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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邊城浪子 by 古龍

2018-5-26 06:02

第二回 關東萬馬堂
  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
  壹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面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壹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
  他不在乎。
  無論對什麽事,葉開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又臟又破又臭的衣服——無論他走到哪裏,哪裏立刻就會充滿壹種仿佛混合著腐草、皮革和死屍般的臭氣。
  可是他站在那裏,卻好像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欣賞他身上這種臭氣。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還插著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殘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從哪個女人發鬢上摘下來的珠花。
  他從不摘枝上的鮮花,只摘少女發上的珠花。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從遠方收回來,凝視著他。
  他卻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腳步踉蹌,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詩仙,但壹雙眼睛張開時,卻仍清醒得如同正彎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瞇著眼,看著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妳好像已在這裏。”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今天妳還在。”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妳在等什麽?”
  白衣人道:“等閣下。”
  葉開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妳為什麽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絕色佳人,也比不上壹個閣下這樣的英雄。”
  葉開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是個英雄,但三老板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白衣人道:“壹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人。”
  葉開道:“好,我喜歡這種人,他在哪裏?我可以讓他請我喝杯酒。”
  他要別人請他喝酒,卻好像是已給了別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來請閣下今夜過去小酌的。”
  葉開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萬馬堂藏酒三千石,閣下盡可放懷痛飲。”
  葉開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妳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謝。”
  葉開道:“妳既已請到了我,為什麽還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來請的,壹共有六位,現在只請到五位。”
  葉開道:“所以妳還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妳請不到的是誰?”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誰了,看來他非但不願請別人喝酒,也不願別人請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葉開道:“妳就算在這裏站三天三夜,我保證妳還是打不動他的心,這世上能令他動心的事,也許根本連壹樣也沒有。”
  白衣人只有嘆氣。
  葉開道:“要打動他這種人,只有壹種法子。”
  白衣人道:“請教。”
  葉開道:“妳無論想要他到什麽地方去,請是壹定請不動的,激他也沒用,但妳只要有法子打動他,就算不請他他也壹樣會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實在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打動他。”
  葉開道:“妳看我的。”
  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傅紅雪走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本就在那裏等著。
  葉開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低聲道:“妳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跟妳有什麽關系?”
  傅紅雪道:“妳是什麽人?怎麽會跟我有關系?”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握著刀的壹只手青筋卻已凸起。
  葉開笑了笑,道:“妳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萬馬堂去,我告訴妳。”
  他絕不讓傅紅雪再說壹個字,掉頭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紅雪會追上來似的。
  傅紅雪卻動也沒有動,只是垂下眼,看著手裏的刀,瞳孔似已漸漸收縮。
  葉開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現在妳已經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證他壹定會坐在萬馬堂裏。”
  白衣人遲疑著,道:“他真的會去?”
  葉開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妳已經完全沒有責任。”
  白衣人展顏道:“多謝!”
  葉開道:“妳不必謝我,應該謝妳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謝我自己?”
  葉開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的”壹劍飛花“花滿天,既然能為了別人在這裏站壹天壹夜,我為什麽不能替他做點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過了很久,才淡淡道:“閣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葉開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長身壹揖,道:“今夜再見。”
  葉開道:“壹定要見!”
  白衣人再壹拜揖,緩緩轉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綾,突然用槍梢在地上壹點,人已淩空掠起。
  就在這時,橫巷中奔出壹匹馬來。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馬鞍上。
  健馬壹聲長嘶,已十丈開外。
  葉開目送著白衣人人馬遠去,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萬馬堂當真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
  他伸長手,仰天打了個呵欠,回頭再找傅紅雪時,傅紅雪已不見了。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壹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卷。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萬馬堂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萬馬堂。
  傅紅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馬道旁,看著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現在,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漫天黃沙中,突然出現了壹點紅影,流星般飛了過來。
  壹匹胭脂馬,壹個紅衣人。
  傅紅雪剛走出三步,已聽到身後的馬蹄聲。
  他沒有回頭,又走了幾步,人馬已沖過他身旁。
  馬上的紅衣人卻回過頭來,壹雙剪水雙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壹眼,壹雙纖纖玉手已勒住了韁繩。
  好俊的馬,好美的人。
  傅紅雪卻似乎沒有看見,他不願看的時候,什麽都看不見。
  馬上人的明眸卻在盯著他的臉。忽然道:“妳就是那個人?連花場主都請不動妳。”
  她的人美,聲音更美。
  傅紅雪沒有聽見。
  馬上人的柳眉揚起,大聲道:“妳聽著,今天晚上,妳若敢不去,妳就是混賬王八蛋,我就殺了妳拿去餵狗。”
  她手裏的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紅雪臉上狠狠地抽了過去。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見。
  鞭梢壹卷,突然變輕了,“吧”的,只不過在他臉上抽出了個淡淡的紅印。
  傅紅雪還是好像全無感覺,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卻又凸起。
  只聽馬上人吃吃笑道:“原來妳這人是個木頭人。”
  銀鈴般的笑聲遠去,壹人壹馬已遠在黃沙裏,轉眼間只剩下壹點紅影。
  傅紅雪這才擡起手,撫著臉上的鞭痕又抖起來。
  他全身都抖個不停,只有握刀的壹只手,卻仍然穩定如磐石!
