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三十六回　別兮
　　大沙漠楚留香自然有很多仇人，這些人雖然對楚留香恨之入骨，但卻無法可施，只有在背後詛咒，說：“楚留香將來壹定會死在女人手裏，他的屍體將來壹定會在壹個赤裸裸的女人腰上被發現的。”
　　這些人現在若也在這裏，壹定會笑得合不攏嘴來。
　　只見石觀音赤裸的胴體，在這壹剎那間忽然變得分外美麗，她鏡子裏的人影身上也發了光。
　　她面上又露出了動人的微笑，道：“妳可知道，每殺壹個厲害的對手，我就會覺得年輕許多，只不過，殺了妳實在有些可惜而已。”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拍出了最後的壹掌。
　　她看出楚留香已再無招架之力。
　　誰知楚留香身子忽然壹縮，反手壹掌擊了出去。
　　這壹掌竟非擊向石觀音，而向那鏡子擊去，這壹擊若擊向石觀音，自然無法擊中，但鏡子卻是不會動的。
　　只聽“嗆啷”壹聲，鏡子已被他掌力擊碎。
　　鏡子裏的石觀音已被擊碎了。
　　若是對別人，這壹著實在毫無用途，但石觀音實在太美，也太強了，這許多年來，她已只將自己的精神寄托在這鏡子上，她已愛上了自己。但她卻不知道自己愛的這鏡子裏虛幻的人影，還是有血有肉的。
　　鏡子裏的人和她已結成壹體，真真幻幻，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嗆啷”壹聲，鏡子裏的人被擊碎，鏡子外的石觀音也像受了重重壹擊，整個人都怔了怔。
　　高手相爭，怎容得她發怔。
　　這壹剎那間，楚留香已閃電般，點了她的五處穴道。
　　無敵的石觀音，竟倒了下去。
　　但她甚至在已倒下去後，還無法相信這會是真的，她簡直無法相信楚留香能將她擊倒。
　　她吃驚的瞧著楚留香，目光中仍充滿懷疑。
　　楚留香卻閉著眼長長呼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將壹顆發狂跳動的心平靜下來，他想擦擦臉上的汗，但衣服和手也都已濕透。
　　石觀音瞪著眼，嗄聲道：“妳……妳打倒了我？”
　　楚留香終於壹笑，道：“不錯，我擊敗了妳，我常常都能擊敗壹些武功比我高強的人，這有時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
　　石觀音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像是想說什麽，但嘴動了好幾次，卻仍是連壹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楚留香長嘆道：“妳殺死我最好的朋友，我實在很想殺了妳，但我卻不能這樣做，現在我只有將妳……”
　　他聲音忽然頓住，全身汗毛卻為之悚遍。
　　就在這頃刻間，石觀音美麗的胴體己奇跡般幹癟了下去，她身上的血肉，像是已忽然被抽出。
　　這世上最美麗的肉體，竟在片刻間就變成了壹副枯骨——沒有人能殺死石觀音，她自己殺死了自己。
　　天色漸漸有了曙光，但大地卻更寒冷。
　　楚留香心裏只覺得說不出的悲痛，說不出的蕭索。
　　他不停地的問著自己：“我勝了嗎？我真的勝了麽？”
　　美人和枯骨之間的距離，相隔也不過只有壹線而已，勝和敗之間，又怎能差了多少呢？
　　他縱然擊倒了無敵的石觀音，縱然得到了蘇蓉蓉的平安消息，但卻失去了胡鐵花和姬冰雁，這遺憾又有什麽能彌補呢？
　　這遺憾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楚留香幾乎已忘了自己什麽時候曾經流過淚，現在眼淚卻已沾濕了衣袖，但他卻壹定要擦幹眼淚，壹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不但是壹個人的權利，也是壹個人的責任，沒有人有權殺死別人，也沒有人有權殺死自己。
