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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凱風寒泉

天殤(天日第二部) by yang36402

2018-6-25 22:13

  上回說到常婆壹紙證詞供出方媛新婚當晚,孟守禮假冒其兄與之成其好事。
  常婆得悉後深惡之,這才動了殺害孟二少爺的念頭。師爺聽聞本欲主知縣就此結案,然駱文斌卻道此案尚有諸多疑點,不能草率了了,更示意其中關節便在堂下壹人身上。當是時孔師爺順著知縣眼色觀去,見其所指之人乃是孟府管家,思量片刻會心明了。
  駱文斌突地抄起驚堂木在案上陡然壹拍,朗聲喝道:「孟安何在,妳可知罪?」
  堂下方氏與常婆壹個了無生趣壹個心如死灰,其間氣氛正萬分哀沈,突聞大老爺喝問,且所問居然是壹旁閑跪之人孟安,不由得都是壹陣納悶,轉頭註目觀瞧。
  孟安聞聲也是壹驚,忙正身不再看那老少二女,肅然應道:「大老爺,孟安在此,卻不知所犯何罪,請大老爺明示!」
  知縣手撚胡須微合雙目,沈聲問道:「爾時方才曾出言欲阻常婆喝下那湯水,顯見知悉個中情由,然常婆供述卻未提及爾只言片語,這壹點爾作何解釋?」
  孟安不想堂官有此壹問心下立感踟躕,雙目不定眼光遊走,須臾間瞥到知縣正用凜凜目光註視著自己,登的心中壹顫,不敢怠慢立時奏道:「小的……小的方才見……見常婆情形不對,也自說不出個中關鍵,然只覺……只覺她似乎……似乎將有事發生……」
  「真的如此嗎?」
  駱文斌面如寒霜瞪視問道。
  孟安戰戰應道:「確是如此,小人未敢有半句……」
  誰知剛說到這裏,駱知縣突地壹聲斷喝:「大膽孟安舌尖嘴利,在這公堂之上竟敢大言炎炎信口雌黃,當本官可欺不成?」
  言罷對兩旁差役吩咐道:「左右,將此人於我拖到堂外重責二十!」
  「喳!是!」
  自有兩名衙役行將過來壹邊壹個拽了孟安雙臂向外就拖。
  「大人,冤枉啊!大人……」
  孟安甚為惶恐,他壹個孟府總管往日裏是幾人之下眾人之上,雖說不上養尊處優,卻也未曾受過如此責難,當下裏驚恐不跌壹個勁的呼喊。
  門外百姓見狀不明所以,壹人悄聲言道:「這是怎的,為何要責打孟管家啊,殺人犯不是那個常婆嗎?」
  另壹人跟著道:「是啊,何以放著元兇不抓,反而遷怒旁人呢,駱老爺今天是怎麽了?」
  尚也有人較為清醒,慎重言道:「莫要胡言,駱青天幾時斷案不明過?他這麽做必有道理,我等不要妄加揣測!」
  壹旁常婆眼見,忙轉身面朝公堂之上,跪拜成禮問道:「大老爺,昨夜之事系犯婦壹人所為,何以遷怒他人?」
  駱知縣輕笑壹聲言道:「常婆,汝所言不盡不實,當本官真個聽不出來麽?汝……」
  話未說完,常婆搶道:「犯婦所言句句屬實,昨夜便是犯婦投砒霜殺死二少爺,此千真萬確,何以大人不信?」
  駱文斌知她自以為將死,世事再無所顧忌,這才敢出言頂撞,也不生氣,和顏問道:「既然汝言之鑿鑿,那本官這裏有幾宗疑問,可否請汝解釋壹二?」
  此時孟安已被拖到階下,兩個差人手執刑棍立於兩側,專待大老爺壹聲令下,便將要把受刑之人打個屁股開花。
  常婆見駱知縣未及下令,轉頭問道:「大老爺有甚不解之處,盡請問來,犯婦知無不言!」
  「好!」
  駱文斌撚髯沈笑:「汝聲言投毒於酸梅湯中,使小菊送去,欲治孟守禮死命,此間本官便有三個疑問。其壹,據小菊交代,每晚飲用酸梅湯後入睡乃孟方氏之壹貫,料來汝這做湯之人也是知道,既然如此,為何汝不怕誤傷孟方氏性命呢?」