  葉開還在打著呵欠。
  若有人註意,他今天至少已打過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麽事都很有興趣。
  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現在,他剛從壹家雜貨店裏走出來,正準備走到對面的小面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點奇怪。
  其實,奇怪的人也許只不過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卻又和傅紅雪不同。
  傅紅雪雖是個殘廢,走得雖慢,但走路時身子卻挺得筆直,就像是壹桿槍。
  他走路卻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脫了節,妳只要用小指頭壹點,他就會倒下去。
  他穿過街心時,突然有壹匹快馬,箭壹般沖入了長街。
  壹匹火紅的胭脂馬。
  馬上人艷如桃花——壹種有刺的桃花。
  人馬還沒有沖到葉開面前,她已揚起了馬鞭,喝道:“妳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葉開懶洋洋地擡起頭,看了她壹眼,連壹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有勒住韁繩,但手裏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次她比對付傅紅雪時更不客氣。
  但葉開的手壹擡,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魔法壹樣,隨時都可能做出壹些妳絕對想不到的事。
  紅衣女的臉上已紅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葉開只不過用三根手指夾住了鞭梢,但隨便她怎麽用力,也休想將鞭梢抽回來。
  她又驚又急,怒道:“妳……妳想幹什麽?”
  葉開用眼角瞟著她,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道:“我只想告訴妳幾件事。”
  紅衣女咬著嘴唇,道:“我不想聽。”
  葉開淡淡道:“不聽也行,只不過,壹個大姑娘若從馬上跌下來,那壹定不會很好看的。”
  紅衣女只覺得突然有壹股力量從馬鞭上傳了過來,只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從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聲道:“妳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葉開笑了,道:“妳不應該這麽兇的。不兇的時候,妳本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但壹兇起來,就變成個人人討厭的母老虎了。”
  紅衣女忍著怒氣,道:“還有沒有?”
  葉開道:“還有,無論是胭脂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賠命的。”
  紅衣女臉又氣白了,恨恨道:“現在妳總可以放手了吧?”
  葉開忽又壹笑,道:“還有壹樣事。”
  紅衣女道:“什麽事?”
  葉開笑道:“像我這樣的男人,遇見妳這樣的女人,若連妳的名字都不問,就放妳走了,豈非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妳?”
  紅衣女冷笑道:“我為什麽要把名字告訴妳?”
  葉開道:“因為妳不願從馬上跌下來。”
  紅衣女的臉似已氣黃了,眼珠子壹轉,突然說道:“好,我告訴妳,我姓李,叫姑姑,現在妳總該松手了吧?”
  葉開微笑著松開手,道:“李姑姑,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這時人馬已從他身旁箭壹般的沖過去。
  只聽紅衣女在馬上大笑道:“現在妳該明白了吧,我就是妳這孫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還是怕葉開追上來,沖出去十來丈,身子突然淩空躍起,燕子般壹掠,飛入了路旁壹道窄門裏。
  好像她只要壹進了這窄門,就沒有任何人敢來欺負她了。
  門裏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現在是白天,白天這地方從不招呼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並不高尚,但規矩卻不少。
  妳要到這裏來,就得守他的規矩。
  他兩鬢已斑白,臉上每壹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壹雙手卻仍柔細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壹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女壹沖進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大叔妳好。”
  壹進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矩起來。
  主人並沒有轉頭看她,只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坐。”
  紅衣女在他對面坐下,仿佛還想說什麽,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壹等。”
  她居然肯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裏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臒、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仿佛很沈重,過了很久,才仰面長長嘆息了壹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女忍不住問道:“妳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紅衣女眨著眼,道:“今天妳看出了什麽?”
  主人端起金杯,淺淺啜了壹口,肅然道:“有些事妳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禍了。”
  紅衣女道:“知道有災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搖了搖頭,神情更沈重,長嘆道:“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為妳看不出來,所以妳才比我快樂。”
  紅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不管,我只問妳,妳今天晚上,到不到我們家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女道:“爹爹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幾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妳也壹起去;再過壹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
  主人沈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紅衣女撅起嘴道:“其實爹爹也知道妳絕不會去的,但還是要叫我來跑這壹趟,害得我還受了壹個小鬼的欺負,差點被活活氣死。”
  只聽壹人笑道:“小鬼並沒有欺負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紅衣女怔住。
  葉開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女變色道:“妳憑什麽到這裏來?”
