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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星·蝴蝶·劍 by 古龍

2018-5-25 17:35

第二回 梟雄之搏
  孟星魂忽然覺得連這棵樹都比他強些,這棵樹至少還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還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開樹,站直,樹上突然垂下了壹只手,手裏有酒壹樽。
  壹個低沈嘶啞的聲音道:“這麽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趕快來喝壹杯。”
  孟星魂低著頭,接著酒樽。
  他用不著擡頭去看,也知道樹上的人是誰,就算他聽不出這已日漸嘶啞的聲音,也可以認得出這只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無論握什麽都可以握得很緊,尤其是握劍的時候,任何人都休想將他掌中的劍擊落。
  但這只手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握劍了。
  他手裏的劍已被他自己擊落。
  “葉翔殺人……永遠不會失手……”
  高老大壹直對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對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現在,他卻仿佛連這只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條很長很深的創口,那是他最後壹次去殺人的時候留下來的。
  那人叫楊玉麟,並不能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葉翔殺過的人,無論哪壹個都比他厲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殺這個人,只不過是想恢復他的信心,因為他已失敗過兩次。
  誰知他這次又失敗了。
  楊玉麟幾乎壹刀砍斷了他的手。
  從此以後,他沒有再去殺過人。從此以後,他沒有壹天不喝得爛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壹口,就不禁皺起了眉。
  葉翔道:“這不是好酒,我知道妳喝不慣的,但無論多壞的酒,總比沒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還肯讓我喝這樣的酒,已經算很對得起我了,其實像我這樣的人,現在只配喝馬尿。”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葉翔已從樹上滑了下來,倚著樹幹,帶著微笑,瞧著孟星魂。
  孟星魂卻不去瞧他。
  以前見過他的人,誰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這麽厲害。
  他本是個很英俊、很堅強的人,全身都帶著勁,帶著逼人的鋒芒,就好像壹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現在,刀已生銹,他英俊的臉上的肌肉已漸漸松弛,漸漸下垂,眼睛已變得暗淡無光,肚子開始向外凸出,連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
  接過酒樽,仰首喝下壹大口,葉翔忽然嘆了壹口氣道:“現在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我並不怪妳。妳就算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若不是妳,我已死在楊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後壹次叫他去殺人的時候,已對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後面跟著去。
  從那壹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葉翔又笑了笑,道:“其實那次我早就知道妳會在後面跟著來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那次我根本就不應該去的。”
  葉翔道:“為什麽?”
  孟星魂道:“妳知道高老大叫我跟著妳,知道她對妳已不放心,所以妳對自己沒有信心了,我若不去,妳壹定可以殺死楊玉麟。”
  葉翔又笑了,笑得很淒涼,道:“妳錯了,那次我去殺雷老的時候,已知道以後永遠也沒法子殺人了。”
  那次去殺雷老三,就是他殺人第壹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只不過是個放印子錢的惡霸,妳平時最恨這種人,我壹直奇怪,那次妳為什麽居然下不了手?”
  葉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麽,我只是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什麽事都不想去做,那種感覺妳也許不會懂的。”
  “疲倦”這兩個字,就像是針。
  孟星魂的眼角又開始跳,過了很久,才壹字字地說道:“我懂。”
  葉翔道:“妳懂?”
  孟星魂道:“我已殺過十壹個人。”
  葉翔沈默了很久,忽然問道:“妳知道我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誰都不知道。
  每次任務都是最大的秘密,永遠都不能向任何人說起。
  葉翔道:“我殺了三十個,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個。”
  他的手在發抖,趕緊喝了口酒,閉著眼吞下去,才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接著道:“妳將來壹定也要殺這麽多的人,也許還要多些,因為妳非殺不可,否則妳會變成我這樣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種嘔吐的感覺。
  葉翔就是他的鏡子。
  他仿佛已從葉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壹生。
  葉翔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大多數人都在受著命運的擺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只恨我自己為什麽不是這種人。”他暗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壹絲光亮,道:“但我也曾有過機會的。”
  孟星魂道:“妳有過?”
  葉翔嘆了口氣,道:“有壹次,我遇見過壹個人,她願意不顧壹切來幫助我,那時我若肯不顧壹切跟她走,現在也許活得很好——就算死,也會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妳為什麽當時沒有那麽做呢?”
  葉翔的目光又暗淡下來,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縮,過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許因為我是個又愚蠢又混蛋、又膽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妳不是不敢,是不忍。”
  葉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妳莫要跟我壹樣呆。”
  他凝註著孟星魂,緩緩又道:“機會只有壹次,錯過了就永不再來。但每個人壹生中都至少會有這麽樣壹次機會的,我求妳,等機會來的時候,千萬莫要錯過。”
  他扭轉頭,因為他不願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淚光。
  他求孟星魂,也許並不是為了孟星魂,而是為了他自己。
  他這壹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從孟星魂身上看到他生命的延續。
  孟星魂沒有說話,他心裏的話不能對人說。
  他對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願為她死。
  葉翔又道:“妳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點了點頭。
  葉翔道:“這次妳要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孫玉伯。”
  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葉翔面前,他沒有秘密。
  他發現葉翔的瞳孔又在收縮,過了很久,才問道:“是江南的孫玉伯?”
  孟星魂道:“妳認得他?”
