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by 慕容雪村
2018-5-25 17:35
第二十九章
那天在府南河邊見識了我的腿法,大頭頗為傾倒,三番五次給我打電話,我聽都不聽,直接掛掉。有壹天他還在下班路上堵我,壹臉諂媚的肥笑,恨不能管我叫爹。其實我心裏明白,朋友啊兄弟啊友誼啊,都是他XX的胡扯,指望靠著我吃錢才是真的。對於李良這事,我不太相信是他故意設的局,但站在岸邊打打落水狗,順路陰李良壹把,黑他點錢倒是大有可能。員警真是毀人的職業,好好的壹個人進去,不出兩年就會變得又陰又毒,見了親爹都要咬壹口。我高中有個八拜之交叫劉春鵬,當年跟我壹起偷過菜市場的西瓜,壹起紮過班主任的車胎,第壹年高考落榜,我們在合江亭相顧無言,長嘆息而掩鼻涕,哀老天之瞎眼,說到最後,我倆抱頭痛哭,象兩塊粘在壹起的破玻璃。他高中畢業後壹直在火車站附近當民警,幾年下來,變得異常兇惡,對誰都六親不認。前些日子有朋友開車在北站撞倒了幾塊欄桿,被他逮到,聲稱要吊銷駕照。朋友找到我幫著說情,劉春鵬當著我面說好好好,「哥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但壹轉過臉去,該罰款照樣罰款,該扣分照樣扣分,讓我結結實實地丟了個大人。我還親眼見過他把壹個外地民工打得滿臉是血,跪在地上苦苦求饒,就因為人家不小心踩了他壹下。打完之後他還不解氣,壹腳把民工的包裹踢飛,壹只印有「為人民服務」的茶缸當地掉出來,在崎嶇不平的城市裏翻滾鳴響。
我說妳可以相信王大頭,但不應該隨便相信壹個員警。李良說錢都給出去了,想那些還有什麼用?我心裏窩著壹口氣,嘟嘟囔囔地詆毀公安的聲譽,說他們是戴國徽的禽獸。李良深深地看我半天,嘆了壹口氣,說妳知道妳的問題出在哪裏嗎?--「該當真的妳不當真,該糊塗的妳又不糊塗。」那天大頭的臉色很不好看,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瞪我。我想他壹定聽見我說的話了,臉不由自主地紅起來,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場面十分尷尬。正想解釋兩句,李良突然發作起來,跟頭把式地沖進臥室,到處翻騰,發出驚人的響聲。我和大頭急忙跑過去,看見他把所有的箱子、櫃子、抽屜都翻了個底朝天,嘴裏咻咻有聲,大頭說妳找什麼,不要急,我和陳重幫妳找。李良頭也不擡地說:「我記得還有壹包,我還有壹包,還有壹包!」聲音嘶啞刺耳,象壹只在荒原上的嚎叫的狼。
可能是李良的記憶出了問題,我們把整間房子翻了個地朝天,也沒找到他說的那壹包。李良發作得越發厲害,拿著空針頭就要往胳膊上戳,我和王大頭同時撲上去拉他的手,等到針管奪下來,我們倆都出了壹身汗。李良象中了緊箍咒的孫猴子,在地上不停地滾翻爬行,蛆壹般扭曲著身子,作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奇形怪狀。我還是第壹次見到這種場面,心裏又吃驚又難受,還怕他心臟病發作,就這麼死了。王大頭跟他搏鬥了半天,氣喘籲籲地對我下命令:「去!找繩子把他綁起來!」我剛要轉身,被李良壹把拖住,他可憐巴巴抱著我的腿,說陳重求求妳,妳出去給我弄壹點吧弄壹點吧。我費力地掰開他的手,縱身跳出圈外,李良在我身後砰的壹聲倒下,臉上糊滿了鼻涕和眼淚,嘴唇烏青,瞳孔放大,象壹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他幾乎是被我們扛下樓的,那時天還沒亮,整個城市空空蕩蕩,幾個徹夜未睡的人輕輕飄過,臉上帶著鬼魂的表情。把李良塞上車時他大叫了壹聲:「啊---」,聲間尖利如刀,讓我心驚膽顫,腦後壹撮頭發不由自主地豎起來,在成都初秋的風裏瑟瑟發抖。
作完15天的強制戒毒療程,李良胖了壹些,臉上賊肉橫生。出院那天他表情有點古怪,似笑不笑的,象高興又像是失望,腮上的肉鼓鼓地跳,我想可能是剛戒完毒,生理上還不適應吧。回家前,我們到梁家巷吃了點東西,李良象個機器人壹樣張嘴閉嘴,面無表情地嚼著飯粒,壹句話都不說。我受不了了,打拱作揖的求他:「哥子,妳整出點響聲來好不好?妳這個樣子很嚇人哦。」他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水煮肉片,若有所思的告訴我:「操,還是咱們校門口那家飯館的菜好吃。」第二天他就失蹤了,我壹遍遍地打他的手機,就是沒人接,把他家的門都快敲破了,也沒聽見回應。我心裏無端地害怕起來,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給葉梅打電話,她冷冰冰的問我什麼事,我說妳回家看看吧,「李良可能…可能自殺了。」