  常婆似早想到此節,話音剛落便即答道:「其實大少奶奶這兩日身子不適,已少飲此湯了,而那孟守禮酒醉歸來正是燥渴之時,當會飲之!」
  「哦,是這樣!」
  知縣輕應壹聲,續問道:「其二,汝自稱殺人之舉乃為孟方氏報受辱之仇,以解自身愧疚,然欲在孟方氏房間殺害孟守禮,難道不怕牽連無辜,使方氏遭嫌背上毒殺小叔的罪名嗎?」
  「這……」
  常婆壹時為之語塞,須臾才支應道:「這壹節犯婦到未曾想到,當時壹念只想治孟守禮於死地,這……」
  「算汝思慮不周好了……」
  駱文斌壹抖袍袖言道:「然令本縣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第三條,汝既令丫鬟將有毒湯水送入,為何又自己端了蓮子羹前去呢?汝曾言自身略通醫理,當知砒霜雖為劇毒,卻需壹半時辰方才起效,而是時汝未過片刻便及趕到屋外,要說為了查看情形,怕是說不通吧?」
  「這……」
  此間常婆更是啞口無言。
  駱知縣接著手指堂外欲待受責的孟安道:「此人方才說欲阻止汝喝下湯水乃是壹時心有靈動所致,並不明其中就理。然本縣審汝之時,門外壹種鄉親,加上方氏與小菊皆定睛觀瞧面帶疑惑,而此人卻低頭不語神色頹然,顯見他早已知悉個中情由,怎說與本案無關?」
  言罷揮手對堂外揚聲道:「爾等還不用刑,尚待何時?」
  有堂官吩咐,那二位差人自舉起刑棍。
  水火無情棍端的是無情狠辣,倘被其打上定便要皮開肉綻,孟安當下裏急聲叫道:「大老爺且慢動手,小的有下情回稟,還望聽我壹言再打不遲!」
  「拖了回來!」
  駱知縣令下,自有那二人將孟安拖回擲於原處,知縣觀其神色知道受驚非小,冷言問道:「孟安,爾有何話講務須詳實,否則皮肉之苦旦夕便至!」
  「是!」
  孟安抹了壹把額角冷汗,斜眼偷瞥,卻未立即說話。
  「不可!此事萬不可說!」
  壹旁常婆跪爬數步驚悸道。
  孟安苦著臉望向她,言道:「常嫲嫲,此時此地我再難隱瞞,且嫲嫲時日無多,說句不中聽的,也是該當她認祖歸宗之時了,否則妳百年之後,怕是……怕是連個上香之人也……」
  「此事老奴不在意,安叔妳聽我壹言,便讓我將此秘事帶入棺材如何?倘依得老奴,我便死也瞑目了!」
  常婆跪在孟安身側苦苦求道。
  知縣不想其阻了孟安供詞,使人將常婆拉到壹邊,這才言道:「孟安,汝知情不報已是大罪,現今還不壹五壹十更待若何?」
  常婆與孟安均知此事已無可挽回,盡皆雙眼望向壹旁呆立的丫鬟小菊。
  小菊初時見常婆挺身自呈罪責,心中不免幸幸,此間見二人竟然齊齊看向自己更覺蹊蹺。孟安也還算了,常婆那雙眼中竟似有種說不出的憐惜與傷感,更令她大惑不解,不禁納悶道:「妳……妳們看我做什麽?此事與我何幹?」
  孟安聞聽此言,似做了個決定般轉頭面朝堂上,陳言道:「大人,我府丫鬟小菊實為常嫲嫲之親生女兒!」
  「甚麽?」
  小菊此壹驚非同小可,杏眼圓睜瞪著孟安,見他言之鑿鑿毫不遲疑,又扭頭望向常婆,卻見這老婦人以手掩口抽泣不已,個中辛酸溢於言表。
  「不可能,妳們騙我!」
  此情此景,小菊驚詫過後竟是奇怒,陡然間站起身來,喝道:「我是京城趙員外庶出之女,因家事敗落這才淪為孟府婢女。我……我我系出名門本是鳳鸞,不過是壹時落魄,怎會是這老乞婆的女兒,妳們……妳們休得造謠汙蔑!」
  孟安搖頭嘆道:「小菊妳莫要不信,當時妳被孟老夫人抱走,後來常嫲嫲托我已打探清楚,便是給了趙員外做女兒。那趙員外與老安人娘家修好,為求壹女貼身曾與老安人言及此事,是時常嫲嫲誕下壹女,此事便著落在她身上!」
