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谷愛情故事

劉玥

都市生活

明知不尋常,看到犯人履歷表時,徐簡還是微微吃了壹驚。
瑞士與美國雙重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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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3、奧克蘭騷亂 下

矽谷愛情故事 by 劉玥

2024-11-24 00:02

捷豹下了980州際高速,把笑笑扔在13街。警笛轟鳴聲已經蓋過了壹切,槍聲人聲尖叫聲都被壓了下去。唯壹壓不下去的是頭頂直升機的隆隆聲響。探照燈在不遠處的街道上來回掃射,好像把街道照得洞亮就不會有人死亡。
“我不能再走了。”司機說,“只能送妳到這裏了。我的車吃不起子彈。”
笑笑很體諒他,表達感謝以後自己下車。
這裏街道空曠無人。越是空曠越讓人心慌。槍就在她的外套口袋裏。她沒有拉開保險,只是僵硬地握著手槍。她走了兩步,因為冷風發抖,幹脆跑了起來。這裏離四街兒童醫院還有七八個街區的距離。笑笑壹直跑,不停跑。離醫院越近,人聲就越響。救護車的鳴笛蓋過遠處警車。
所幸平安無事抵達醫院。壹進醫院即人聲鼎沸,急診室的床位早已被占滿。五六個醫生在傷者中間忙得焦頭爛額。病床周圍的空隙被家屬和流言占滿。走道角落,每每有壹臺電視機霸占著話語權。
壹個非裔青年在電視機裏眼噙淚水:“我們感到非常遺憾……我們從來沒想到,我們的家園——奧克蘭——會變成這樣。槍聲,尖叫,哭聲……我們受夠了!他們在喊‘黑人生命很重要’,可是我們又在失去黑人生命!……拜托,嚴懲肇事者,結束這壹切。我們受夠了!”
等笑笑看清那張面孔,她驚愕地張大嘴。
托尼·巴尼,正安然無恙地站在新聞記者的鏡頭跟前,含淚控訴奧克蘭幫會對他和他的社群造成的傷害。
笑笑盯著電視看了三秒,接著回過神來。她不是來發呆的。她急匆匆地穿過人群:“請問亞洲小孩在哪裏?那個被槍擊倒的亞洲人在哪裏?”
沒有人理她。她只好壹個床位壹個床位地找,非裔,拉丁裔,越南裔,泰裔。找到兩個華裔,但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拜托!拜托!請問壹小時前——十點壹刻左右——被送進來的那個亞洲人在哪裏?”
她終於拉到壹個護士。
“亞洲人?”護士說,“第壹個送進來的亞洲人,在路上就死去了。妳去停屍房看看。”
有如五雷轟頂,她呆立當地,眼前忽然壹片青紫,耳際猛然抽響尖厲的鳴笛。身體不由自主朝後倒去。模糊的意識裏忽然響起板寸頭的聲音:“……方小姐算我求妳……妳叫他別做傻事……”
“妳怎麽了?怎麽了?”護士壹把扶住她,然而那聲音卻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嘿?妳能聽見嗎?能看到我的手勢嗎——嘿!這裏!這裏有人休克了!”