  葉翔道:“我見過。”
  孟星魂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葉翔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沒有人能說得出,我只知道壹件事孟星魂道:”什麽事?“
  葉翔道:”我絕不會去殺他!“
  孟星魂沈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只知道壹件事。“
  葉翔道:”妳知道什麽?“
  孟星魂目光凝註著遠方,壹字字道:”我非殺他不可——“
  老天對他們的確太不公平,他們悲哀、憤怒,都無可奈何。
  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來就很多。
  幸好他們除了老天外,還有老伯。
  老伯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老伯“的意思並不完全是”伯父“,這兩個字包含的意思還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征著壹種親切,壹種尊嚴,壹種信賴。
  他們知道自己無論遇到多麽大的困難,老伯都會為他們解決;無論受了多麽大的委屈,老伯都替他們出氣。
  他們尊敬他,信賴他,就好像兒子信賴自己的父親。
  他幫助他們,愛他們,對他們壹無所求。
  但只要他開口,他們願意為他付出壹切。
  方幼蘋回家的時候,已爛醉如泥。
  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裏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他清醒的時候絕不會回來的。
  他本來有個溫暖的家,可是在七個月前,這個家忽然變成了地獄。
  仆人們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還沒有開始喝已開始嘔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兩銀子買來的波斯地氈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卻不願清醒。
  清醒的時候他會發瘋。
  他有錢,又有名,有錢有名的人,大多數都有個很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簡直美得令人無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們看到他妻子時眼睛裏帶著的那種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將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來。
  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男人看她,也喜歡看男人那種貪婪的表情。
  雖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卻知道她心裏也許正在想著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還沒有嫁給他以前,就已經和很多男人上過床。
  在他們洞房花燭的那天,他就已幾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壹看到她那雙大而靈活的眼睛,小而玲瓏的嘴,他伸出去準備扼死她的手就會擁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淚。
  他永遠不知道她和多少別的男人上過床。
  他只知道壹個。
  床上沒有人,她壹定還在那個人的床上。
  方幼蘋沖人廳堂,找到另壹樽酒,就在門口地上躺了下來,繼續不停地喝,直到他聽見窗外衣袂帶風的聲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個很有名的女飛賊,輕功甚至比方幼蘋更有名。
  現在她當然用不著再去偷,但輕功還是給她很多方便,她隨時可以從窗子裏溜出去,去偷。
  現在她不再偷別的,只偷男人。
  燭已將殘,燭光卻還是明亮,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著他,眼睛裏帶著輕蔑不屑的表情望著他。
  她臉色蒼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貴,看起來甚至有點像是個貞節的寡婦,無論誰也想不到她剛出去做過什麽事。
  方幼蘋道:”妳出去幹什麽去了?“
  他明知道回答,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朱青目中的輕蔑之色更濃,冷冷地道:”找人。“
  方幼蘋道:”找誰?“
  朱青道:”當然是去找毛威。“
  毛威,城裏的人沒有壹個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財產比城裏壹半人加起來的還多,毛威玩過的女人比別人看到的還多。
  十個人中,至少有六個人身上的衣服是從毛威綢緞莊買來的,吃的米也是從毛威米店裏買來的。
  妳隨便走到哪裏,腳下踩著的都可能是毛威的地,隨便看到哪個女人,都可能是毛威玩過的。
  在這裏,妳無論做什麽事,都免不了要和毛威沾上點關系。
  方幼蘋的臉在扭曲,道:”毛威,妳……妳又去找他幹什麽?“
  朱青道:”妳想知道我去幹什麽,是不是?“
  她眸子裏忽然露出壹種撩人的媚態,蒼白的臉上也現出了紅暈,咬著嘴唇道:”他也喝酒,但卻不像妳,他就算醉了也行。“
  方幼蘋突然跳起來,扼住了她的咽喉,嗄聲道:”我殺了妳!“
  朱青忽然笑了,吃吃笑道:”妳殺吧,妳只有本事殺我,妳若敢去殺他,我才佩服妳。“
  方幼蘋不敢,就算喝醉時也不敢。
  他的手松開,手發抖,但看到她臉上那種輕蔑的冷笑,他的手又握成拳。
  朱青尖叫:”別打我的臉……“
  她尖叫,卻不恐懼。
  她還在笑。
  他壹拳打在她肚子上,她仰面跌倒,卻勾住了他的脖子,拖著他壹齊倒下,倒在她身上,讓他聞到她身上的芬芳。他還在打她柔軟的胸膛和大腿。
  但他打得實在太輕了,打得她吃吃地笑,修長的腿隨著笑而扭動,曳地長裙卷起,終於露出了她那雙雪白柔滑的腿。
  方幼蘋牛壹般喘息著。
  朱青的腿分開,浪笑著道:”來吧,我知道妳真正想要的是這個,我雖然陪過了他,卻還是可以再陪妳,陪妳用不著費力。“
  方幼蘋突然崩潰,再也無能為力。
  他連試都已不能試,只有從她身上滾下來,滾到他方才嘔吐過的地方。
  他還想嘔吐,卻已吐不出,他只能痛哭。
  朱青慢慢地站起來,輕攏鬢邊的亂發,壹剎那間,她已又從浪婦變成了貴婦,冷冷地瞧著他,道:”我知道妳壹喝醉就不行,我要去睡了,千萬莫要來吵我,因為我要睡得好,明天才有精神去見他!“
  她轉過身,慢慢地走回臥房,冷冷道:”除非妳殺了他,否則我天天都要去找他的!“
  他聽到房門關起上栓的聲音。
  他繼續不停地哭,直到他想起了壹個可以幫助他,可以救他的人!
  ”老伯……“
  壹想起這個人,他心情忽然平靜了,因為他知道他能替他解決壹切。
  只有他,沒有別人。
  張老頭站在床頭,望著他美麗的女兒,眼淚不停地流。
  他是個孤苦的老人,壹生都在默默地替別人耕耘,收獲也是別人的,只有這惟壹的女兒,才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
  但現在他的珍寶已被人摧殘得幾乎不成人形。
  從昨天晚上回來,她就壹直昏迷著,沒有醒過來。
  抱回來的時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膚上青壹塊,紫壹塊,身上帶著血,右眼被打腫,渾圓美麗的下顎也被打碎。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麽,他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的時候,還是那麽純真,那麽快樂,對人生還是充滿了美麗的幻想,但她回來的時候,人生已變成了壹場噩夢。
  在倒下去之前,她說出了兩個人的名字。
  兩個畜生。
  他只恨不得能親手掐斷他們的咽喉。
  他當然做不到。
  江風和江平是”徐家堡“的貴賓,他們的父親是大堡主徐青松的多年兄弟,他們兄弟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壯士,曾經赤手空拳殺死過白額虎。
  若是憑自己的力量,他永遠沒法子報復。
  但徐大堡主壹向是個很公正的人,這次也壹定會為他主持公道。
  徐大堡主鐵青著臉瞪著站在他面前的江家兄弟,他衣袖高高挽起,好像想親自扼死這兩個少年。
  江風和江平頭雖然垂得很低,極力在裝出壹副害怕的樣子,但他們的眼睛裏並沒有畏懼之色,弟弟在瞧著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著塊血漬。
  這雙靴子是他剛從京城托人帶回來的,他覺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娘養的!“
  張老頭憤怒得全身都在發抖,拼命忍耐著,他相信徐大堡主壹定會給他們個公正的懲罰,讓他們以後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徐青松的聲音很嚴肅,道:”這件事是妳們做的?說實話!“
  江風點頭,江平也跟著點頭。
  徐青松怒道:”想不到妳們竟會做出這種事,妳父親對妳們的教訓,難道妳們全都忘了?我身為妳們父親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訓教訓妳們,妳們服不服?“
  江風道:”服。“
  徐青松臉色忽然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道:
  ”妳們的行為雖可惡,總算還勇於認錯,沒有在我面前說謊,年輕人只要肯認錯,就還有救藥,而且幸好張姑娘所受的傷不算太嚴重……“
  張老頭忽然覺得壹陣暈眩,徐青松下面說的話,他壹個字都聽不到了。
  ”她受的傷還不算太嚴重……“要怎樣才算嚴重?她壹生的幸福都已毀在這兩個畜生手上,這創傷壹生中永遠再也不會平復。這還不算嚴重?
