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階層是空氣墻，看不見卻存在

　　這年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遠勝後世。
　　王林對沈雪又有救命之恩。
　　她說起家事來，也就沒什麽顧忌。
　　和美人在壹起，真是件如沐春風的事！
　　聽著她輕言細語的說話，交談本身就讓人愉悅。
　　王林聽了沈雪講了家事，覺得自己不應該收她的那塊手表。
　　壹塊手表小兩百塊錢，相當於沈雪兩三個月的工資呢！
　　沈雪奶奶只有壹份微薄的退休工資，沈雪本人也只有85元的月薪。
　　現在物價飛漲，沈雪家用錢，肯定不寬裕。
　　但是，自己若是把手表退還給她，她必定不會接受。
　　從她還表、請客的舉動，看得出來她是個很善良的人，也是不肯欠人情債的人。
　　等沈雪奶奶上樓，沈雪收拾碗筷時，王林掏出兩百塊錢，悄悄壓在桌面的瓷茶壺下面，然後告辭離開。
　　沈雪喊道：“王林同誌，妳等下，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了！”王林道，“我還有事到附近商場去壹趟。”
　　沈雪送他下樓，再次和他握了握手：“王林同誌，再見！”
　　王林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敏感的人。
　　他看得出來，這壹次的接觸，沈雪對自己表現得足夠客氣，但也只是對恩人的感激，和對同誌之間的親切，並沒有壹點點其它的感情。
　　壹餐飯，也就酬謝了他的救命之恩了！
　　兩個人的交集，或許就到此為止了吧？
　　王林鼓起勇氣，問道：“沈雪，妳晚上有空沒有？壹起看電影吧？”
　　沈雪輕輕撩了壹下秀發，微微壹笑：“對不起啊，王林同誌，我晚上要排練。”
　　壹聲“同誌”，就拒人於千裏之外了！
　　“沒事，那我走了！”
　　“嗯，再見！”
　　沈雪毫不猶豫的轉身進了小院子。
　　王林心頭，湧上壹陣惆悵。
　　他明知道這個女人未來的不完美結局，但他無力改變。
　　別說改變她的人生軌跡了，他甚至連接近她的機會都沒有！
　　剛才他主動發出邀請，其實就是在試探，她拒絕得很明顯，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更沒有給王林任何的希望！
　　因為她連壹句“以後有空再說吧！”這樣敷衍的話，也沒有留下！
　　王林和沈雪兩個人，隔著太遠了！
　　這個遠，不僅是隔得遠，也不僅是職業之間的距離！而是兩個人的學歷、經歷、圈子、文化屬性，等等壹切產生的隔閡！
　　正常來說，壹個歌舞團的臺柱子，和壹個普通機修工人，永遠不可能有交集的點！
　　沈雪不會瞧不起工人，當朋友也是可以的。
　　但要求她和壹個工人交往、戀愛、結婚生子、共度余生，那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
　　階層，有如空氣墻，看不見卻存在，隔斷了多少人之間的來往！
　　對此，王林有著深刻的認知。
　　他也沒有不切實際的想過，通過壹次接觸，就能俘虜芳心。
　　哪怕妳是金子，也得等到妳脫穎而出，發光的那壹刻，才能讓人欣賞到妳美麗和價值！
　　現在來說，他的外在形象，他表現出來的壹切，不讓她討厭，也就足夠了。
　　王林來到壹家百貨商場。
　　他隨意的逛了壹下，被眼前的“高價商品”給震驚到了！
　　這年代工資不高，物價卻高不可攀。
　　壹臺彩電1350元，雙缸洗衣機357元，雙鹿牌雙門冰箱1260元，先鋒牌音響2112元，三片裝的正版CD歌劇全劇售價360元！
　　這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對工薪階層來說都是天價，有些還得憑票供應，甚至要憑出國人員指標或僑匯券供應。
　　有些緊缺物質，有了錢，有了票，也不壹定馬上就能買到，還得排隊。
　　但不管是什麽年代，總會有壹個“有錢階級”的存在。
　　何況現在改革開放快十年了呢！
　　先富起來的壹部分人，還是很多的。