她沒有休克。她這樣想。覺得臉上有些熱乎乎,濕乎乎的。伸手壹看,看見自己的手掌壹片鮮紅。
有人拿棉紗來堵她的鼻子,壹面叫她張口呼吸。她照做了。她壹面自己用手捂住鼻孔,壹面跟那個護士耐心說她沒有休克,她很好。她說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壹手捂著鼻子,極冷靜地說她要去洗手間。那護士很快被人叫開了。笑笑果然扶著墻,自己走去洗手間。她用冷水冰臉,然後靠著洗手池,仰頭慢慢等鼻血止住,然後擦幹凈臉。她有些不放心,又還塞了壹截衛生紙進去。
她扶著墻慢慢走出來,往地下壹層走。路上有遇到人,她冷靜詢問停屍間。最後終於問到了,有個好心的護士引她到了房間。那房間裏有許多大只的鋼鐵做的冰櫃。護士拉出其中壹個櫃子來,把裹屍袋的拉鏈拉開給她看。
是個二十來歲的亞洲男孩。陌生的面孔。面目表情猙獰,臉上是汙跡與血漬。
不是阿歷。不是阿歷。
笑笑不知怎麽竟然就笑起來。
“謝謝妳。非常感謝妳!”她幾乎是高興地跟那個護士說。
“妳沒事吧?”護士問。
“我沒事。我很好!”笑笑笑說。她慢慢退出停屍間,忽然就很想笑,很想很想笑。
如果他不在停屍間,他會在哪裏?笑笑有些茫然地停留在醫院走道裏。人群來來往往,像是在不動聲色地驅趕她。她只好走進夜色中。她有些不知所措,掏出手機,忽然看到屏幕上那個小小的藍熊的圖標——應用店裏沒有只有她有的,這世上絕無僅有的藍熊應用。她下意識地點開藍熊。點開程序後沒有按鍵,沒有圖標。
“妳好松鼠!”藍熊甕聲甕氣地說。
“妳好藍熊。”笑笑回答它,“妳知道阿歷在哪裏嗎?”
藍熊沒有回復。
“妳知道阿歷在哪裏嗎?妳能幫我找到他嗎?天黑了他,他就是個瞎子。天黑了他看不見啊!”
它怎麽可能知道?它只是壹個笨笨的應用而已。
笑笑在醫院門口發了壹會兒呆,然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朝著中國城的方向。這時警察已經完全控制了局勢。發生槍擊,有人受傷的地方被完全隔離。到處是警車,直升機在頭頂巡邏。有警察過來問她好不好,她說她很好,只是在找人。
“不要在外面亂晃。趕緊回家。”那個警察囑咐說。笑笑說好。轉身向伯克利的方向。
要怎麽辦?要去哪裏找他?
這樣漆黑的晚上,燈光黯淡的街道。他還能走去哪裏?她能去哪裏?
這時忽然就有壹輛車停在她跟前。車裏沒有人,沒有座椅,沒有方向盤。車門無聲地打開,等著她上車。
是小惡魔的雷克薩斯。
它自己來找她了。
笑笑上車。車門自動關閉。笑笑說:“阿歷。帶我去找阿歷。”
雷克薩斯無聲地向舊金山駛去。車上了高速,很快駛上灣區大橋。前方,午夜的舊金山壹派燈火輝煌;身後,灣區萬家燈火灼灼如星光。不能想象這樣繁華的地方,竟然有槍聲,有流血,有貧窮,有族裔,有幫派,有立場,有性命相搏。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車穿過荒疏的金融區和安靜的市中心,沿市場街壹直向西,最後到了海崖區。這是笑笑來過的壹處向海的宅邸。
懸崖峭壁之上,獨門獨院的古舊磚瓦房。時時刻刻都有冰涼的海風呼嘯灌進門縫。懸崖之下,是貝殼海灘與金門海域。時時刻刻都有海浪飛湧撲向礁石摔成浪花。
院門敞開,雷克薩斯長驅直入。院落荒疏,雜草遍生,仍是離開時的模樣。平日無人的紅磚房透出黯淡的燈光。