  「胡說,純屬胡說,妳們……妳們存心毀我!」
  小菊怎肯接受,大喝不止。
  「此間孟府已蕩然無存,甚麽出身名份有何重要,我作甚要毀妳?」孟安搖頭苦笑續道:「妳左腿根部內側有壹梅花形胎記,因妳屬兔,頸上掛著半塊玉兔佩子,可有此事?」
  小菊登時語塞,急道:「這……這妳是怎知?」
  「此乃常婆述與我知,她委我找尋親生女兒,自然要將關節托出,只是恁多年過去,體貌特征已不足依取,只是那胎記卻是抹殺不掉。且那另外半塊玉佩尚在我這裏!」
  說著孟安自懷中取出壹塊紅繩系著的佩子。
  小菊劈手搶過,慌張張自頸上貼身之處解下另壹塊玉佩,兩項對在壹起竟是嚴絲合縫。當下她大驚失色,扭頭望望壹旁無壹言半語之常婆,又轉面看看下跪之孟安,雙眼遊離不定,口中夾雜不清,喃喃道:「這……這不是真的,騙我……妳們騙我,不……不可能,我怎麽會是這老乞婆的女兒,笑話!」
  事實俱在,見她尤不自省,尚且出言不遜,孟安也頗為義憤,怒道:「小菊,不可如此說話,她是妳親生母親,還不過去見禮!」
  「胡說!這老乞婆……誰來信妳!」
  小菊雖自知無可辯駁,卻依舊執拗不改。
  「沒想到公堂之上居然審出壹對母女啊,這倒是奇聞!」
  堂下壹觀審之人道。
  另壹人憤憤道:「可惜這女娃好生不知禮數,親母在此竟是不拜,且壹口壹個「老乞婆」,真不成話!」
  又有人嘆道:「時下裏世風日下啊,倘若這親生母親是達官顯貴身價豐厚,料來她必會搶著個相認,而此時這位婆婆身犯死罪,她怕受牽連自然不肯承認了!」
  不乏聰靈之人,思慮沈吟道:「看這情形,那常婆像是早知她是自己女兒,那麽……那麽方才搶著喝那殘剩的毒湯……」
  他旁邊壹人似也聽出關節所在,追問道:「妳說什麽?難不成這老婆婆是替……」
  「噓……」
  壹年長老者插言道:「莫要妄下結論,免得大老爺治妳等妖言惑眾擾亂公堂的罪名!」
  「呵呵……」
  聽到孟安和小菊之間對話,駱文斌撚髯笑道:「看來小菊身上果有那胎記無錯了,如此說剛才方氏所言汝與孟守禮之私情確屬事實嘍?」
  人身此處生有胎記,豈是他人所能知悉,既然方氏方才言及此事,現如今得到驗證,便無異於她之供詞被其證實。
  小菊倒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聞言俏臉壹揚秀眉高挑,冷聲應道:「是又如何,守禮於我兩情契合,早有了海誓山盟,若不是他身遭不測,現如今我怕已是孟府二少奶奶了也未可知!」
  「妳……」
  此時壹直呆坐壹旁的方氏突然喝道:「妳……原來是妳,是妳和那廝狼狽為奸害我。自我入了孟府以來,可曾有半點虧待於妳,為何……為何要這般害我!」
  小菊聞言壹驚,面現怒色道:「甚麽害不害的我不知道……」
  話音未落,壹旁常婆老淚縱橫,哭叫道:「我的……小菊,妳切不可和孟守禮如此這般啊,他……他……嗚嗚嗚……」
  言至此處再也說不下去已是痛哭不已。
  「啪」眼見堂下壹陣紛亂,大老爺拍響驚堂木,止住眾人。
  堂下四人舉目向駱知縣望去,見他正自撚髯微笑,似成竹在胸。
  眾人各懷鬼胎紛紛緘口,待大老爺示下,心中更暗自揣度,思量接下來如何應對。
  駱文斌輕笑良久,朗聲言道:「原來如此,現如今本縣已大抵知悉此事個中情由,爾等不妨聽壹聽本官之推斷,倘有不實之處,還望指出!」
  言罷,侃侃而談,講的是昨晚兇案始末!