  徐青松又道:”我只問妳們,以後還敢再做這種事不?“
  江風目中露出壹絲狡黠的笑意,他知道這件事已將結束。
  江平搶著道:”不敢了。“
  徐青松道:”念在妳們初犯,又勇於認錯,這次我特別從輕發落,罰妳們在這裏做七天苦工,每天三兩工錢,全都算張姑娘受傷的費用。“
  他重重壹拍桌子,厲聲道:”但下次妳們若敢再犯,我就絕不容情了。“
  張老頭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了。
  每天三兩銀子,七天二十壹兩。二十壹兩銀子在江家兄弟說來只不過是九牛壹毛,卻買到了他女兒壹生的幸福。江家兄弟垂著頭往外走,走過他面前的時候卻忍不住瞟了他壹眼,目光都是帶著勝利的表情。
  張老頭壹生艱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打擊,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習慣了別人的侮辱,學會了默默忍受。
  可是現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盡全身力氣沖過去,抓住了江風的衣襟,捶著他的胸膛,大聲嘶喊道:”我也有二十壹兩銀子,帶妳的姐姐,帶妳妹妹來,我也要……“
  江風冷冷地瞧著他,沒有動,沒有還手。
  張老頭的拳頭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蜒在撼搖石柱。
  兩個家丁已過來拉住張老頭的手,將他整個人懸空架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終生都在受著別人的侮辱和玩弄。
  徐青松沈著臉,道:”若不是妳女兒招蜂引蝶,他們兄弟也不敢做這種事,否則他們為什麽沒有對別的女孩子這麽做,這堡裏的女孩子又不止妳女兒壹個。“
  他揮了揮手,厲聲道:”快回去教訓妳自己的女兒,少在這裏發瘋!“
  壹陣苦水,湧上了張老頭的咽喉,他想吐,卻又吐不出。
  他拿起繩子,套上了屋頂。
  他恨自己沒有用,恨自己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尋求公正的報復,只有眼睜睜瞧她受畜生的摧殘。他情願不惜犧牲壹切來保護他的女兒,但他卻完全無能為力。
  ”這麽樣活著,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繩上打了個結,將脖子伸了進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幾個南瓜和壹大堆葡萄。
  每年秋收,他都會將田裏最大的瓜和最甜的葡萄留下來,去送給壹個人,表示他對這人的愛和尊敬。
  ”老伯。“他想起了這個人,心裏的苦水突然消失,因為他相信這個人壹定會為他主持公道。
  他是他這壹生中惟壹可以信賴的人。
  只有他,沒有別人。
  ”七勇士“是七個年輕、勇敢、充滿了活力的人!只不過他們對”勇敢“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能全部了解。
  他們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
  他們認為這就是勇敢,卻不知道這種勇敢是多麽愚蠢!”七勇士“的大哥叫鐵成剛!
  鐵成剛和他們六個兄弟都不壹樣,只有他不是孤兒,但他卻喜歡在外面流浪。
  秋天是狩獵的天氣。
  這壹天鐵成剛帶著他的六個兄弟到東山去打獵,剛打了兩只鹿、壹只山貓和幾只兔子,忽然發現後山起了火,火頭很高。段四爺的”萬景山莊“就在後山。
  段四爺是鐵成剛的舅父。
  他們趕到後山,起火的地方果然就是萬景山莊。
  火勢很猛烈,卻沒有人救火,萬景山莊上上下下七八十個人到哪裏去了。
  他們沖進去,就知道了答案。
  萬景山莊連男帶女,老老小小七十九口人,已變成了七十九具死屍!
