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高盛Info Session
矽谷愛情故事 by 劉玥
2024-11-24 00:02
笑笑騎車回學校。穿過飄蕩著咒罵聲的黑人街區。壹路上在黑暗裏流眼淚,壹遍又壹遍對自己說:不可以這樣下去……不可以這樣在中國餐館裏呆下去。不可以這樣被人欺負下去。不可以這樣窮下去。
回去開始瘋狂地投簡歷找實習。她要進壹個體面的公司。要賺錢,要尊重。
火雞最終沒有炒了她,但是笑笑請了幾天假,然後瘋狂參加學校裏的各種招聘會,酒會,茶話會,社團聯誼會。
IT公司,她沒有技術背景。傳統公司,她沒有公民身份。中國學生在美國,除了工程技術,剩下的也只是投行咨詢。幾場招聘會後,笑笑很快把目標鎖定在投資銀行。
問題是,許多大行投行部的招聘會,包括美國銀行美林、富國銀行投行部、摩根大通,都不是完全公開的。富國銀行投行部只招收伯克利哈斯商學院的學生,其他院系連門檻都進不去;摩根大通限制人數,把會場安排在了哈斯商學院的壹個小房間。笑笑連簡歷篩選都沒過。
“妳應該先加壹些學校社團。”室友傑琪好心建議說,“阿爾瑪·柯克斯,KKG的會長,妳知道嗎?她是去年高盛的暑期實習生,已經拿到了紐約總部的returnoffer。啊還有,DKE的會長克裏斯·伯格曼——短柄壁球隊的隊長,哦是的,他超級熱!——剛剛拿到麥肯錫的offer……總之,不管妳想進投行還是咨詢,肯定要先社交……”
笑笑很快意識到傑琪口中的‘社交’是什麽意思。沒多久,傑琪就已經把DKE會長社交到了房間裏了。
“我也想去麥肯錫……”傑琪在床上低聲呢喃說。
克裏斯狠命地親她,說壹句親壹口:“麥肯錫不適合女孩……永遠圍著客戶轉……要不要考慮壹下通用電氣的健康部門?……或者Airbnb的人力部門?……不要小看創業公司。他們給妳股權……假如上市,妳壹夜之間就變成百萬富翁……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不要擔心……”省略號都是他們在接吻。
克裏斯與傑琪魚水完,傑琪很好心地提攜笑笑,對克裏斯說:“我的室友想進投行。妳有什麽建議嗎?”
“投行?”克裏斯把T恤套在身上,有些迷茫地環顧了壹下房間,好像剛剛意識到房間裏還有另壹個人。他把角落裏的笑笑上下打量壹番,然後說:“參與希臘生活吧。”
“……什麽?”
“加壹個兄弟會——或者,就妳而言,姐妹會。因為投行跟兄弟會真的沒什麽區別。他們也有‘整人’(Hazing),有等級,有儀式。兄弟會就好像投行的學前班……我能說的就是,”他再次打量笑笑壹眼,“祝妳好運!”
他說著摟著傑琪出門去了,出去時貼著她的耳朵說:“我覺得妳應該搬家。也許搬到北邊跟我住?……”
傑琪是身材很好的金發女郎,穿衣服永遠是柳巖風格,交往則是鄧文迪風格。但相對柳巖和鄧文迪在中國名聲的不堪,傑琪非常討美國人喜歡——至少討男生喜歡。
笑笑越發的自慚形穢。參加派對,從來沒有人搭理她。海投簡歷,從來沒有任何回音。有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是壹截木頭。就像在蘋果食堂裏那樣,她永遠會被人選擇性忽視。在美國人眼裏,她太瘦;在中國人眼裏,她太黑。而她的簡歷跟她的人,她的背景壹樣毫不奪目。她像披了壹件隱形衣壹樣走在大街上。
這樣的女孩子,除了努力學習……還能怎麽辦呢。
在圖書館、招聘會、港店之間來回奔波。壹天睡不夠六個小時。還要耗費心力參加各種酒會聯誼會,逼著自己開口,用磕磕巴巴的英語跟人自我介紹,然後再壹次被無情地忽略掉。
九月中旬高盛信息會,笑笑終於明白為什麽投資銀行傾向於小規模招聘會。
因為大規模招聘會將引來眾多示威抗議……何況伯克利又是這樣壹個左翼學校。
高盛的舊金山投行部有大量從事TMT(科技、媒體、通信)行業的伯克利校友,所以伯克利壹向是舊金山辦公室的招聘重鎮。這壹年舊金山辦公室與伯克利校友會、哈斯商學院聯合主辦壹系列招聘活動,前期在校友中心舉行面向全校的招聘會。
笑笑到的時候,校友中心主會場已經被擠得滿滿。並沒有晚到,可是已經沒有空座,沒辦法只能站在會場後面。
到點時,禮堂前方魚貫而入壹群西裝革履的人。不僅穿著壹絲不茍,而且顏值很高——投行前臺招人,確實是看臉的。
他們壹走進會場,立刻吸引全場目光。因為實在太奪目了,就像錫恩·懷特壹樣,行走時自帶氣場,舉手投足仿佛都有精英氣質,讓人不自覺仰望。
GoldmanSachs,哈佛耶魯學生擠破頭要進的頂級投行。
與全世界最優秀的人壹起工作……那樣的挑戰,那樣的誘惑。