  在駱老爺心中,昨夜之事乃是如此!
  小菊與孟守禮素有私情,二人茍合日久,彼此各取所需。孟守禮本是好色之徒,小菊姿色雖不及方氏,然也屬上乘,加之乖巧任憑擺布,乃是其得意的寵兒。
  而小菊則自覺出身大戶身份高過眾丫鬟甚多,然此時淪落自心有不甘,於是接近孟守禮,妄圖借此榮登主人地位,成就二少奶奶尊崇。故此二人立身不正,壹拍即合。
  然孟守禮自那夜偷得方媛貞潔,便對其念念不忘,癡心妄想能長久有此佳人陪伴。小菊得知此事心生妒忌,早把方氏看做大敵,暗中多次阻撓,卻因二少爺居心深遠不得改變。因嫉生恨,此女生出歹毒念頭,動了殺害方氏之心。
  昨夜,並非常婆,而是小菊將砒霜摻在酸梅湯中,知方氏素有睡前飲湯習慣,妄圖借此謀害其性命。然小菊不知,此時孟守禮已在方氏房中。更不知自身行徑已被另壹人窺見,此人便是她的親生之母,常婆。
  常婆曾眼見小菊和孟守禮茍且,並因此得悉其身上標記,確認了此女便是自己失散十數年的親生女兒。然孟府勢大,老安人當時又掌管門楣,若是相認,唯恐孟老太不容,將二人逐出府去,失了安身立命的所在。況且小菊性情張揚,心高比天,未見得便願和生母離去。
  故此常婆壹直暗中關切,未敢直言認女。
  是夜,常婆將酸梅湯交予小菊,便察覺了她有甚不對,於是並未即走暗中跟隨,果見其將壹包粉末撒於湯中。
  不忍其女成了殺人兇犯,卻又不敢直言告知方氏湯內有毒,常婆只得胡亂端了壹碗蓮子羹,想借進屋之際佯作打翻那酸梅湯,壞了小菊計量。不成想當是時孟守禮在屋中相挾,方氏未曾允其入內,只好惴惴而返。
  常婆性情軟弱,致使方氏受辱,本心存愧疚,然為人之母者心下兩難,故未曾便及離去,只在遠處註視,恐屋內有甚動靜。
  小菊投了毒藥心中倉皇而又有些躍躍,不消片刻又自返回,也打算窺測,不想卻發現常婆正在左近。她不明就裏並未驚動,只得做了第二雙眼睛。
  方氏受辱出走,小菊就在不遠正自看到,見其奔向四進,料定她來尋自己,立刻繞路自角門返回,謊稱起夜。
  此母女二人便是因此躲過大火保全性命,然堂上追究起孟守禮中毒壹事,壹碗帶毒湯水擺在面前,小菊知飲之必亡自不敢輕試,卻只得推作此湯非其所作。
  常婆得悉孟守禮死於毒殺,料定乃其女投毒欲害方氏所致,見所有癥結指向小菊,想到親生女兒將成殺人重犯,故此未作辯駁奮不顧身搶來喝下,又擡出自身隱事與方氏私密作為借口,謊稱兇手為她,其目的自是舍身救女。
  孟安早知小菊與常婆關系,當時見小菊踟躕,猜到湯中有鬼,又見常婆搶喝,便知其意圖,這才有起身欲加攔阻之舉。
  說到這裏,駱文斌上身向後壹依,成竹在胸般問道:「如何,本官所料可是事實,如有偏頗可以指出!」
  「大老爺所料確是如此,小人方才便是這般想法,盡皆被大老爺言中了!」
  孟安心悅誠服跪拜於地。
  小菊聽得駱知縣言講,似親眼所見壹般,心驚膽裂間只將周身汗毛根根豎起,忙不叠矢口道:「大老爺,奴婢冤枉,我……我並未下毒加害少奶奶,此等玩笑不可亂開啊!」
  言罷扭回頭乞憐般望向常婆。
