切事都已無關緊要。
　　她就這樣沈了下來，倒在地上，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幸好她眼睛沒有張開。
　　她若看到現在的情況，心也許會碎，腸也許會斷，膽也許會裂。
　　閃亮的刀光交織，砍向紅娘子。
　　突然間，壹個人帶著長嘯自林梢沖下，沖入刀光。
　　他似已忘了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殺人的。
　　他就這樣沖入刀光。
　　刀光中又濺起了血光。
　　有人在驚呼：“鷹中王。”
　　“鷹中王還沒有死。”
　　有人在怒罵：“現在就要他死。”
　　王動當然可能死，這點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著，就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紅娘子死。
　　以他的血肉之軀，擋住了殺人的刀，擋住了紅娘子的身前。
　　刀雖鋒利而沈重，但他絕不退後。
　　這種勇氣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的可怕。
　　燕七來的時候，他身上已有了七八處刀傷，每壹道創口都在流著血。
　　任何人的勇氣，往往都隨著血流出來。
　　他沒有。
　　燕七看到他的時候，心雖沒有碎，腸雖沒有斷，但鮮血已沖頭頂，沖上咽喉。
　　在這壹瞬間，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勇氣是從哪裏來的呢？
　　有時是為了榮譽，有時是為了仇恨，有時是為了愛情，有時是為了朋友，
　　無論這勇氣是怎麽來的，都同樣值得尊敬，都同樣可貴。
　　郭大路也來了。
　　無論為了什麽，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讓朋友拼命，自己卻留在屋裏下棋的。
　　只可惜他來的時候，血戰已結束。
　　地上只有九柄刀。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樹上，有的刀鋒已卷，有的刀已斬斷。
　　王動正在看著紅娘子腿上的刀傷，已渾然忘了自己身上的刀傷。
　　燕七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還是悲傷。
　　郭大路悄悄走過去，悄悄道：“人呢？”
　　燕七也同時在問：“人呢？”
　　郭大路道：“妳問的是誰？”
　　燕—七道：“小林。”
　　郭大路道：“我當然不會留下小林壹個人在屋裏的。”
　　燕七道：“妳帶他來了？”
　　郭大路點點頭，回答道：“他就坐在那邊的大樹上面。”
　　從那裏的樹上看過來，可以看到這裏的壹舉壹動，但這裏的人卻看不見他。
　　躲藏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種藝術。
　　“在正確的時間裏，找個正確的地方。”這就是“躲藏”這兩個字全部意義的精粹。
　　郭大路道：“我問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道：“他們都走了。”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把刀，掂了掂，帶著笑道：“難怪他們要將刀留下了。這麽重的刀拿在手裏，的確跑不快。”
　　燕七道：“不錯，因為他們本就不是常常會逃走的人。”
　　郭大路道：“妳認得他們？”
　　燕七道：“不認得，但卻知道，十三把大刀在關內關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的強盜？”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漢。”
　　郭大路道：“但硬漢這次卻逃了。”
　　燕七道：“妳以為他們怕死？”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為什麽要逃？”
　　燕七看著王動，道：“他們怕的並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種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氣。”
　　他慢慢地接著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動……他們也是人，每個人都可能有被別人感動的時候。”
　　郭大路沈默了半晌，忽又問道：“他們怎麽知道紅娘子在這裏？”
　　燕七道：“催命符他們死在這裏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江湖中的消息，傳得倒真快。”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來就很靈，何況仇恨往往能使壹個人的耳朵更靈。”
　　郭大路道：“他們的仇結得這麽深？”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來也可算是同夥，但紅娘子卻出賣了他們。有壹次他們被人圍攻的時候，紅娘子居然……”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這種狗咬狗的事，我懶得聽了。”
　　燕七道：“妳想聽什麽？”
　　郭大路看著王動和紅娘子，目中漸漸露出壹種柔和的光輝，緩緩道：“現在我只想聽壹聽可以令人心裏快樂的事，令人快樂的消息，譬如說……”
　　燕七看著他，目光也漸漸溫柔，柔聲道：“譬如說什麽？”
　　郭大路道：“譬如說，春天的消息。”
　　燕七的聲音更溫柔，道：“妳已用不著再問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為什麽？”
　　燕七道：“因為春天已經來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經來了麽？在哪裏？我怎麽看不見？”
　　燕七轉頭去看王動和紅娘子，柔聲道：“妳應該看見的，因為它就在這裏。”
　　郭大路的聲音也很溫柔，輕輕道：“不錯，它的確就在這裏。”
　　他看著的卻是燕七。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發現，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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