投行辦公室分前臺、後臺。前臺負責直接業務,也是所有人都擠破頭想去的地方;後臺則是技術及行政部門,晉升空間不大。
本科生進入投行的職業生涯通常從分析師(Analyst)開始,兩三年後申為助理(Associate),再過兩三年,有壹部分人升為副總裁(VicePresident),再升為高級副總裁(SeniorVicePresident/Director)或執行董事(ExecutiveDirector),他們中的很少壹部分升為董事總經理(ManagingDirector)。再往上到頂端,即是合夥人。高盛在全球有三萬多名員工,四百多名合夥人。
今天到場的,有舊金山投行部TMT部門的壹位MD,兩位VP,兩位人力資源經理,四名去年的暑期實習生。MD是個德國裔猶太人,名叫列夫·芬克斯坦。看上去像那兩位VP壹樣年輕,才不過三十來歲。國字臉,眉高眼深,儀表堂堂。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正裝筆挺,打著壹條淺紅絲光領帶。
笑笑飛快搜了壹下列夫·芬克斯坦的領英頁面。伯克利哈斯商學院本科畢業,從雷曼兄弟開始做分析師;雷曼倒閉後進入高盛,在高盛十四年壹步壹步升到MD。
列夫·芬克斯坦的演講非常有親和力,也很有指導性。他先從學生時代說起,講了學生時代的兄弟會和社團經歷;然後講自己所經歷的金融危機,雷曼兄弟的倒閉;接著才講自己的高盛生涯;最後以職場雞湯結尾,強調壹定要找到自己所熱愛的職業——因為只有足夠愛,才能足夠投入,無論多麽辛苦都可以堅持下去。
芬克斯坦演講時,周圍有壹小搓學生不安份地騷動著。但因為芬克斯坦的演講太引人入勝,他們雖然騷動,卻並未發難。接著壹位VP上來介紹高盛的概況,講到投行部內部分工時,忽然有壹個女生跳到了桌子上。現場的目光第壹次從高盛人身上轉開,轉到了那名女生身上。
坐在笑笑旁邊壹個中東模樣的男生立即說:“哦不,哦不。他們這樣會把伯克利從高盛的招聘名單上劃去的……”
女生喊話。每喊壹句,她身後大概三五十個人就跟著壹起重復壹遍。
“我們今天在這裏集會抗議。
“高盛,妳的行為違悖了妳的原則!
“2001年,妳幫助掩蓋希臘債務。
“2007年到2008年,妳攪動商品市場,導致全球性食品危機,二十五萬人遭遇饑荒。
“2008年,妳只交了壹千四百萬稅款,卻贏得20億的利潤。
“妳的借貸業務正在毀壞我們的經濟。
“政府支付的紓困資金全進了高管的獎金紅利。
“今天我們在這裏,為99%被這個體系排除在外的人們吶喊。這個體系懲罰這些人們,僅僅因為他們沒有出生於優越的背景。
“親愛的同學們,我們今天在這裏,請妳們反思這個問題:我們把最優秀,最出色的人才送去投資銀行,我們的才能是否被浪費?他們壹直撒謊,說這是壹條激動人心的職業道路,這是聰明人的選擇,這是成功的模樣。今天我們要在這裏挑戰這些信念。妳們所聽到的是精心紡織的謊言。妳們可以做得更好——為我們的社會……”
女生講完,跟她的同學們壹起退場。沒有掌聲。禮堂裏響起壹陣不安的竊竊私語。
那位正在講解分工的VP有些不安地看了芬克斯坦壹眼。芬克斯坦微笑著對同學們說:“好了,為了99%願意留下來的同學們——”禮堂裏響起壹陣輕輕的笑聲,“埃列娜,妳應該繼續。”
信息會如預定計劃進行。VP介紹高盛概況,人力經理介紹校園招聘計劃,接著是四名暑期實習生上來講自己的實習收獲。其中壹位名叫阿爾瑪·哈洛,那位KKG會長。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抗議學生除了在會場裏攪起小小的波瀾,沒有改變任何人從事金融的決心,包括笑笑。信息會結束後,立即有壹大群學生圍上主席臺。笑笑跟了上去。
大約有十來個學生圍住了芬克斯坦。他們非常坦然地介紹自己,講述自己的經歷。
“我叫蓋比。妳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是我去年參加高盛與哈斯商學院主辦的投行案例比賽,我的小組取得了第二名。妳當時是評委。”
“哦我記得妳。”芬克斯坦溫和微笑說,“妳們當時建議目標公司進行IPO籌資的案例,像我們總統的自拍壹樣,很有說服力,令人印象深刻。”
笑笑沒指望能巴結上高盛MD。可是四個實習生身邊,也已經被低年級學生圍滿了。
阿爾瑪女神壹樣站在低年級生們中間。深褐色的長發像瀑布壹樣披在肩上,壹絲不亂。她像芬克斯坦壹樣風情迷人,又顯得專業幹練。她同時跟十多個人交流,照顧到每個人,回答每個問題。
這時有人問:“妳對剛剛的抗議學生怎麽看?”