  為人父母怎受得子女此般眼神,當下裏常婆搶上幾步用身軀將小菊掩在後面,「撲通」壹聲搶跪於地,大聲道:「知縣大老爺,昨夜毒殺孟守禮壹事確系犯婦所為,此千真萬確。還望大人不必再審,止此結案便了!」
  駱文斌尚未說話,突地壹旁方氏疾步行來,壹把抓過小菊衣衫,恨道:「好妳小菊,妾身自認無甚對不住妳的地方,為何要對我下此毒手?」
  言罷在她肩頭用力壹推。
  小菊自知理虧,尚未言語之時已被推倒於地,卻不甚疼,側頭望去,卻原來常婆將自身擋在其身下,雙手抱著自己。
  常婆滿身灰塵,尚且不忘苦苦哀告:「少奶奶莫要動怒,那些只是大老爺揣測之言,未盡是實啊!」
  其實在場諸位,甚或堂外百姓,即便是無知村夫,此時也盡皆知悉駱文斌所言必是實情。
  方氏冰雪聰明更是壹點就通,加之堂上這壹來二去,知悉原來自己竟受了恁多委屈,正是有冤無處訴之時,哪肯放過欲加害自己的惡人,當下裏壹改往日敦和規矩,竟揮動粉拳向小菊招呼開來,口中更憤憤然道:「我把妳個不知廉恥的賤婢,為了虛慕榮華,竟對我生出這般歹毒念頭,妾身今日不活了,便和妳同歸於盡了吧!」
  壹夫舍命萬夫莫當,這舍命之婦也不妨多讓,不料想方氏這般竟鬧得往日裏吃不得半點虧的刁鉆丫頭壹時之間也無還手之力。
  常婆見女兒被這般責打,苦於方氏乃受害之人,更不敢稍加責難,只得合身趴在小菊身上,替她將之盡數受了,口中不住哀求:「少奶奶息怒少奶奶息怒,此事系老奴所為與旁人無幹,少奶奶心存氣悶便在老奴身上使將出來便了,饒過小菊吧!」
  「住手!公堂之上廝打哄鬧成何體統?左右,把這三人給本縣分開!」
  駱知縣壹聲喝斥,自有兩邊差役上前,將三人分置壹旁。
  小菊見值此常婆尚且壹口咬定兇手為她,登時膽氣便壯了起來,又見她舍身回護自己,弄得滿面塵灰渾身汙濁,更吃了方氏不少粉拳,不免也投來壹個慚愧神色。
  然當其復見方氏怒不可遏之神情,心下裏又自咬牙切齒憤憤不平,當下對方氏怒目而視,旋即又轉為不屑,恨恨然冷哼道:「甚麽少奶奶,她算的甚麽少奶奶,她不過是個殘花敗柳的破爛貨!」
  「妳!」
  方氏聞聽此言氣得嬌軀栗抖。
  常婆也頗為不滿,苦口勸道:「小菊,不可如此無禮,大少奶奶為人謙和正直,未有甚過錯,不允妳此般說她!」
  「說她了便如何?」
  小菊這張利口自不饒人,眼見方氏面色鐵青,似要存心相欺,冷眼瞧著得意非常般言道:「我的少奶奶,妳身為孟家媳婦卻和兩個少爺不清不楚,最後都未給孟家留下只男半女,真是好不稱職啊。」
  說到這裏執手輕撫自己小腹,揚言道:「奴家不妨告訴妳,我這肚子裏已有了守禮骨肉,數月之後誕下嬰孩,妳說這「孟府少奶奶」幾字該由誰人當得?」
  「妳……妳怎可和孟守禮……」
  未想到方氏尚未有甚動作言語,常婆已驚怒交加,壹改方才舍身回護之態,竟是突地揚起手掌,重重給了小菊壹記耳光。
  「啪」壹聲脆響,小菊猝不及防被她打個正著,當下裏扭頭大叫出聲:「啊!妳作甚打我?」
  此時壹旁孟安伏地大呼:「冤孽啊,這可真是報應不爽啊!」