　　楚留香挺起胸膛，大步前行，前面有個山坳，無花已被他點住了穴道，藏在那山坳裏，無論如何，他也要將無花帶回中原，接受法律的制裁，這也是他的責任，殺人者死，這規律誰也不能逃。
　　但誰也無法將無花帶走了，壹枝長箭，已貫穿了他的咽喉，鮮血淋漓的胸膛上，有壹張慘碧的紙條：“楚香帥不願殺人，畫眉鳥壹定代勞。”
　　楚留香又怔住了，這畫眉鳥究竟是什麽人？他這麽做是善意？還是惡意？他究竟有什麽目的？
　　就在這時，風聲驟響，壹根箭破空飛來。
　　楚留香偏過身子，用兩根手指夾住了箭翎，只見這枝箭的箭鏃竟已被折斷，射箭的人顯然並不想要楚留香的命。
　　但箭翎上卻系著根碧綠的長線，長得瞧不見盡頭，那神秘的畫眉鳥莫非就在這長線的另壹端等著楚留香麽？
　　無論這可怕的人是在玩什麽花樣，楚留香卻決定去看個明白，他並沒有思索考慮，身形已沿著長線飛掠而去。
　　長線的另壹端，果然有人在等著楚留香，不只壹個人，而是四個人，他們瞧見楚留香，就壹齊跳了起來。
　　楚留香瞧見他們，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四人竟是龜茲王父女和胡鐵花、姬冰雁，這難道是做夢麽？但胡鐵花已捏住了他的肩膀，捏得痛得要命。
　　楚留香苦笑道：“這不是做夢，做夢的人不會感覺疼的，但這若不是做夢，死人又怎麽會復活呢？”
　　胡鐵花大笑道：“最近陰司地獄已經客滿了，閻王爺沒法子，只好將我們四個孤魂野鬼又趕了回來。”
　　楚留香笑道：“這就難怪最近死而復活的人特別多了。”
　　姬冰雁神情卻像有點緊張，失聲道：“妳怎會知道我們中毒的事？妳難道已見過石觀音了？”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也緊張起來，道：“她的人呢？”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死了！”
　　胡鐵花、姬冰雁、龜茲王、琵琶公主，四個人同時怔住，過了半晌，又同時松了口氣，胡鐵花眨著眼，道：“但總不是妳殺了她吧？”
　　楚留香嘆道：“妳難道沒有聽說過，有些人的牙齒裏始終都藏著毒藥的，到了必要時，就將毒藥外的蠟衣咬破……”
　　胡鐵花等不及他說完話，就搶著道：“妳說她是自殺的，她為什麽要自殺呢？”
　　楚留香道：“只因除了死之外，她已沒有別的路好走了。”
　　胡鐵花瞪著他，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就好像沒有見過楚留香這個人似的，琵琶公主已搶著道：“妳難道擊敗了她？”
　　楚留香笑了笑，道：“妳們壹定很奇怪，是麽？”
　　其實這些人又何止奇怪而已，他們簡直有點不信。
　　胡鐵花終於長長吐出口氣，搖著頭道：“完了！完了！姓姬的，妳說咱們還有什麽能混的，咱們兩個加起來都打不過石觀音，但這小子卻輕輕松松地就將她擊敗了。”
　　楚留香苦笑道：“輕松？妳以為我很輕松？老實告訴妳，我和她拼了兩百多招，根本就沒有壹招能威脅到她的。”
　　胡鐵花道：“妳既然只有挨打的份兒，又怎能擊敗她的？”
　　楚留香還未說話，琵琶公主已嬌笑道：“他自然有法子，我早就知道他壹定有法子的，高手相爭，不但要鬥力，還要鬥智，他的武功就算不如石觀音，但若是動起心眼兒來，世上又有誰能比得上他？”
　　她壹面說著話，壹面已忍不住走過來拉起楚留香的手，像是再也舍不得放開，龜茲王立刻重重咳嗽壹聲，賠笑道：“這次本王實在多虧三位壯士之力，不知三位壯士是否肯到龜茲壹遊……”