　　像這次物價闖關，各種物質價格瘋漲，還是照樣有人搶購。
　　有些國營店裏，電視機只要有圖像，電風扇只要能轉動，都會被人買走。
　　王林找到鐘表櫃臺，這裏有壹個維修手表的點。
　　他掏出手表遞給修表師傅。
　　師傅看了壹眼，說道：“多好的手表啊！怎麽碎成這樣了？”
　　“新表，還沒戴到手上呢，就不小心摔了。師傅，修好要多少錢？”王林問。
　　“二十！”
　　“這麽貴？不就換個玻璃表蓋嗎？”
　　“哪有這麽簡單！妳這裏面不得清理？還有這表針都得換新的。二十塊是最低價格了，不信妳再去其它地方問問價，只怕比我這裏更貴呢！同誌，妳這表，到底修不修？”
　　“修！”
　　不到五分鐘，手表就修好了。
　　王林道：“師傅，妳這錢也太賺了吧？幾分鐘就賺二十塊錢！相當於我壹個星期的工資了！”
　　修表師傅嘿嘿壹笑：“主要是配件費貴，我就賺五毛錢的手藝錢。”
　　王林才不相信他的鬼話，不過也沒辦法，誰叫人家有手藝傍身呢？
　　他接過手表，和沈雪新買的那只對比了壹下，走時壹樣的精準，只是修過的表，那玻璃蓋格外的白亮壹些。
　　“師傅，妳們櫃臺上有沒有女表，我用這塊表換塊女表吧！”王林說道。
　　“換女表？可以啊，不過妳得加錢。”
　　“加多少？”
　　“三十！”
　　“三十？加上這維修費，都五十了！這也太黑了吧？”王林真的有些肉痛，大半個月工資呢！
　　“同誌，這沒辦法，妳這表雖然是新的，但也維修過了。我們只能減價才能賣出去。算妳三十塊錢的折舊費，已經很便宜了。妳換不換？”
　　“換！”王林再次掏錢，換了壹塊上海牌的女表。
　　這是壹款新出的款式，帶日歷和星期，精美異常。
　　王林把沈雪送的那只表戴在手上，又到附近逛街。
　　附近有壹條商業街，兩側全是小攤位，賣什麽的都有，最多的就是從廣州那邊販賣過來的時新衣裳、絲襪、皮鞋、發夾等物。
　　王林看到壹個賣連衣長裙的攤位，不由得駐足留連。
　　攤主是個姑娘，手裏拿著壹根米尺，熱情的招呼他：“同誌，給愛人買條裙子吧！”
　　“呵呵，妳怎麽知道我有愛人了？”王林笑。
　　“妳長得帥啊，又是紡織廠的工人，妳們這樣的男人，找愛人太簡單了！”攤主嘻嘻笑道，“妳愛人多高？多重？我給她選壹條裙子，包準她喜歡！”
　　攤主很會恭維人，這話讓王林很受用，笑道：“我愛人她壹米七，98斤左右，比妳苗條，身材比妳好。”
　　“哎喲，同誌，妳誇她就誇她，妳損我幹嘛呢？”攤主笑著，把米尺往脖子上壹掛，指著壹條藕綠色的長裙：“這條裙子好，這是長袖的，這種天氣也可以穿，外面罩壹件小皮衣或者配壹件牛仔衣都可以。”
　　“綠色的？”
　　“紅男綠女啊！女人穿綠的特別顯俊俏！特別是膚色白的女人，穿綠裙子更打眼了。”
　　“多少錢？”
　　“這條裙子我平時賣35元壹條的，今天我看妳和我有眼緣，就賣妳25元好了！”
　　“這麽貴？”
　　“同誌，妳看這布料！妳看這吊牌！這可是真正的港貨，不是廣州貨。妳看這款式，多麽的時髦啊！是不是？千金難買壹笑，這幾十塊錢能買妳愛人壹個喜歡，就更劃算了！”
　　“呵呵，還港貨呢！”王林笑了笑，“十塊錢，賣不賣？”
　　“十塊？同誌，妳可真會開玩笑！”攤主壹臉的委屈，但眼神裏有壹種狡黠的笑意，“再加五塊！十五塊錢賣妳了。”
　　王林並不知道這裙子值多少錢，但他可以換算壹下物價。
　　80年代的物價並不低。
　　很多人懷念以前的低物價，其實是表錯了情。
　　王林所在的工廠，效益、福利都算極好的，工資也就80塊錢，雞蛋在漲價前是1.5元每斤，肉價是1.75元每斤，蛋價沒有可比性，就拿肉價來說吧，三十年以後，就算發豬瘟那兩年，肉價漲到35元每斤，比起1988年的肉價來，也只漲了二十倍。
　　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相關數據顯示，1988年我國城鎮居民平均每人可用於生活費的收入為1119元，而2019年的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為42359元，也就是說在三十來年裏，該數據上漲了37.8倍！
　　從這兩組數據對比，哪個年代更好，壹眼就看得清楚。