  堂上紛亂惹來階下議論洶洶,有人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那美婦人是否貞烈尚未可知,又出了個未婚有孕的小丫頭,還在那理直氣壯,真是好生不知廉恥!」
  另壹人道:「大老爺英明,剛才的推斷入情入理絕對是實,只是那老太婆執意要認下這樁死罪,卻也是無法啊!」
  還有人道:「這老婆婆好生可憐,舍命替女兒擔了殺人罪責,卻換不來半個好臉色,哎!」
  更有人奇道:「為何常婆要打自己閨女呢,有人說「愛之深恨之切」,恐是這裏面尚有許多事情呢!」
  小菊耳聞眾鄉親對她這般言語,頓感心中擁塞,這才知甚麽叫「民心所向」,想到自己醜事被大白於天下,即便是逃過了殺人重罪,怕是也難在此立足了。當下裏惶恐不叠卻又不知所措,口中不禁支吾道:「妳……妳們……這……」
  「孟安,妳說此乃報應,所指為何,速速講來!」
  駱文斌用手點指堂下問道。
  孟安經方才責打之虞,此間更不敢執拗堂上大老爺,剛想言語卻見常婆正自淒苦萬狀的望向他,心中踟躕半晌,還是擡頭稟告道:「這……這小菊是孟老爺之……」
  便在此時,常婆突然站起身來,鼓足平生氣力大喝道:「莫要再審了!昨日之事乃犯婦所為,便是到了陰曹地府,老奴也是這般說法,請大人趁犯婦尚在人世之際速速決了此案,老奴只求速死!」
  這壹聲喝叫語驚四座,登時將孟安言語止住,且四下裏議論聲也為之壹歇。
  「呵呵……哈哈哈哈!」
  須臾間駱老爺竟大笑開來,笑罷言道:「犯婦常婆,汝方才喝下之酸梅湯不過是本縣使人自內堂取來的壹杯普通湯水,其間並不曾有毒。汝也自稱粗通醫理,應知若是真個砒霜入口當在壹半時辰之內腹痛如絞四肢抽搐渾身麻痹,此等癥狀汝此時可曾有的?是故,我等有的是時間聽汝細細分說呢!」
  「啊!」
  常婆大驚失色,凝神細查方才感到周身並無任何不妥之處,這才念及方才那證物的出處。料來昨夜大火,怕是真金也給煉化,何來甚麽殘存的證據,自己真是糊塗透頂!
  此時駱知縣更侃侃言道:「常婆、小菊,汝二人哪個是殺人真兇哪個恣意袒護,本縣定要審驗清楚,方對得起昨日大火之中葬身的壹眾百姓!」
  「啊!」
  壹聲驚叫系出自小菊口中。
  方才那杯「毒水」送至面前,這丫頭便似在劫難逃壹般,惶惶間仿佛看到斷頭臺上劊子手的鬼頭鋼刀。不想危難之時常婆舍身相救,免了她滅頂之災。
  死中得活的她壹直幸幸然暗中偷笑,甚麽生身母親,甚麽名譽節操,甚麽榮辱前程,與生死之事比起來都似微不足道。故此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將自身未婚成孕珠胎暗結之事拿出來與方氏數說,更對壹旁壹而再再而三回護自己的親母置若罔聞。
  心底裏不自禁想著,自身犯下的殺人罪責由旁人頂了,時下裏她身中劇毒時刻無多,待片刻之後常婆身死,更是死無對證,自身便可逃過這滔天罪責。任旁人數說,料來再無證人證言,哪個能耐她何?