  段四爺常用的梨花銀槍已斷成兩截,槍頭就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但槍桿並不在他手裏。
  他雙手緊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像壹條條死蛇。
  是什麽東西能讓他握得這麽緊?連死都不肯松手。
  沒有人知道,他自己也永遠再無機會說出,他死不瞑目。
  鐵成剛望著這張已扭曲變形的臉,望著這雙已因憤怒驚恐而凸出的眼
  珠,只覺得心在絞痛,胃在收縮。
  他蹲下來,將他舅父的眼皮輕輕合起,然後再去扳他的手,卻扳不開。
  他的手抓得太緊,他的血液已凝結,骨骼已硬化。
  火勢卻已逼近,烈火已將鐵成剛青白的臉烤成赤紅色,頭發也已發出了
  他的兄弟在喊:”快走,先退出去再說。“
  鐵成剛咬咬牙,突然拔刀,砍下了他舅父的兩只手,藏在懷裏,他的兄弟又在奇怪:”妳就算想看他手裏抓的是什麽東西,為什麽不連他的屍體壹齊擡出去?“
  鐵成剛搖搖頭,道:”火葬很好。“
  他對自己的兄弟從無隱瞞,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將心裏的感覺說出來。
  他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知道今天非但絕對無法將這裏的屍體帶走,
  連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帶走都很成問題。他退了出去,他的兄弟愕然望著他,道:”這裏咱們就不管了麽?“
  鐵成剛牙咬緊,道:”怎麽管?“
  兄弟們道:”我們至少也該先查出是誰下的毒手?“
  鐵成剛沒有說話,他已看到三個人出現。
  三個穿著藍布袍的道人,杏黃色的劍穗在背後飛揚,花白的胡須也在風中飛揚,就像是三個久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三個人當然絕不會是兇手。
  鐵成剛的心忽然沈了下去,但他的兄弟面上卻都現出了喜色。
  ”黃山三友來了,只要這三位前輩來了,還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的。“
  壹石,壹雲,壹泉,就是黃山三友。
  他們雖然是出家人,但卻沒有出世,江湖中誰都知道他們不但劍法極高,而且為人極公正,很多學劍的年輕人都將他們當作偶像。
  ”七勇士“也不例外,都已在躬身行禮。
  壹石、壹雲、壹泉的臉色卻沈重得很,好像十月中黃山的陰霾。
  壹泉道長忽然道:”妳們好大的膽子!“
  壹雲道長沈著臉,道:”我知道妳們壹向胡做非為,卻還是想不到妳們竟敢做出這種事。“
  壹石道長向來很少說話。
  他沈默得的確就像是塊石頭,卻比石頭更硬,更冷。
  七勇士中有六個人面都變了顏色,並不是恐懼,而是吃驚。
  ”我們做了什麽事?……這件事,不是我們做的。“
  壹泉現出怒容,道:”還敢說謊?“
  壹雲厲聲道:”不是妳們做的,是誰做的?妳們刀上的血還沒有擦幹凈!“
  刀上的是獸血,不是人血,以黃山三友那樣銳利的目光怎會看不出來?
  大家更加吃驚,但鐵成剛卻反而變得很平靜。
  因為他已看出這件事的關鍵,已知道這件事絕沒有任何人再能為他們辯白,他不願含冤而死,更不願他的兄弟陪他死。所以他必須冷靜。
  壹泉道:”妳們還有什麽話說?“
  鐵成剛忽然道:”這件事全是我做的,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壹泉道:”妳要我放了他們?“
  鐵成剛道:”只要妳放了他們,我壹個字都不說,我保證!“
  壹石的瞳孔也收縮,道:”壹個都不能放走,殺!“
  他的劍比聲音更快!
  劍光壹閃,已有壹勇士慘呼著倒下去。
  七勇士並不像其他別的那些結拜兄弟,他們並非因利害而結合,並非酒肉之友,他們之間的確有情感,有義氣。其中壹個人死了,別的人立刻全都紅了眼。
  雖然他們自己也明知絕不是黃山三友的對手,可是他們不怕死,什麽都不怕,他們只不過是群血氣方剛的孩子,既不能了解生存的可貴,也不能了解死的恐懼。
  鐵成剛長大了。
  他忽然轉身,沖入了火焰。
  他臨陣脫逃,並不是怕死,只是不願意這麽樣不明不白的死。
  他知道這壹死,七勇士就變成了洗劫”萬景山莊“的兇手,臭名就永遠也無法洗刷,那真兇永遠可以逍遙法外。
  他也知道黃山三友絕不會讓他逃走,所以他沖入了火焰。
  壹石厲聲道:”不能讓他走,殺!這五個我壹人對付就已足夠。“
  他劍光閃動縱橫,劍鋒劃過處必有鮮血隨著激出。
  壹泉和壹雲也已沖人了火焰,火勢雖已接近尾聲,卻還是很猛烈。
  他們花白的胡須上已沾著火星,雖仗著劍光護體,身上還是有些地方已被燃著,發出了焦臭味。
  黃山三友的生活壹向如閑雲野鶴,黃山三友的風姿壹向如世外神仙,從來也沒有如此狼狽過。
  但這次,他們卻已不顧壹切。
  他們為什麽要將鐵成剛的性命看成如此重要?
  壹泉道:”鐵成剛,妳可聽到了妳兄弟的慘呼聲?妳競不管他們?妳這樣算什麽朋友?“
  沒有回應,只有火焰燃燒著木頭”必剝“作響。
  壹雲已無法忍受,道:”咱們還是先退出去,他反正跑不了的。“
  鐵成剛的確跑不了。
  他若逃出火場,就逃不出黃山三友的利鋒。他若留在火場,就得被燒死。
  火熄滅了。
  黃山三友開始清點火場,所有的屍身都已被燒焦。
  壹石道:”屍身多少?“
  壹泉道:”八十五。“
  壹石的臉沈下來,過了很久,才壹字字道:”鐵成剛還沒有死。“
  壹泉點點頭,道:”他還沒有死。“
  壹石道:”他不能不死!“
  壹泉又點了點頭,重新開始搜索。
  他們終於在瓦礫間找到了壹條地道。
  壹泉的臉色更難看,道:”他只怕已經由這地道中逃了出去。“
  壹雲道:”他是段老四的親戚,當然到這裏來過,所以知道這條地道。“壹石道:”追!“
  壹泉道:”當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讓他逃掉。“
  鐵成剛伏在黑暗的荊棘叢中,動也不動。
  雖然他全身已被刺傷,傷處還在流血;雖然他也有兩三天水米未進,已餓得眼睛發花,渴得嘴唇破裂。
  但他連動都不敢動。
  因為他知道有人正在外面追捕搜索,”虎林大俠“趙雄幾乎已讓他門下所有的弟子全部出動。
  趙雄本是他父親的好朋友。
  鐵成剛逃進這裏來,本想求他保護,求他主持公道。
  但趙雄卻寧可相信黃山三友的話,若不是他已經發覺趙雄神色不對,此刻只怕早已死在黃山三友的劍下。
  若連趙雄都不相信他,還有誰能?