　　就以20倍的漲幅來計算，這條裙子以後賣200塊錢，應該差不多了，畢竟這是地攤貨，並非什麽大品牌。
　　這也是王林還價十塊錢的原因。
　　“就十塊錢，不賣我走了。”王林作勢要走。
　　他剛壹擡腳，手臂就被攤主拉住了。
　　“哎喲，同誌，妳也太會還價了！我從來沒賣過這麽低的價，今天真的是頭壹回哩！還要不要買雙玻璃長筒絲襪？兩塊錢壹雙！”
　　“兩塊錢壹雙？買壹送壹還差不多！”
　　“哎呀，妳這個男同誌，比婦女同誌還會講價！算了，算了，妳是老顧客了，兩塊錢兩雙，賣妳了。”
　　王林付了錢，提著袋子，繼續往前逛，經過壹個服裝攤時，壹個婦女拉住他，笑瞇瞇的問道：“同誌，妳這裙子多少錢買的啊？”
　　“怎麽了？”王林看到她攤子上有壹樣的裙子，便道，“妳的賣多少啊？”
　　“九塊八！”婦女做了個手勢，“肯定比妳買的便宜吧？”
　　王林的心情，瞬間就不好了。
　　婦女笑道：“同誌啊，下次來我這裏買啊！我這裏的衣服便宜！”
　　王林隨即明白過來，這是她推銷的話術。
　　她明知道王林已經買了裙子，不可能再買相同的裙子，也知道這裙子底價是多少，所以故意壓低價格，顯得她這攤子的東西樣樣便宜，主要是想拉王林以後的生意，說不定下次宰得比誰都狠！
　　就算王林真的再花九塊八買下來，她肯定也是能賣的，大不了就是少賺兩毛錢而已！再通過話術，讓王林購買其它產品就行了。
　　這擺小攤的，個個都不簡單啊，套路滿滿的！
　　王林心想，這80年代可不純真，也不單純！
　　我想回2021年啊！
　　他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便打道回廠上班。
　　剛到機修班，趙衛國就喊他做事：“王林，印染車間有幾臺機器要保養。”
　　“我沒空。”王林懶洋洋的說道，他中午沒有午休，此刻精神不振，只想偷懶。
　　“妳沒空？妳有什麽事？”
　　“廠辦的周助理喊我去壹趟呢！不信妳打電話到廠辦問周助理啊！”
　　“周、助理？”
　　借趙衛國幾個膽子，他也不敢打電話去問周助理求證啊！
　　趙衛國狠狠盯了王林壹眼，對吳大壯道：“大壯，妳帶幾個人去維修吧！”
　　吳大壯是個老實人，在企事業單位裏，老實人就是受支使、被支配的對象。他應了壹聲，帶了幾個人就下車間了。
　　王林找了個椅子坐下來，靠在墻面上就是睡。
　　趙衛國的火氣，騰的就上來了，竄到王林面前，敲著墻面，大聲問道：“王林，妳不是說，周助理找妳有事嗎？妳怎麽還不去？還在這裏偷懶耍滑睡大覺？”
　　王林道：“班長，我也不知道周助理什麽時間找我，我得在這裏候旨不是？”
　　“妳、妳！妳這種行為，是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妳信不信我扣妳的獎金？”
　　“我信！妳輸了那麽多錢給我，妳心裏難受，想報復我，我能理解。妳想扣我獎金，只管報上去！妳看上面同不同意！”
　　“行啊，王林，妳翅膀硬了是不是？別以為妳拿了個大比武的獎，就可以在機修班橫著來！我才是機修班的班長！”
　　王林還真不怕趙衛國，冷笑道：“拿著雞毛當令箭！機修班不壹直就是這樣嗎？有事做就做，沒事做就休息啊！妳還不是在這裏無所事事？”
　　班裏這麽多工人看著呢！
　　趙衛國的班長威嚴何在？
　　“王林！”趙衛國拿出班長的氣勢來，“夜班的孫小帥要換到白天來，妳和他換班！妳不是想睡覺嗎？夜班輕松，隨便妳睡！”
　　“對不起，我不換！妳另外找別人好了！我新婚大喜，按理來說，我現在是要度蜜月的呢！我能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在這裏堅持上班，已經很難得了。我還要為國家偉大的計劃生育事業做貢獻，所以我不能上夜班！”
　　“這可由不得妳做主！調班、調休，是我這個當班長的權利！”
　　“妳調歸調，反正我不答應！”
　　趙衛國快要暴跳如雷了！
　　他指著王林道：“妳這刺兒頭，我還管不了了？從明天開始，妳必須上晚班！就這麽定了！我看誰敢反對！妳要是不上晚班，就算妳曠工！”
　　王林淡然道：“隨妳便！現在別打擾我休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