李良壹直把海子當成自己的偶像,那也是個神經詩人,1989年在山海關臥軌自殺。李良自稱讀完了海子的所有詩篇,並得出結論,說海子是死亡成就的英雄,所有茍活者在他面前都應該慚愧。這個理論後來被無限放大,終於成了李良的人生信條。大三下學期,文學社開創作筆會,裝模作樣地研究中國文學的未來走向,壹群自命高尚的傻逼青年激動得鼻血狂噴。快散會時,李良突然問我:「陳重,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壹群才子才女都瞪著我,我想了半天,說為了幸福吧。李良騰地站起來,壹邊繞場疾走,壹邊大聲駁斥我的觀點:「錯!生活,生活只有壹個目的!」那是1994年,李良21歲,他那天穿壹件紅條紋的T恤衫,在校外小攤上買的,5塊錢。關於生活的目的,他最終沒有說,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死亡。
我的幸福是壹抔黃土
無風的月夜 長草突然晃動
純潔的紙錢飄落山崗
過路人 妳珍藏的淚水
必將打濕我前生的遺衣
而那些滴落的
亦將默默豐滿
---李良?《月夜》
葉梅氣喘籲籲跑上樓時,我剛剛點上第三支煙。她沒跟我打招呼,直接當當啷啷開了門,我鞋也沒換就沖了進去。
李良不在。這棟府南河邊的豪宅空得象壹座被盜過的墳墓,窗戶大開著,腥臭的風迎面而來。壹只鳥兒撲扇著翅膀從眼前飛過,停在黃葉飄零的枝頭。秋天到了,它也在為自己的歸宿發愁吧。
把屋子徹底檢查了壹遍,排除了李良把自己的屍體藏在衣櫃裏、床底下等各種可能,我甚至還打開馬桶蓋看了壹看。葉梅壹直站在那裏,斜眼看著我象個瘋子壹樣進進出出,目光中充滿了鄙視和不屑,似乎我只是壹泡會動的狗屎。搜查完畢,她冷冷地發話了:「沒想到妳還這麼夠朋友。」我有點生氣,板著臉回答:「李良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我甚至…」我臉紅了壹下,葉梅抱著雙手,壹臉輕蔑,等著我說下去,我鼓了鼓勁,大聲說:「我甚至可以為他去死!」葉梅哼了壹聲,拿鼻孔看了看我,表情異常猙獰,說李良可未必把妳當成朋友,「妳欠他32000元錢,他可壹直都記著呢。」我必須承認,我對葉梅依然是壹無所知,我熟悉的只是她的身體,甚至---只是她身體的幾個部分。她心裏想的什麼,我從來都沒有關心過。李良上次陰森森地對我說:「她現在只聽妳的。」我聽了面紅耳赤,屁都沒敢放壹個,拔腿就跑。作為風月場中的老手,我隱隱約約能感覺到葉梅對我的感情,包括樂山那夜,包括她趴在我身上撕心裂肺的大哭,甚至包括她潑我的那壹杯酒。讓我困惑的是她後來的表現,從李良結婚到現在,我們壹共見過六次面,她每次都像是剛從冰箱裏鉆出來,壹張臉寒氣森森,讓我望而生畏。和趙悅離婚後,有壹天清晨五點鐘,她給我打電話,我迷迷糊糊地問:「誰啊?」她說是老子,我騰地坐起來,問她有什麼事,她不說話,我揉了壹下眼睛,聽見話筒裏傳來震耳的音樂聲,過了足足壹分鐘,她忽然道:「算了,就當我打錯了吧。」然後無聲息地掛了機。那時天色微明,壹線曙光透窗而來,照著我惺忪的睡眼。我抱著電話傻坐了半天,腦袋裏空空如也。倒頭又睡,直到天光大亮。醒來後茫然若失,想不清楚那到底是夢還是真的。
不過我知道她說的是事實,李良和我不同,我大大咧咧的,永遠不知道自己口袋裏有多少錢,更不知道有多少錢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別人的,屬於那種「包裏剩下十元錢,花九元去買包煙」的品種。李良是個精細人,給人恩惠、受人恩惠都壹筆筆記在心裏。他既然記得我欠他的三萬二,就應該還記得他欠我多少。
大四最後壹學期,李良極其潦倒。所有的錢都扔在了麻將桌上。他手氣總是不好,癮頭卻總是很大。任何時候,只在站在樓道上喊壹聲:「三缺壹啦!」他保準是第壹個躥出來報名。那學期開學時我帶了2300,不到三個月花得凈光,其中至少有壹半是給他付了賭債。畢業後回成都,他連買火車票的錢都沒有,全靠我大力贊助。到成都後無處容身,又是我把他收留在家裏,連吃帶住,蹭我爸的紅塔山抽,我媽還幫他洗襪子。
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朋友的價值就在於互相利用。那些斷頭流血的友誼,也許存在過,也許只是我們的幻想。
2001年秋天的壹個下午,落葉飄零,灰塵彌漫,壹個白色的塑膠袋慢慢沈沒在府南河灰黑腥臭的河水中,我站在岸邊想,什麼生呀死的,別逗了,我是說著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