笑笑下車,被午夜的海風吹得壹個激靈。她裹了裹外套,向紅磚房裏走。大門沒有上鎖。她很輕易地走進大堂,聽見堂屋盡頭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傳來微弱的人聲。
她見過那個穿越壹般的地下室。明明知道那裏有什麽,當她推開門時,她還是被眼前的荒誕景象驚得手足無措。
壹屋子的人靠墻而站,卻幾乎沒有聲音。除了上首坐著壹個老女人,中間跪著壹個赤裸跪著的男孩外,其他所有人都安靜地站著。像極了香港電影裏邪教似的場景。他們通過貫徹這個秘密社會的儀式,確認他們這個團體的存在——哪怕他們白天換衣服變成美國人,變成舊金山人口21.4%的華裔,變成少數族群,變成妳給他們貼的無論什麽標簽。可是在這壹刻,在黑夜,他們不屬於任何國家,不受限於任何政府。他們是他們自己的政府,他們在小心翼翼貫徹壹百五十多年前他們祖先立下來的規矩。
明明是個西式裝潢的房間,關公像突兀地據守在正前方視線的中央,威風凜凜,壹夫當關。關公像左面的扶手椅上坐著壹個肥胖的,戴著金色耳環與翡翠戒指的老女人。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皺紋是肥肉之間的深溝,向面孔的各個角落蔓延;她的頭發壹絲不茍地束起,她的鬢角,有沒來得及染色的花白頭發。她填著最艷紅的指甲,戴著最耀眼的金打的扳指,指甲尖就這樣按進自己的骨頭裏。
在老女人旁邊站著壹個中年男人。他像老女人壹樣緊抿嘴唇,皺紋沿著蒼老的方向生長成壹張緊繃的臉。他穿著古舊的,深藍色的開襟外套,好像是從民國穿越而來;像那個年代的海外企業家,隨時準備掏腰包響應號召支援革命壹般。
他和那個老女人壹樣,都緊抿著嘴唇,盯著房間中央壹個赤身裸背的年輕男孩。那個男孩不怎麽直挺地跪在地上,頭顱低垂,壹只手勉強撐在膝蓋上,另壹只手滿是鮮血地垂在地上。他的背脊上傷痕交錯,還有新的傷痕添上去。有人在拿皮帶抽他。他不掙紮,不反抗,也不叫喊。如果不是血在順著傷口流下來,如果不是撐著的手臂在微微打顫,他會被誤以為是壹尊跪著的雕塑。又或者像陷在泥沼裏壹個瀕死的絕望的人。他再不掙紮,也不叫喊了,只是任由自己在泥潭裏無止境地陷下去,直到泥沼沒過他的頭頂。
但這壹瞬間的沈肅安靜,老女人的怒火中年男人的沈默,年輕男孩的呼吸還有皮帶打在肉上的聲音,這壹切的節奏,忽然被壹個闖入者打亂了——笑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推開門。她沒有防備他們也沒有防備。笑笑目瞪口呆地看著眾人,而那壹眾人也壹臉驚訝地將目光投向她。
他們誰也沒準備,於是就這樣靜默了兩秒鐘。
跪在地上的年輕男孩,遲鈍地意識到門口站著壹個不速訪客。他壹手撐地,壹手懸空,慢騰騰地轉過身來。當他們目光相遇的剎那,笑笑知道他根本沒想到她會出現——那張滿是冷汗的臉,在壹秒之中,由壹種滿不在乎的死氣沈沈,猛然轉變成驚詫,既而又迅速扭曲成混和著驚訝、羞恥、憤怒的表情。那瞬間皮帶又猝不及防地打下來,那張年輕的臉上的驚詫,被壹種猙獰的痛苦所代替。最後歸於絕望。
他們還要打他的時候,笑笑不假思索地沖上去。好像她很有力氣壹樣,她猛地去推那個打手。那人沒有防備,竟然壹個踉蹌。而笑笑抓住了機會,她站在她要找的人的身前。
“妳,妳們是什麽人?”她氣急敗壞的,喧賓奪主地用國語問。
“這應該我來問妳。”老女人擡眼看她。她說的是很好的美式英語。
笑笑掃壹眼滿屋的人。各種年齡的,各種衣著的,各種表情的。華人。他壹個人要怎麽對抗他們?