  然此間世事多乖,竟是急轉直下,那湯水之中竟然未有毒藥,而常婆保全了性命,時刻壹久或受刑不過,難保不將實情吐露出來,到時候自己便要身臨地獄,受那萬劫不復之苦。
  想到這裏小菊不免大叫出聲,滿面乞憐悲苦望向常婆,那眼神似在言道:「娘親救我!」
  「不必多費唇舌,老奴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便是諸般酷刑皆用在我身上,老奴也萬難改口,殺人之事便是我壹人所為,大人妳省去了吧!」
  常婆高揚臉面,顫聲喝道。
  駱知縣冷冷觀之,突地驚堂木響聲壹作,吩咐道:「左右,將這刁婦與我拿下!本官好言於汝,妳卻不招,恣意回護有罪之人,真是不知國法森嚴我堂上刑罰不利!」
  說話間兩名差役冷著臉便要過來挾持,要將這老婦人架上行刑。
  常婆面色慘然,側臉觀向地上小菊,雙眸中淚花隱隱,目光裏充滿愛憐,藹聲和道:「小菊我兒……娘親帶妳來此人世,無力養妳教妳,為娘罪莫大焉,只得以此壹命償還撫育之責,此後妳當好自為之,為娘去了!」
  言罷見差人即道,突地拔足奔去,用盡平生僅存全部氣力,合身探頭撞在了龍書案案角之上,登時間頭骨震裂,紅白盡出,軟倒小菊眼前。
  眾人不想此老婦人性情竟如此剛烈,為袒護女兒先是搶來飲毒,後得悉自身無虞,唯恐受刑不過招供出來,竟是自尋了短見。
  要知草木獸禽皆是生靈無不貪生,人尤為甚。壹時意氣用事尋死覓活者有之,為大義舍生取義者有之,然但叫其僥幸未死,無不感生命之可貴,絕難再有取死之人。然此老婦雖知腹內無毒,卻無絲毫偷生之念,竟是旦夕間另尋死路。
  當是時堂上堂下齊聲驚呼,便是那心死神滅般的方氏也不自禁叫出聲來,門外壹眾鄉親更是哄然喧囂。那兩名欲來緝拿常婆的差役,更楞柯柯呆立當場,不知該何去何從,齊齊仰頭望向堂上知縣。
  駱文斌經此壹事也深感意外,更生憐憫,頗悔不該如此急於求成,害了這壹可憐人性命不說,更使得此案陷入僵局。
  「妳……妳這大逆不道的畜生!」
  孟安怒喝壹聲,跌跌撞撞跪爬來到常婆身前,見這老婦滿面鮮血,染得斑白發髻片片殷虹,雙目緊閉氣若遊絲,顯見已是不久於人世。
  「啪」壹記耳光重重擊在小菊面上,孟安怒不可遏追悔不叠,叫道:「畜……畜生,她是汝親生母親,是為妳而死,難道妳就無半點惻隱嗎,真個是禽獸不如!」
  非只是他,便是門外旁觀之人對小菊這般做法亦自不免大為不滿,壹人憤憤道:「此女枉為人女,親娘死在眼前竟無半點反應,確個禽獸都不如!」
  另壹人切齒道:「確是如此,倘我有此逆女,必早於我打死了,哪容她活在世上!」
  更有人大叫出聲:「駱青天,判了這賤人死罪如何,我鄉親自為妳作證!公道自在人心,此人絕對罪有應得!」
  其實小菊並非無動於衷,只不過事起突然,常婆這壹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受家境背景左右,常年來養成了自私貪欲之習性,內心深處根本不信這世上尚有肯為其他人舍死忘生的蠢貨,故此全未曾想過常婆這生身母親竟肯為自己舍命,壹時之間尚在五裏霧中渾然不知為何會如此這般。