  江湖中還有什麽人願意為了保護他,而去得罪黃山三友。
  鐵成剛的臉伏在泥土上,淚浸濕了泥土。
  他有淚本不輕流,寧死也不願流淚,但現在卻已傷心得幾乎完全絕望。
  那兩只已幹癟的手還在他懷裏,手裏握著的就是證據。
  但他卻不能將這證據拿出來給別人看。因為他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別人會將這只手拿去討好黃山三友,會將這證據湮沒,他就更死無葬身之地了!晚風中傳來野狗的悲吠。
  鐵成剛現在就像是條野狗壹樣,悲苦、無助、寒冷、饑餓。
  他甚至連野狗都不如。
  他翻了個身,天上已有星光升起,星光還是和以前同樣燦爛美麗。
  星光總是會替人帶來希望。
  他忽然想起了壹個人。
  ”老伯。“
  這世上假如還有惟壹壹個他能信賴的人,這人就是老伯。
  只有他沒有別人。
  這本是個美麗的地方,風光明媚,綠草如茵,躺在這裏,可以看到青翠的山,飄動的雲,也可以看到白雲下,青山上那座美麗的城堡。
  那是座古城,早已荒廢,十幾年前萬鵬王才將它修飾壹新。
  所以這古城就作了”十二飛鵬幫“的總舵,總舵主”萬鵬王“就住在城裏,武林中絕沒有人敢隨意來侵犯這裏的壹草壹木。
  現在花已雕謝,草已枯黃。
  但他們並不在乎。
  只要他們能在壹起,他們什麽都不在乎。
  是花開也好,花落也好,是春天也好,秋天也好,他們只要能在壹起,就會覺得心滿意足。
  他們還年輕,相愛著。
  他才十八歲,他比她大不多。
  喘息停止,激情已升華。
  他躺在她懷抱裏,覺得風是如此溫柔,雨也是如此溫柔。
  她臉上帶著滿足的笑靨,對生命的美好衷心感激。可是當她看到山上那莊嚴的城堡時,她笑容立刻消失,目中立刻充滿了痛苦。
  過了很久,她終於幽幽地嘆了壹聲,說道:”小武,妳本不該這麽喜歡我的,也不應該對我這麽好。“
  小武的手輕撫著她柔滑的肩道:”為什麽?“
  ”因為我不配。“
  她眨了眨眼,淚已將流,慢慢地接著道:”妳知道,我只不過是人家的壹個小丫頭,我全身上下都是人家的,人家要我死,我就不能活。“
  小武的輕撫變成了擁抱,柔聲道:”黛黛,千萬莫要再說這種話,只要妳的心是我的,我的心是妳的,我們什麽都不必怕。“
  他抱得那麽緊,抱得她心都已溶化。
  但她的淚還是忍不住流落,黯然道:”我不怕別的,只擔心我們的事有壹天被人家發現了。“
  想到那壹天,她心裏就升出壹種不能形容的恐懼,因為她曾經看到過她主人發怒的臉孔。
  她的主人就是萬鵬王。
  萬鵬王發怒的時候,沒有人能勸阻。
  她翻身,緊擁著他,道:”老爺子是絕不會讓我跟妳在壹起的,妳總該知道他對下人是多麽嚴,他若知道這件事……“
  他忽然用嘴封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了。
  但他的嘴唇也冰冷,身子也在顫抖,道:”我不會讓任何人來拆散我們,絕不會……“
  他停住嘴,因為他感覺到黛黛柔軟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轉身擡起頭,就看到萬鵬王。
  在很多人眼中,萬鵬王並不是壹個人,而是壹個神。
  若真的有神,那麽萬鵬王的身材也許比真神還要高大,相貌也許比真神還要威嚴,雖然他是壹手擊發不出雷電,卻能令風雲變色。小武並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非但能文,而且武功不弱。
  但是當萬鵬王的巨掌揮出時,他根本無法招架,無法閃避。
  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暈暈迷迷中,他聽到黛黛的驚呼啼哭,也聽到萬鵬王懾人的語聲。
  ”我知道妳是‘鎮武鏢局’武老刀的兒子,看在他曾經替我做過事的份兒上,今天饒妳不死,但妳下次要是還敢再到這裏,我將妳五馬分屍!“
  萬鵬王說出的話,從來沒有壹個人敢懷疑不信。他若說要將妳五馬分屍,就絕不會用別的法子殺妳,也不會只用四匹馬。
  ”擡他回去,告訴武老刀,他若是想要他的兒子,就不要放他出門!“
  武老刀從此不敢放他的兒子出門,他只有這麽壹個兒子。
  但他又怎忍看著他這惟壹的兒子日漸憔悴,日漸消瘦?
  他去求過情,求萬鵬王將黛黛嫁給他的兒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壹巴掌!
  萬鵬王拒絕別人只拒絕壹次,因為絕沒有人敢第二次再去求他。
  別人秋收的時候,小武的生命已將結束。
  他不吃不喝不睡,甚至連醒都不醒,終日只是暈暈迷迷的,呼喚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他的呼聲聽得武老刀心都碎了。
  他願意犧牲壹切來救他的兒子,卻完全無能為力。
  他只有看著他的兒子死!
  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壹個人的帖子,這是他從小就認得的朋友,他們的年紀相差無幾,但他對這人的稱呼卻是:”老伯。“
  這兩個字,已足夠說明白他對這人是多麽的尊敬。
  他只恨自己為什麽壹直沒有想到這個人,世上只有這個人才是他兒子的救星。
  只有他,沒有別人。
  ”老伯“就是孫玉伯。
  沒有人真正知道孫玉伯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究竟能做什麽事?