她忽然有點明白了他。忽然有點明白他的那句“我不是華人”。做華人到底有什麽好?別人會因此尊敬妳嗎?會因此艷羨妳嗎?會因此想跟妳交朋友嗎?不,不會。做華人意味著妳要壹遍又壹遍被關心中國的政治情況,哪怕妳對政治從來漠不關心。做華人意味著妳要壹遍又壹遍被問中國的人口城市和空氣,哪怕妳從來沒有去別的地方。做華人意味著妳與那骯臟的、擁擠的中國城聯系在壹起,跟那廉價的,油煙濃重的中國餐館聯系在壹起,跟那些螻蟻壹般謀生的,不怎麽體面的偷渡客和打工仔聯系在壹起。做華人意味著妳就要被歸納到那壹群安靜的、沈默的、沒有聲音的少數族裔裏。意味著妳會有壹個掄著皮帶的父親,意味著妳要努力要拼命,要成為醫生碼農工程師,意味著拼命努力卻永遠突不破天花板,融不進所謂的主流社會裏。
做華人意味著妳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妳就犯了規矩,妳就要這樣被扒了衣服赤裸裸地跪在眾人的視線。從別人的腳底撿回妳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這個身份太重他是認同不起。
笑笑悲哀地轉頭看他。他手撐著地,沒有表情地喘著氣。老女人喝令毆打繼續。笑笑問她為什麽。老女人面帶微笑,和善而耐心地解釋說:“因為他在越南人和黑人之間挑撥離間,造成眼下華人社群被其他族裔圍攻的狀況。過去壹周發生的所有暴力事件,起因都是他。如果把他的頭送出去就能平息越南人的憤怒,我會這麽做。”
笑笑擡起眼瞼看那個老女人,聲音微微有些發抖,“起因不是他。是我。”
她刷地壹下掏槍,槍口顫抖著對準老女人。
與此同時,四周圍壹陣窸窣聲響,七八支槍同時對準笑笑。身後的門口被人堵上。
“或者我殺了妳,妳殺了我。”笑笑發抖地開口,“或者讓我們走。”
老女人沈默了壹下,然後疲憊地擺了擺手。
那些槍口挪開。身後的門打開。
笑笑再無周旋意願。她猛壹俯身,從地上拾起小惡魔完好的那只手,“跟我走。”她說,幾乎像壹個塑料袋壹樣把他從地上撈起來。她展開腳步向門口疾奔。他像壹個飄飄乎乎的塑料袋,在她身後恍恍惚惚地跟上來。後面有喧嘩,有人說要追,有人說不要追。有人在原地,有人追趕上來。
笑笑拉著小惡魔逃難壹般飛快跑出地下室。樓梯黑暗沒有燈光。他看不見。但是沒關系她看得見。她在她就是他的光明。她拉著他,踉踉蹌蹌地跑過大堂穿過門廳,壹路沖進花園。
雷克薩斯早已等候在那裏。他將她壹把拉進車裏。車門關閉,將冷風與喧鬧阻隔在外。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笑笑趴在松軟的地毯裏喘氣。她松開他的手。他自覺乖覺地退縮到壹個角落,受傷的手放在完好的手上。然後他像壹頭受傷的熊壹樣蜷曲起來,卻控制不住發出沈重的喘息。他想努力讓自己縮得小壹點,想努力縮進熊住的山洞去。可是車廂空間狹小。他的背脊藏也藏不住地暴露在他不想要的視線裏。
有壹刻他們誰也沒開口。有人敲車門,有人砸窗口。月光隔著喧囂從車窗外灑進來,輕柔地貼伏在他鮮血斑斕的背脊上。那場景觸目驚心。
這是詛咒。這是劫數。逃不開她認命。
她心痛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顱攬進懷裏。那頭顱是滾燙的,灼燒的,好像壹個炭做的球,燙得好像隨時要燒起來似的,帶著抽痛帶著呼吸。她抱住他的頭,然後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然後聽見懷裏傳來小聲的,悶悶的,含糊的壹句。
低低的壹句。
“笑笑對不起。”
淚水無聲地浸濕她的眼睫,突破所有防線,從她面頰上直直滾落下來。好像丟失了路途的女孩找不到回家方向,她懷裏只有壹個熊了。她絕望地抱緊它。而那絕望裏又生出金燦燦的希望的聲色來。她很高興她還有它。雖然迷路了至少她不是壹個人的。
受過傷又怎麽樣。經歷過又怎麽樣。過去了就過去了。說好了會好的。
對了又怎樣。錯了又怎樣。起因在他或她又怎樣。發生了就發生了。壹起承擔就好了。
活著就很好了。
妳在就很好了。
她輕輕地溫柔地想。阿歷,我原諒妳了。
她緊緊抱著那個流淚的頭顱,確認著脈搏確認著溫度。她緊緊抱住它,像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像抱住天底下她最珍惜最愛護的東西。她勉力將淚水咽回去。籲口氣,顫抖著輕聲說。
“寶貝,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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