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容辛的母親是混血，他身上有四分之壹的外國血統， 十多歲的時候就隨父母出國， 壹直在國外生活。
　　和程隱見的第壹面，是在他第壹次去的陌生街頭。
　　其實準確的說， 頭壹眼不能說是見面， 因為她從他身旁撞肩跑過去的時候，寬大的帽子擋住了臉，他根本沒有看清她長什麽樣子。
　　說起來很巧，從小生活在富人區的他那天心血來潮出去采風， 車兜兜轉轉繞了很多地方， 意外去到那條街。
　　助理提議要走，被他拒絕， 在國外生活那麽久，那條略顯臟亂的老街對他來說是個新世界。他走走逛逛，去便利店買水時順便買了個面包， 便宜小巧， 是他從沒吃過的低價食品。
　　而後站在店外拍下四周環境， 壹個人突然從身邊飛快跑過--搶走了他手裏的塑料袋。
　　身邊的助理和他都被突如其來的情況弄楞了。開車遠遠跟在後頭的保鏢立即下車追去，十分鐘不到， 找到了人。
　　他和助理乘車，車子緩緩開進街巷，他還記得那天半道忽然下起了小雨，地面略有泥濘，從車上下去，腳踩在地上鞋子邊沿很快就臟了。
　　巷子角落裏躺著壹個人，他的兩個保鏢站在旁邊。
　　助理撐傘陪他過去，阿根廷籍的保鏢拎著拿回來的塑料袋，操著略帶口音的英文說︰「不是我們動的手，先生。我們到這的時候有幾個男人正在打他，想搶他手裏的東西。我們把人趕跑了。」
　　這壹區亂，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各種案件高發，很顯然，地上的人搶了他的塑料袋，轉眼又被人搶。
　　容辛饒有興趣打量地上的人--衣服好幾層，厚重臃腫，但是不太幹凈，身形有些奇怪，即使穿得那麽厚，還是顯得過於瘦弱。
　　他走近壹步，地上的人蜷縮起來。
　　身形微微發顫，聲音弱得只剩壹口氣。
　　她說︰「不要打我……」
　　用的是中文。
　　而且是「她」不是「他」。
　　聽到那道細嫩的聲音他怔了怔，在外的華人華僑很多，沒想到那種情況下會遇到壹個。
　　他蹲下，試探著撩開了擋住她大半張臉的連衣帽。
　　那是他和程隱的第壹次見面。
　　她臉色蒼白，面無血色，臉上有剛剛挨打過留下的傷痕。
　　他問她︰「妳叫什麽名字。」
　　她沒有答，在他問第二遍的時候才睜開了眼。
　　那是壹雙極盡絕望又極盡掙紮的眼睛。
　　蘊含的東西太多，多到令他失神看了好幾秒，甚至沒在意她不回答他這件事。
　　然後他從保鏢手裏接過塑料袋，拿出已經變形的面包，擦幹包裝上沾上的水遞給她。
　　他跟她說的第三句話，只有兩個字。
　　--「給妳。」
　　壹切從不太美好的意外遇見開始。
　　他給了她吃的，給了她住的場所，讓她安頓好，帶她回去留她在他身邊工作。
　　她壹開始不喜歡說話，總是沈悶很長時間，但相處中壹點壹滴的細節卻透露了很多東西。壹個遊竄在窮人區食不飽腹的外國人，被他帶到他生活的環境裏，絲毫不露怯，也沒有半分不適應，明明和之前是天壤之別的環境，她像是早就習以為常。
　　直到很久以後，當她開始信任他，他才壹點壹點了解了她的過去。
　　而越是了解，就越是無法抽身。
　　……
　　「她沒有留學，到國外安頓下來找了份簡單的工作，只是運氣太差，第三個月時老板被檢方起訴公司倒閉，她丟了工作，住的地方又被偷渡的別國人盜竊，隨身行李除了衣服被盜壹空。她交不出房租，厚著臉皮和老板拉鋸，每天躲進躲出，為了解決生計想盡了各種辦法。」
　　容辛聲音緩緩，朝著沈晏清笑，像執起了壹把刀故意往他心裏插。
　　「人到了低谷，什麽都能豁得出去。掙紮求生的感覺妳懂嗎？我不懂，妳大概也不懂，但是她懂。她為了交得起房租，為了好好吃壹頓安心的飯，走投無路之下去給藥品公司試藥。」
　　藥品上市之前的測試，會征集壹些試藥人員，藥品公司提供場地，試藥者服用新藥之後，待在他們提供的房間裏，有床有棉被有廁所，還會提供壹些小點心，只是要在房裏待十二到二十四小時。
　　途中若是出現不良反應，可按鈴呼喚工作人員，將身體癥狀告知他們，以便他們搜集數據。
　　簡而言之就是人體小白鼠，多的時候壹次可以拿到上千金額。
　　程隱的胃就是因此弄壞的。
　　壹間房待兩到四個同性，那壹次試藥，淩晨時她出現了不良反應，無法控制地小便失禁。加上胃被那壹段時間有上頓沒下頓的不規律進食折騰出了問題，被藥品強烈刺激之後，胃劇烈痙攣。