  但無論誰有了困難——有了不能解決的困難時,都會去求他幫助。
  他從不托詞推諉,也絕不空口許諾,只要他答應了妳,天大的事妳都可以放到壹邊,因為他絕不會令妳失望。
  妳不必給他任何報酬,甚至於不必是他的老朋友。
  無論妳多麽孤苦窮困,他都會將妳的問題放在心上,想辦法為妳解決。
  因為他喜歡成全別人,喜歡公正。他憎惡壹切不公正的事,就像是祈望豐收的農人,憎惡蝗蟲急於除害壹樣。
  他雖然不望報酬,但報酬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給了他。
  他的報酬就是別人對他的友愛和尊敬,就是”老伯“這稱呼。
  他喜歡這稱呼,而且引以為榮。
  除了喜歡幫助人之外,老伯還喜歡鮮花。
  他住的地方就是壹片花海,壹座花城,在不同的季節中,這裏總有不同的花盛開,他總是住在花開得最盛的那個地方。
  現在開得最艷的就是菊花。
  所以老伯就在菊花園裏接待他的賓客。
  客人們已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湧來,有的帶著極豐盛的賀禮,有的只帶壹張嘴和壹片真誠的賀意。
  老伯對他們都壹視同仁,無論妳是貧,是富,是尊貴,是卑賤,只要妳來,就是他的客人。
  他絕不會對任何人冷落。
  尤其今天,他的笑容看來更和藹可親,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站在菊花園外迎接著賀客。
  孫玉伯其實並不高,但看到他的人卻都認為他是自己所見到的最高大的人。
  他面上帶著笑容,但卻沒有減少他的威嚴,無論誰都不會對他稍存不敬之心,很多人對他比對自己的父親還尊敬。
  惟壹敢在他面前出言頂撞的,就是他的兒子孫劍。
  孫劍的名字本來是孫劍如,但他覺得這”如“字有點女人氣,所以就自己將”如“字去掉。
  他不願自己身上沾著壹星壹點女人氣。
  孫劍的確是個男子漢,就像他父親壹樣,身材也不高,但全身都充滿了勁力,永遠都不會消耗完的勁力。
  他也和他父親壹樣慷慨好義,就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別人穿也在所不惜,但別人對他卻和對他父親不同。
  因為他性如烈火,隨時都可能翻臉發作,暴躁的脾氣非但時常令他判斷錯誤,而且使他失去很多朋友。
  別人並不是不願接近他,而是對他總存有壹種畏懼之心。
  女人卻例外。
  女人雖也怕他,卻無法抗拒他那種強烈的吸引力,很多女人只要被他看過壹眼,就會情不自禁地向他獻身。
  現在孫劍也站在菊花園外,陪著他父親迎接著賓客,他神情顯得有點不耐煩,因為他已在這裏站了很久。
  幸好這時已到了晚宴的時候,該來的人大多已來了。
  賓客中有許多陌生人,其中有壹個是衣衫樸素、面容冷漠的少年。
  他帶來了壹份既不算輕、也不算太重的賀禮。
  孫家父子卻不認得他,這沒關系,老伯喜歡朋友,他這裏的門戶就是為陌生人開著,只要來他就歡迎。
  何況這陌生的少年,又不討厭,孫家父子都覺得他順眼,孫劍甚至還願意和他交個朋友。
  所以特地瞧了瞧禮單上寫著的名字——”陳誌明“。
  很平凡的名字。
  孫玉伯忽然問道:”妳聽過陳誌明這名字沒有?“
  孫劍道:”沒有。“
  孫玉伯皺了皺眉,道:”這兩年妳常到外面去走動,怎麽會沒聽過這名字?“
  孫劍道:”他絕不是著名的人!“
  孫玉伯道:”奇怪,像這麽樣壹個年輕人,怎麽會是無名之輩?“
  孫劍道:”也許他運氣不好。“
  孫玉伯沈吟著,道:”等會妳去問問律香川,也許他知道。“
  孫劍道:”好。“
  他雖然答應了,卻沒有去問。因為來的客人越來越多,他們很快就將這件事忘記了。
  就算孫劍沒有忘記,也未必去問。
  他不喜歡律香川,他認為律香川有點像是女人。
  但他若知道這少年是誰,是為什麽來的,情況也許就完全不同,那麽有很多可歌可泣,令人熱血沸騰、熱淚盈眶的事,以後也許就不會發生。
  這陌生的少年真名字並不叫”陳誌明“。
  他是來殺人的,殺的就是孫玉伯。
  他真正的名字是:孟星魂!
  孫劍若是問過了律香川,律香川壹定就會去將這陌生少年的來歷調查清楚,不調查出結果來,他絕不會放手。
  律香川並不像女人,他比女人更仔細,更小心,更謹慎。
  他和孫劍恰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們的外貌也完全不同。
  孫劍相貌堂堂,濃眉大眼,身上的皮膚已曬成了紫銅色他眼睛瞪著妳的時候,妳絕不會去看別人,也沒法子再去看別人。
  律香川卻是個臉色蒼白、文質彬彬的人,所以別人往往會低估了他的力量,認為他並沒有什麽了不起。
  這種錯誤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律香川不但是孫玉伯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武林中三個最精於暗器的人之壹,尤其是屬於機簧壹類的暗器,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從來不用兵器,他不必。
  壹個全身都是暗器,隨時隨地,無論在任何角度都能發出暗器的人,不必再用任何兵器。
  孫玉伯看到籃子裏的瓜和葡萄,就知道張老頭來了。
  每年這個時候,張老頭都不會忘記將田裏最大的瓜果送來。
  他壹年辛勞,難得有空閑,更難得有享受,只有到這裏來的時候,他才能真正放松自己,享受到他在別的地方從未享受過的美食和歡樂。
  所以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滿懷興奮,但這次壹見到孫玉伯,他就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孫玉伯將他帶進書房,遞給他壹筒煙和壹杯酒,先要他設法平靜下來。
  書房是老伯的禁地,在這裏無論說什麽都不必怕別人聽到,他將張老頭帶來這裏。
  因為他知道他的老朋友必定有許多痛苦要敘說。
  他也知道壹個人要向朋友訴說痛苦、要求幫助是多麽困難。
  張老頭終於說出那段可怕的遭遇,聽完了之後,他臉色也已發青。
  雖然他並沒有答應要做什麽,但是張老頭知道,他壹定會將這件事做得完全公正,壹定會讓那兩個畜生得到應得的教訓!武老刀離開書房的時候,心情也和張老頭壹樣,滿懷欣慰和感激。
  方幼蘋也是如此,無論誰來到這裏,都不會失望。
  然後是幾個來借錢的人,等他們都滿意走了後,律香川才走進書房,他知道老伯這時候必定對他有所吩咐。
  孫玉伯的命令壹向很簡短。
  ”叫幾個人三天後去徐家堡,不必要江家兄弟的命,但至少要他們月之內起不了床。“
  律香川沈吟了半晌,道:”讓文虎和文豹去好不好?他們對這種事有經驗。“
  孫玉伯點壹點頭,說道:”毛威便要孫劍去對付。“
  律香川笑了,他知道老伯的意思。
  老伯要孫劍去對付壹個人,就等於宣判了那人的末日。
  孫玉伯又道:”但‘十二飛鵬幫’那裏,卻要妳自己去壹趟,萬鵬王是個很難惹的人,我希望妳去的時候能把那小姑娘也壹起帶走。“
  他只發令,不解釋。他只要妳去做那件事,而且壹定要做成功,妳無論怎麽樣去做,那是妳自己的事。