　　琵琶公主嬌笑著搶著道：“他們當然要去的，無論誰想不去，我都不答應。”
　　胡鐵花和姬冰雁都沒有說話，兩個人都望著楚留香。
　　楚留香也不禁咳嗽了壹聲，賠笑道：“在下等也想觀光貴國的風物，只不過……”
　　琵琶公主面上已變了顏色，強笑著道：“只不過怎樣？”
　　楚留香揉著鼻子，拼命向胡鐵花和姬冰雁使眼色，只想他們說兩句話，胡鐵花和姬冰雁卻偏偏像是沒有瞧見。
　　楚留香只有嘆了口氣，苦笑道：“只不過在下等實在還有些別的事要去做，這次只有辜負王爺的好意了。”
　　琵琶公主放松了手，臉上已沒有壹絲血色，指尖也在不停地發抖，她壹步步的後退，眼睛卻還是瞪著楚留香，顫聲道：“妳不去？妳真的不去？”
　　楚留香只有苦笑，龜茲王卻已趕緊拉住他女兒的手，嘆道：“三位壯士竟不肯賞光，本王實在失望得很，但想來壯士們必有很要緊的事，我們也不能勉強的。”
　　琵琶公主垂下了頭，喃喃道：“不錯，我們不勉強他們，其實我早就該知道妳們絕不會去的。”
　　她忽又擡起頭來笑了笑，道：“我並不怪妳們，只因我也不會跟妳們走的，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能夠偶然相聚，我……我已經十分高興。”
　　淩晨的風，冷如刀，楚留香、姬冰雁、胡鐵花，三個人木立在寒風裏，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胡鐵花終於忍不住長嘆了口氣，喃喃道：“她居然走了，居然沒有哭出來，這實在不容易，我從來也沒有佩服過任何女人，現在卻實在有點佩服她。”
　　楚留香黯然道：“她說的話不錯，我和她的確是兩個世界的人，縱然勉強在壹起，也不過徒增彼此的痛苦而已，倒不如這樣分手，還可留個甜蜜的回憶。”
　　胡鐵花苦笑道：“無論如何，她不但可愛，而且聰明，這樣的女孩子，我就怎麽遇不到呢？”
　　姬冰雁冷冷道：“就算遇到，也被妳滿嘴的酒氣薰跑了。”
　　胡鐵花笑了起來，楚留香也沒法，讓自己笑了笑，改變話題，道：“石觀音說妳們已喝了她的毒酒，這想必也不會是假話。”
　　姬冰雁淡淡道：“小胡搶著將那杯毒酒喝下了壹半，還留下壹半給我，我也只有喝下去，因為我們到了那地步，除了死之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
　　胡鐵花笑道：“我本來以為他將性命看得很重，誰知他……”
　　他喉嚨像是忽然被塞住了，下面的話竟說不出了，眼睛也變得濕濕的，用力去拍姬冰雁的肩頭，喃喃道：“總而言之，我總算沒有白交妳這個朋友，那時候石觀音雖壹定會殺我，卻壹定不會殺妳的。”
　　楚留香道：“但妳們兩人又怎麽沒有死呢？”
　　胡鐵花道：“就在我快死過去的時候，忽然有人塞了粒藥在我嘴裏，又在我耳朵旁輕輕說：”記住，畫眉鳥不但會殺人，也會救人的。“”
　　楚留香動容道：“是他救了妳們？妳們可看到他長得是什麽模樣？”
　　胡鐵花道：“那時我已經昏過去，什麽也沒有瞧見。”
　　楚留香轉向姬冰雁，姬冰雁也搖了搖頭，楚留香沈思了半晌，嘆道：“這畫眉鳥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是故意要示恩於我？難道是……”
　　胡鐵花笑道：“也許他只不過是有個女兒想嫁給妳，也許‘他’自己就是女的，不知在什麽時候被妳迷住了……”
　　他不等楚留香說話，又道：“但無論如何，咱們反正壹定要找到他的，是麽？”
　　楚留香遙視著天邊壹朵白雲，悠悠地道：“我們用不著去找他，只因他壹定會來找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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