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失儀

　　“讓開！讓我進去！”寂靜的德正殿外，忽然跌跌撞撞闖進來壹個醉漢。
　　“殿下！殿下！皇上近日犯了頭疾，可萬萬聽不得壹點吵鬧聲。”壹個年輕的太監聞訊匆匆趕來，殿門前發瘋撒歡的還真是那位沈穩深沈原本頗得聖寵的三皇子殿下。劉嶽看得心驚肉跳，碎步也不邁了，幾個箭步上來扶住他的手臂。
　　三皇子擡起頭來，壹張與景昌帝有三分相似的臉上籠上薄怒：“妳是什麽東西？”
　　“奴才劉嶽。”
　　三皇子卻不聽，壹把推開他，自己也踉蹌幾步：“劉福斌呢？”
　　劉嶽擠出壹個不算得好看的笑：“三殿下忘性太大也，劉總管已經自請回老家了，殿下若是有事，由奴才轉告也是壹樣的。”
　　三皇子定定怔了半晌，猛然將劉嶽推翻在地，快步奔到殿門前。
　　“父皇！兒臣此番並非想求您收回成命，兒臣但求壹解！”
　　德正殿裏依然壹派安靜，壹眾侍衛幾時見過持重的三皇子這幅酩酊大醉不管不顧的模樣，都驚呆了，壹時間沒人想到要去攔他。
　　“父皇要兒臣去北垣，兒臣無話可說。只是走之前，兒臣想問壹句，兒臣究竟還有哪處做的不好？”
　　眼見三皇子越說越激動，劉嶽沖最近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還不快攔著三殿下，命不想要了？”
　　壹個小插曲很快過去，而巍峨的德正殿，依然沈默地矗立著。
　　劉嶽深深看了殿門壹眼，拂塵壹甩，以那把尖利的嗓音冰冷地宣布：“方才沒有盡職阻攔的，下了值自去領二十大板！”
　　侍衛們沒有人壹個敢說個不字。
　　哐當！
　　緊閉的殿門泄出壹絲碎物聲響，依舊絲毫沒有驚動侍衛。
　　偌大的正殿空空落落，外邊天色有些陰沈，殿中並沒有上燈，須發花白的景昌帝穿著壹身雪白的中衣，站在中央扶著桌案籲籲喘氣。他已經五十有九了，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痛已經將他折騰地直起腰都困難。
　　景昌帝聽到身後的動靜，眼睛也不擡，聲音渾濁地斥道：“皇後，妳究竟想做什麽？！”
　　屏風後搖曳出壹抹正紅：“陛下何須動怒，臣妾不過是考驗壹下三皇子罷了。若是連壹個小小的北垣都解決不了，那這齊王叫他如何擔得起？”
　　景昌帝猛地看向她：“妳！”
　　樓皇後瞥了暼地上壹地碎瓷片，嘴邊的笑容完美得同平時溫和大方的笑容沒有壹點區別。
　　“陛下也贊同的吧，否則，怎會遲遲不下旨？”
　　景昌帝睨了她壹眼：“後宮不可幹政，朕要立誰要廢誰，豈由妳置喙！還有妳們樓氏……”他要繼續說壹些樓氏犯的惡來，還未說完，就被樓皇後打斷了。
　　“陛下！”
　　樓皇後語氣陡然轉冷：“陛下還當自己活在十年前嗎？”她壹語挑破那層薄薄的面紗，將景昌帝的不堪和不得誌擺在臺面上。
　　“樓氏逆賊，大逆不道！”景昌帝大喝，伸手欲抓些什麽東西來砸，手邊卻已經沒有什麽可砸的物件，地上稀碎的擺件已經是最後壹樣，宮人們早把東西都收起來了。
　　“陛下放心，在仁兒登基之前，妳是不會有事的。”樓皇後紅光滿面，她面前也慢慢浮現了太子榮登大寶的景象。
　　“妳……”
　　壹向表現得收斂溫厚的樓氏竟然連‘登基’這樣的字眼都絲毫不避諱地在自己面前說出，壹向習慣於他人的臣服的景昌帝後背悚然壹涼，兩瓣嘴唇張張合合，壹時竟無言語，只覺得心臟陣陣鉆疼。
　　噗通——
　　“陛下！”
　　樓皇後下意識地飛撲過去，伸出手的壹瞬間，她既恐懼又有壹絲興奮。
　　然而探到景昌帝的鼻息後，她整個人就癱在了壹邊。
　　作為景昌帝批閱奏疏地點之壹的德正殿，是唯壹允許後妃進入的地方。無數次，樓皇後帶著補品湯點來到這裏，噓寒問暖，扮著壹個賢後的角色，扮得久了，竟覺得壹切是真的完美。直到近幾年，冷漠的帝王壹次又壹次地打她的臉，將她看起來完美的人生壹點點撕破。