  律香川當然知道任務是多麽艱難,但面上卻絲毫沒有露出難色,任何人都知道他願意為老伯去做任何事。
  老伯將最困難的事留給他做,這就表示看得起他。
  想到這壹點,他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老伯仿佛已看到了他的心,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妳是個好孩子,我希望妳也是我的兒子。“
  律香川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心裏的激動,道:”韓棠來了,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要親自向妳老人家道別。“
  聽到”韓棠“這名字,老伯的臉突然沈了下來,道:”他不該來的!“
  律香川沒有說話,也無法說什麽,就連他都不知道韓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和老伯之間究竟是什麽關系。
  他很少見到韓棠,但只要壹見到這個人,他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升起壹股寒意。
  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什麽。
  韓棠並不野蠻,並不兇惡,只不過眉目間仿佛總是帶著壹種說不出的冷漠之意,無論誰都沒法子和他親近。
  他自然也不願和任何人親近,隨便在什麽地方,他都是站得遠遠的,若有人走近他七尺之內,他立刻就會走得更遠些。
  除了在老伯的面前,也從來沒有人見他開過口。
  甚至在老伯面前他都很少開口,他好像只會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意思。
  律香川看得出他對老伯並沒有友愛,只有尊敬,每個人都是老伯的朋
  只有他不是。
  他仿佛是老伯的奴隸。
  孫玉伯沈默了很久,終於嘆了口氣,道:”他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韓棠壹走進書房,就跪了下來,吻了吻老伯的腳。
  這種禮節不但太過分,而且很可笑。
  但韓棠做了出來,卻沒有人會覺得可笑,他無論做什麽事都不會令人覺得可笑。
  因為他只要去做壹件事,就全心全意做,那種無法形容的真誠不但令人感動,往往會令人覺得非常可怕。
  孫玉伯坦然接受了他的禮節,並沒有謙虛推辭,這也是很少見的事。老伯從來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叩拜,律香川壹直不懂他對韓棠為何例外。
  老伯道:”這壹向妳還好?“
  韓棠道:”好。“
  老伯道:”還沒有女人?“
  韓棠道:”沒有。“
  老伯道:”妳應該找個女人的韓棠道:“我不信任女人。”
  老伯笑笑,道:“太信任女人固然不好,太不信任女人也同樣不好,女人可以使男人安定。”
  韓棠道:“女人也可以使男人發瘋。”老伯又笑了,道:“妳看到了小方?”
  韓棠道:“他沒有看到我。”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仿佛表示贊許。
  韓棠忽然又道:“就算是有人看到我,也不認得。”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冷漠的眼睛裏才有了壹點表情,那是種帶三分譏誚、七分蕭索的表情。
  律香川從未在別人眼中看到過這種表情。
  老伯道:“妳可以走了,明年妳不來也無妨,我知道妳的心意。”
  韓棠垂下頭,沈默了很久,才壹字字道:“明年我還要來,每年我只出來壹次。”
  老伯面上忽然露出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這人的痛苦,但卻無法相助,也不願相助。
  這壹點他深深引為自疚,他不願見到韓棠,也正是這緣故。
  韓棠已轉過身,慢慢地向外走。
  律香川忍不住道:“我房裏沒有人,妳若願意留下來喝杯酒,我陪妳。”韓棠搖搖頭連看都沒有看他壹眼,就走了出去。
  律香川苦笑,忽然發覺老伯在盯著他,目光仿佛很嚴厲。
  老伯對他很少這麽嚴厲,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壹件事,卻不知做錯了什麽。
  近來他已很少做錯任何事。
  老伯忽然道:“妳很同情他?”
  律香川垂下頭,又點點頭。
  老伯道:“能同情別人,是件好事,妳可以同情任何人
  律香川想問:為什麽?卻不敢問。
  卻不能同情他。”
  老伯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妳若同情他,他就會發瘋。”律香川不懂。
  老伯嘆了口氣,道:“他本來早就該發瘋了的,甚至早就該死了,—直到現在他還能好好地活著,就因為他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他不好。”
  律香川還是聽不懂,終於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前做過什麽事?”
  老伯臉色又沈了下來,道:“妳不必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有很多事妳都不必知道。”
  律香川垂首道:“是。”
  老伯忽又長長嘆了壹聲,道人做過,以後只怕也沒有人能做但我不妨告訴妳,他做過的事以前絕沒有
  律香川垂著頭,正想退出,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壹陣騷動聲,還有人在驚呼,屋內後花園闖來了個怪物。
  闖入花園來的不是怪物,是鐵成剛,只不過他看來的確很可怕。
  他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壹處完整的地方。他頭發大半都已被燒焦,臉也被燒得變了形,壹雙眼睛,赤紅如血,嘴唇幹裂得就像是久旱的泥土。
  他闖進來的時候,正如壹只被獵人追逐的野獸,咽喉裏發出壹聲喘息與嘶喊,幾乎沒有人能聽出他呼喊的是誰。
  他喊的是:“老伯。”
  那時孫劍正在和“四方鏢局”胡總鏢頭帶來的壹個女人使眼色。
  他不知道這女人是誰,只知道這女人不是胡老二的妻子,也不是個好東西,而且壹直在對他暗送秋波。
  對這種女人的誘惑,他從不拒絕,這女人的誘惑簡直是種侮辱,正在想用個什麽方法將她帶到沒人的地方。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鐵成剛。
  他已認得鐵成剛很久,但現在卻幾乎完全不認得這個人了。直到他沖過去,扶起他,才失聲驚呼道:“是妳,妳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揮手,要酒。酒灌下鐵成剛的咽喉後,他喘息才靜了些,卻還是說不出話。
  孫劍看出了他日中的恐懼之色,道:“不用怕,到了這裏,妳什麽都不用怕了,誰都不用怕了,在這裏絕沒有人敢碰妳壹根毫毛!”