　　房裏還有壹個女性在場，手足無措也不知該不該幫她叫人。她說不出話，捂著痛到令人出冷汗的胃窩在床角，身上穿的牛仔褲和床上棉統統都被失禁流出的小便浸濕了壹大塊。
　　程隱和他形容過，那是壹種，像個低等生物壹般毫無尊嚴的感覺。
　　再後來，她痛昏被送去醫院，胃出血急救。拿到的試藥金額才過手不到壹會兒，馬上又交了藥費。她是外國人沒有醫保，後續支付不起費用，胃出血癥狀壹停只能立即離開醫院。
　　提起這件事時她已經是容辛的助手，容辛問過她，辦法有很多，為什麽她不選好走的那些。她沒說，後來他才知道，她選難走的路是因為她躲在太陽底下，不願被刺眼亮光發現。
　　容辛被勾起了無限好奇，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舊事，能令她哪怕連命都豁出去，也要與之撇清關系。
　　壹天壹天的相處，時間越久，她肯說的越多，他知道了壹點，知道了很多，最後知道了全部。
　　從此，如鯁在喉。
　　程隱這個人，心裏裝了太多東西，又決絕得過頭，因為自責覺得自己會連累秦皎，就能毫不猶豫放下多年感情和她斷了聯系，因為想和沈家撇清關系，就能忍住異國他鄉的種種境遇咬牙撐下去。
　　不得不說，她真的夠狠。狠得讓旁人都替她難受，替她心顫。
　　容辛說了這麽多，端起杯子喝了口已涼的茶。
　　方才聽到的內容，令沈晏清眸色變了好幾回。他沒說壹句話，握在膝頭的手，手背爆出了青筋。
　　「她回來是為了什麽？」好久，他才艱難問出聲。
　　容辛輕笑，「想知道妳得問阿隱，如果她願意告訴妳的話。」他的表情和沈晏清的臉色正好相反，輕松得有些可恨，他道，「她不想說，那這就是我和她的事--我們的事。」
　　他故意咬重字音，「我們」兩個字，如同壹柄重錘砸在沈晏清心上，聽起來萬分迫人。
　　.
　　秦皎和程隱難得約了壹次不算下午茶的下午茶，地點在程隱的公寓。
　　喪禮結束許久，秦皎已經正常恢復工作，生活回到正軌，前兩天還代表公司去參加了壹次飯局。
　　程隱怕她給自己太大壓力，畢竟她父親剛走不久，她倒是很平靜，說沒有壓力，只是停了壹下，忽然道︰「我想辭職。」
　　程隱拈著點心壹楞，「為什麽？好端端的幹嗎想辭職？」
　　從未聽過她對工作有什麽不滿，這個想法實在突然。
　　秦皎說︰「沒有，和好不好無關，我只是是想做點別的事。」她道，「我想自己開公司。」
　　「開公司？」
　　「是。我剛入這壹行的時候就想，希望有壹天能自己開公司，自己做主。」秦皎說，這麽多年，她覺得時機成熟了。
　　程隱問︰「那資金……」
　　「這些年我自己攢了壹些，還有妳給的那張卡裏的錢，註冊夠了，起步運轉也夠了。」
　　程隱聽到她不見外願意用自己給的錢，心裏高興，「只要妳開心，想去做，不管妳做什麽我都支持妳。」喝了口熱水又說，「不夠的話我把另壹輛車也賣了。」
　　秦皎失笑︰「得了吧，沈晏清巴巴的上趕著送兩輛車，到妳手裏留都留不住，妳好歹多捂壹會兒。」
　　她們聊了幾句，小楊鋼被作業難住，拿著練習冊從房裏跑出來問作業怎麽做。程隱耐心教他，他伏在茶幾上壹字壹字寫完，轉身小跑回房繼續做作業。
　　秦皎問︰「這孩子挺乖的，他的事妳打算怎麽辦？」
　　程隱說︰「歸宿暫且不提，當務之急是他的病。」
　　和醫生約見面的日子還沒到，壹切要聽醫生說了才知道。
　　見她神色不輕松，秦皎沒再往下說。
　　在程隱公寓待了壹下午，傍晚的時候，沈晏清來了電話。程隱和沈晏清答應了小楊鋼，要帶他去遊樂園玩。秦皎本來想走，被程隱壹道拉著。
　　三人乘電梯到地下車庫壹看，來的不止沈晏清，還有段則軒。
　　段則軒成了開車的，咬著煙坐在駕駛座裏側目看來，沈晏清在車門邊站著。
　　小楊鋼和秦皎先上車，跟在後頭的程隱腳下不穩，沒註意絆了絆。
　　沈晏清扶住她。
　　程隱剛要說謝謝，他壹伸臂把她往懷裏帶，手稍稍攬上她的腰，她被迫貼在他胸膛前。
　　他這動作，還有他盯著她看的眼神，緊凝而奇怪。
　　程隱不禁皺眉︰「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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