　　她也只是壹報還壹報。
　　樓皇後躺在景昌帝旁邊，在無人的大殿中徹底丟了皇後鳳儀。
　　“陛下……”樓皇後側頭，看著景昌帝頹圮的形容，輕聲喚道。
　　“仁兒是我的壹切，妳為何要連臣妾唯壹的念想也要摧毀……為何？”
　　“妳總說樓氏害妳，可樓氏未曾助妳麽？樓氏助妳妳視而不見，樓氏有了錯處妳就要打殺殆盡？”
　　“這不公平啊……陛下。”
　　實際上，景昌帝只是因為心疾暈了過去，卻還有壹絲的意識，因此樓皇後在他耳邊的話，他悉數聽了進去，然而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亦無法反駁。
　　今天的樓皇後說的每壹句話都踩在了他的底線和痛處上，景昌帝壹陣氣血翻湧，徹底不省人事。
　　皇後做著太子登基的美夢，但她想不到的是三皇子醉酒大鬧德正殿的事很快在朝臣之間傳遍了，並且有不少大臣上書要面見景昌帝。
　　其實此事有跡可循，景昌帝近幾年身體愈發不好，已經很少召開朝會，只會偶爾在德正殿召見壹些肱骨之臣，發布政令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景昌帝最依仗的善水臺身上。將三皇子派遣北垣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並沒召見大臣討論，只是通過善水臺傳遞的旨意，大臣亦是通過善水臺上達聖聽，沒有人想到要提到景昌帝跟前。經過三皇子壹鬧，不管是對三皇子有意見的，還是對派遣壹事有意見的，忽然都活絡了起來，鬧著要面聖。後來的結果，甚至連皇後都始料不及……景昌帝在夢裏回顧了自己的壹生。
　　他活了將近六十載，居然只是壹個很短的夢。
　　夢裏有他登基的場景，也有唐澤承被亂石砸死的場景。
　　但夢裏沒有德妃，那個他唯壹愛過的女子。
　　要說愛，其實那也只是壹時的歡喜，不過這短暫的歡喜寶貴且唯壹。
　　他執意要扶六皇子，與其說是因為德妃，倒不如說是因為樓皇後。只是為了不叫皇後和樓氏好過罷了，他實在恨毒了樓家的壹切，甚至對有自己血脈的太子都不能平等視之，所以他毅然決然選擇了六皇子雲晏。
　　對了……還有雲恒。
　　景昌帝冷硬的心生出了壹絲愧意。
　　夢裏出現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壹幕。
　　太子雲顯仁登基，樓家徹底壟斷朝堂，三皇子雲恒、六皇子雲晏、宣武侯、德妃，都死在了宮亂中。
　　他則化成了杜鵑鳥，在宮墻外啼哭泣血。
　　帝王眼角落下壹滴淚。恍惚之間，竟然聽到他們的亡魂對自己的呼喚。
　　“父皇，是兒臣。”
　　景昌帝倏地睜開眼，見六皇子跪在身側，夢裏的場景忽然排山倒海地湧來，他枯竭的身體忽然有了強烈的精氣神。
　　“父皇？”六皇子看著景昌帝面色漲紅，以及緊握著自己的手，神情驚詫。
　　“答應父皇，不能讓太子登基，不能讓樓家得逞！”
　　六皇子啞口無言，他設想過父皇見到他時可能會有的猜忌和質疑，但絕對沒想到是這樣的場景。而他更不會知道，這只是因為景昌帝壹個夢。
　　景昌帝接著道：“傳位詔書……在德妃寢宮，那幅《春江花月夜》。”說完，他微微笑了壹下，臉上的生氣灰敗下去，握著六皇子的手松了壹些。
　　六皇子這才看出，這是景昌帝回光返照的癥狀。
　　“父皇！您堅持壹下，兒臣帶您出去找太醫。”
　　“不，不必。”景昌帝徹底失去了力氣，靠在六皇子身上，已然氣若遊絲。
　　“還有壹事……”
　　“莫 ……朕死後，莫要讓，皇後，同朕合……”話語未盡，景昌帝的手已經垂了下去。
　　“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