  這句話剛說完,他就聽見有人淡淡道:“這句話妳不該說的。”
  說話的人是壹泉道人,黃山三友已追來了。
  孫劍道:“不行!”
  壹泉道:“妳也許還不知道他是個殺人的兇手,而且殺的是他自己的舅父。”
  孫劍沈聲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受了傷,只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會到這裏來,所以誰都休想將他帶走。”
  壹泉沈著臉,冷冷道:“找妳的父親來,我們要跟他說話。”
  孫劍額上青筋凸起,道:“我父親說的話也壹樣,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從這裏帶走我們的朋友!”
  壹泉怒道:“好大膽,妳父親也不敢對我們如此無禮!”
  突聽壹人道:“妳錯了,他的無禮是遺傳,他父親也許比他更無禮。”
  說話的人語聲雖平靜,卻帶著壹種無法形容的威嚴。
  壹泉道:“妳怎知……”
  孫玉伯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就是他父親。”
  壹泉怔了怔,他只聽說過“老伯”的名字,並沒有見過。
  壹雲道:“孫施主與貧道等素不相識,所以才會如此說話。”
  孫玉伯道:“無論妳們是誰,我說的話,都壹樣。”
  壹泉變色道:“久聞孫玉伯做事素來公道,今日怎會包庇兇手?”
  孫玉伯道:“就算他是兇手,也得等他傷好了再說,何況誰也不能證明他是兇手。”
  壹雲道:“我們親眼所見,難道會假?”
  孫玉伯道:“妳們親眼所見,我並未見到,我只知他若是兇手,就絕不敢到這裏來!”
  沒有人敢欺騙老伯。
  無論誰欺騙了老伯,都是在自掘墳墓。
  壹雲大叫道:“妳連黃山三友的話,都不信?”
  孫玉伯道:“黃山三友是人,鐵成剛也是人,在這裏無論誰都壹樣有權說話,我要聽聽他說的。”
  鐵成剛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他們才是兇手,我有證據,他們知道我有證據,所以才壹定要殺我滅口!”
  孫玉伯道:“證據在哪裏?”
  鐵成剛掙紮著從懷中取出壹雙手,壹雙已幹癟了的手。
  看到雙手,黃山三友面上全都變了顏色。壹石忽然尖聲道:“殺人者死,用不著再說,殺!”
  他的劍壹向比聲音快,劍光壹閃,已刺向孫玉伯的咽喉。
  壹泉和壹雲的劍也不慢,他們劍鋒找的是鐵成剛和孫劍。
  老伯沒有動,連手指都沒有動。
  別的人臉上已露出驚怒之色,幾乎每個人都想沖過來。
  用不著他們沖過來,根本用不著。
  壹石的劍剛刺出,就跌落在地上。
  他握劍的手臂上已釘滿了暗器,三四十件各式各樣不同的暗器只有壹點相同之處,那就是它們的速度。
  壹石甚至沒有看到這些暗器是從哪裏來的,只看到壹直站在孫玉伯身後的壹個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仿佛擡了擡手。
  暗器忽然間就已刺人了他的手臂。
  他甚至連疼痛都沒有感覺到,因為他這條手臂忽然間就完全麻木。
  孫劍的人似已變成為怒獅,向壹泉撲了過去,就好像不知道壹泉的手裏握著劍,不知道劍是可以殺人的。
  他怒氣發作的時候,前面就算有千軍萬馬,他也敢赤拳撲過去。
  壹泉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麽樣的人,壹驚,手裏的劍已被壹只手抓住。壹只有血有肉的手。
  “格”的壹聲,這柄百煉精鋼鑄成的劍,已斷成兩截。
  孫劍的手上也在流血。
  流血他不在乎,只要將對方打倒,他什麽都不在乎!連旁邊的壹雲,都被嚇呆了,手裏的劍慢了壹慢。
  這種人手裏的劍當然不會太慢,就在這剎那間,不知從哪裏沖過壹人誰也沒有看清他長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看到他穿著壹身暗灰色的但每個人都聽到他說了壹句話,九個字:“誰對老伯無禮,誰就死!”
  說九個字並不要很長的時候,但這九個字說完,黃山三友就變成了三具死屍,三個人幾乎是在同壹剎那間斷氣的。
  就在這人沖出來的那壹剎!
  他沖過來的時候,左手的匕首已刺人了泉的脅下。
  匕首壹刺人,手立刻松開。
  壹泉的慘呼還未發出,這只手已揮拳反擊在壹石的臉上。
  他拳頭擊碎壹石的鼻子的時候,也就是他右手抓住壹雲腰帶的時候。
  壹雲大驚揮劍,但劍還未削出,他的人已被掄起摔下。
  他的頭恰巧摔在壹石的頭上,幾乎每個人都聽得見他們的頭骨撞碎時發出的聲音,而那種聲音本來只有在地獄中才能聽到。
  還是沒有人能看到這灰衣人的面目。
  他右手掄起壹雲的時候,左手已在自己臉上抹了壹把,他臉上立刻染上了從壹石鼻子裏流出來的血。
  其實他根本不必這樣做。大家全已被嚇呆了,哪有人還敢看他的臉。
  來到這裏的大多是武林豪傑,殺兩三個人對武林豪傑說來也算不了什麽大事,但大家還是被他嚇呆了。
  殺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殺人的方法——迅速,準確,殘酷。
  從沒有人殺人能如此迅速,準確,殘酷!
  鐵成剛帶來的那雙幹癟了的手裏,抓著的是半段杏黃色的劍絳,壹塊青藍色的布,布上還有個黃銅的扣子。
  絲絳正和黃山三友劍上的絲絳壹樣,碎布當然也和他們所穿的道袍質料相同。但這些並不重要,他們是不是兇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誰對老伯無禮,誰就得死!”
  這句話誰都不反對,也不會忘記。孟星魂更難忘記。
  就在黃山三友斷氣的時候,孟星魂離開了老伯的菊花園。
  他已不必再留下去。他所看到和聽到的事,已足夠說明孫玉伯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殺人的第壹步,就是先設法去知道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至於別人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後慢慢再知道,他並不著急。
  現在,距離高大姐給他的期限還有壹百壹十三天。
  現在他殺人行動的第壹步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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