  葉開悠然道:“不應該到這裏來的人,卻不是我,是妳。”
  紅衣女跺了跺腳,轉身道:“大叔,妳還不把這人趕出去,妳聽他說的是什麽話。”
  主人淡淡壹笑,道:“天快黑了,妳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妳爹爹著急。”
  紅衣女又怔了怔,狠狠壹跺腳,從葉開旁邊沖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葉開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
  紅衣女沖出去,“砰”的壹聲,關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壹線,道:“多謝妳這乖孫子關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的關起,只聽門外壹聲呼喝,就有馬蹄聲響起,
  在門口停了停,壹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壹匹胭脂馬,好壹個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妳只說對了壹半。”
  葉開道:“哪壹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壹人壹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
  葉開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妳今夜東道主人的獨生女兒。”
  葉開失聲道:“她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女兒?”
  主人點點頭,微笑道:“所以妳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斷了腿。”
  葉開又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人並不像外表看來這麽神秘孤獨,所以又問:“三老板究竟姓什麽?”
  這人道:“馬,馬芳鈴。”
  葉開笑道:“馬芳鈴,他怎麽會取這樣壹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親名字是馬空群,女兒是馬芳鈴。”
  他壹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葉開,微笑著又道:“閣下真正要問的,定然不是父親,而是女兒;在下既聞弦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
  葉開大笑,道:“但願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同樣風采,葉開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主人道:“葉開?”
  葉開道:“木葉之葉,開門之開……也就是開心的開。”
  主人笑道:“這才是人如其名。”
  葉開道:“主人呢?”
  主人沈吟著,道:“在下蕭別離。”
  葉開說道:“木葉蕭蕭之蕭?別緒之別?離愁之離?”
  蕭別離道:“閣下是否覺得這名字有些不祥?”
  葉開道:“不祥未必,只不過……未免要令人興起幾分惆悵而已。”
  蕭別離淡淡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難免別離,將來閣下想必要離此而去,在下又何嘗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細壹想,這名字也普通得很。”
  葉開大笑,道:“但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閣下既然取了個如此引人憂思的名字,就當浮壹大白。”
  蕭別離也大笑,道:“不錯,當浮壹大白。”
  他壹飲而盡,持杯沈吟,忽然又道:“其實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也並非別離,而是相聚。”
  葉開道:“相聚?”
  蕭別離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葉開咀嚼良久,不禁嘆息,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麽會有別離?……”他反反復復低詠著這兩句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浮壹大白才是。”葉開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在這杯酒呢?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萬馬堂的車子已來接客了。”
  葉開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蕭別離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時壹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
  壹輛八馬並馳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壹個人肅立待客,卻是壹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壹面白綾三角旗:“關東萬馬堂”。
  葉開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閣下是第壹位來的,請上車。”
  這人年紀比花滿天小些,但也有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面白微須,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
  葉開看著他,道:“妳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
  葉開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萬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閣下來此僅壹夕,但閣下的豪華,卻已傳遍邊城,何況,若非閣下這樣的英雄,襟上又怎會有世間第壹美人的珠花呢?”
  葉開道:“妳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讓葉開說話,忽又嘆息壹聲道:“只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壹笑。”
  葉開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地開心,這倒還真是平生第壹次。”
  車廂中舒服而幹凈,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在來的卻只有葉開壹個人。
  他見著花滿天時,已覺得萬馬堂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萬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
  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壹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葉開忽然想快點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個奉麽樣的角色,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據說有壹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的。”
  葉開道:“妳用不著擔心,這人壹定會去的,而且壹定是用自己的方法來請,我問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沈吟著,道:“現在他們本已該來了。”
  葉開道:“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來。”
  白衣人忽又壹笑,道:“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萬馬堂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白衣人坐在葉開對面,微笑著。
  他的笑容仿佛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沖破了無邊寂靜。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今夜若只有我壹個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
  白衣人仿佛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葉開道:“聽說萬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壹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這點閣下只管放心,萬馬堂裏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
  葉開道:“萬馬堂中若是高手如雲,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麽高手?”
  葉開淡淡道:“我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麽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顏道:“三老板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壹睹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葉開道:“但我還是有點怕。”
  白衣人道:“怕什麽?”
  葉開笑了笑,道:“怕的是妳們不來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荒原中忽然傳來壹陣奇異的歌聲。
  歌聲婉轉,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文咒語!但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壹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天皇皇,地皇皇。淚如血,人斷腸。
  壹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歌聲婉轉悲淒,縹緲回蕩,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臉色已漸漸變了,突然伸手壹推車窗,道:“抱歉。”
  兩個字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壹閃,就看不見了。
  【未完待續】
  共計16072字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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