“我保證他們不會進高盛。”碧阿琦絲和顏悅色地說,“但是我不能保證他們不會偷偷給高盛投簡歷。”
那人固執地問:“抗議同樣發生在常青藤學校。金融危機前,哈佛有將近50%的人進投行咨詢,這壹比例現在下滑到30%,妳怎麽看?”
“下滑的原因不是因為選擇金融的哈佛學生變少,而是因為金融危機後,華爾街縮小了招聘規模。”碧阿琦絲笑說,“相信我,雖然只有30%的哈佛學生進了,80%的哈佛學生都試了。”
“嗨,阿爾瑪,我是凱洛琳,我也在聖荷塞上高中。我上高中時就壹直聽妳的名字。妳影響了我,因為妳我才參加曲棍球隊!”
“哦是嗎?妳喜歡嗎?”
“——簡直愛死了!我剛剛通過曲棍球隊的選拔。我非常激動,非常高興!”
“也許等壹等,打敗斯坦福以後再激動?”
旁邊有人問:“參加學校體育隊對投行生涯有幫助嗎?”
阿爾瑪答:“顯然。團體運動的集體主義精神,參與競爭的勇氣,合作分工的智慧,堅持壹項事業的韌勁,良好的身體素質,這些都是高盛看重的東西。”
“可是,參加學校體育隊就要不停地參加比賽,我擔心影響我的成績。”
“那麽妳不是高盛要找的人。”阿爾瑪溫和微笑,講話卻毫不客氣,“高盛要的簡歷,不但要有漂亮的GPA,還要有足夠搶眼的社團經歷和體育成績。在投行工作,妳手裏往往有許多項目在同時進行。妳要像雜技演員壹樣,同時在手上拋接三五個球,而保證它們都不掉在地上。高盛用這壹條標準,選出99%的簡歷送進廢紙機裏。”
壹陣短暫的冷場。
有人問:“聽說投行的人都濫交。是真的嗎?”
阿爾瑪說:“是真的。”
“阿爾瑪!”芬克斯坦在她背後。
“——除了高盛。”阿爾瑪面不改色地改口,“高盛雇員對伴侶永遠忠誠。”
周圍壹片人都笑。
“妳……妳好,阿爾瑪,”開口的是笑笑,所有人目光投到她身上,只覺得整張臉都燒起來了,英語更加的結巴難聽,“作為國際……國際學生,妳能……能給我什麽建議嗎?”
阿爾瑪將目光轉向笑笑。兩人個頭壹樣高,頭發壹般長,但不知怎的,總覺得自己在對方面前矮壹截。
“第壹個建議是鍛煉妳跟陌生人說話不臉紅、不結巴的能力。”阿爾瑪說。周圍學生哄笑。
他們很快轉移了話題。笑笑又回到隱形的角落裏。
如果壹開口就只能被嘲笑,那她就不該說話。
……可是,被嘲笑和被忽略,到底哪個更糟糕?
當天晚上在安娜·海德校友樓,有KKG協辦的高盛招聘酒會。笑笑去了,在門口被攔下來。負責來客註冊的KKG副主席碧阿綺絲抱著手,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她穿著不合宜的禮服裙,甚至沒穿正裝。
“妳有邀請函嗎?”
“……沒有。”
“對不起,參加酒會必須有邀請函。”
“……怎樣可以拿到邀請函?”
“如果妳連這個問題都沒法回答,”碧阿綺絲如此說,“那我想妳真的不是高盛招聘的對象。”
碧阿綺絲很快把註意力轉移到了其他來賓身上。西裝革履的人們魚貫而入。笑笑無比尷尬地站在那裏。
她不是他們中的壹個。永遠是被攔在門外的那個。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門。那麽那麽多門,沒有壹扇是為她而設。
從午後壹直沒來得及進食。笑笑踩著高跟鞋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冷風吹得人打顫。壹向不得照料的胃受了涼拼命地抽搐。按著胃,感覺胃酸灼燒穿心。有點想吐。
為什麽人生對她會這樣艱難。
她走回宿舍。傑琪不在,屋裏空空蕩蕩。她反而覺得安心。
笑笑把門關上,因為胃疼靠著門慢慢往下坐。坐到地上時,終於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而出。她失聲哭了起來。
就在她哭出聲音的壹瞬間,宇宙的某處,有什麽東西被觸發了。
某個角落,藍色光環倏的壹亮。
忽然響起壹個奇怪的聲音:“——親愛的,不要哭了。”
(引用說明:學生抗議參考2011年高盛普林斯頓信息會學生抗議的YouTube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