  「啊!」
  孟安壹記耳光打得她身子壹栽撲倒於地,纖手撫著俏臉驚叫壹聲。
  剛剛撐起上身,卻聽得如此多怒罵言語,正是眾口壹詞,對自己鄙夷到了極點,這才想起那常嫲嫲此時尚且躺在冰冷地上。
  小菊倉倉跪爬幾步,來至常婆面前,眼見此壹慈和老嫗,現如今已是奄奄壹息,那滿頭滿臉的血汙,那不住抽動的嘴角,那無力擡起卻又不住抖動的粗糙手掌,那布滿血漬鮮明非常的額角皺紋,無不在用力捶打著她的心房。
  便是鐵石之人亦會為其所動,當下小菊俯身捧起常婆身軀,雙眼淚光盈盈,朱唇顫動,唏噓喚道:「常嫲嫲……不……不不,娘親……娘親!」
  常婆已是彌留生氣無多,聽得呼喚微微張開雙眼,尚且想要擡起手臂卻不可得,只待小菊斂住她的手放在其臉龐,這才萬分愛憐的輕撫著,蒼白面上泛起壹絲勉強的和藹慈笑,良久奮力側頭面朝孟安,言道:「安……安叔,莫……莫要責難她,此事與小菊……與小菊無……無幹,日後……日後還請看在老……老奴面上,請妳……請妳多加照……照料。我兒年幼,有甚行為不妥……不妥之處,妳便是她的長輩,打……打也打得罵也罵得!」
  孟安近前兩步悲從中來,哀聲應道:「我……我盡力而為便了,然……然……嘿!」
  說話間斜眼向堂上撇去,那自然是說:「然此間命案尚未了結,駱老爺未申便可輕易放過小菊!」
  可面對將死之人,叫他這些言語怎生出口?
  不知是小菊淚水滴在臉上,抑或人之將死回光返照所致,常婆突地睜開雙眼,竟是擡起了另壹只手按在小菊肩頭,顫抖著大聲急道:「兒啊,聽為娘壹句話,算是好叫我死之後得以瞑目。妳速速將腹中胎兒打掉,孟守禮他……他是妳……是妳同父異母的兄長!」
  此言壹出小菊登時瞪大了雙眼,雙唇亦自張開,似有甚麽將要問出,然口中話語卻無法出於唇齒,緩緩轉頭望向壹邊的孟安。
  孟安此時亦悲不自勝,泣泣哽咽道:「是……當年老爺便是那偷香竊玉之人,此後老夫人知悉此事,這才要將當時還是嬰孩的妳急急送走。後來老爺思念妳這親身骨肉,曾多次遣我暗中打探,我這才知個中情由!」
  小菊突聞噩耗心亂如麻,尚未來得及細細思量,突聽得懷中母親言道:「我兒,千般不是都是……都是為娘的錯,今後妳……妳當好好生活,聽取安叔教誨,再不可如往昔般任性……」
  「是……是是!娘……娘妳不要死,娘!」
  小菊見常婆雙目欲合,急急喚道。
  此時小菊已泣不成聲,常婆輕撫其面頰,柔聲慰道:「兒啊,今後為娘便不能陪在妳的身邊,妳自己當實心用事,不可再去想那些投機取巧的事情,娘親救得了妳壹時救不了妳壹世啊,萬萬記得要腳踏實地作……作人!」
  言罷雙目閉合兩手軟落,已身歸那世。
  「常嫲嫲!常嫲嫲!」
  孟安急聲呼喚,然已死之人怎的應聲?
  「哎,這老婆婆就這麽死了!」
  門外壹旁觀之人嘆道。
  另壹人也不禁唏噓:「是啊,好壹個慷慨悲壯的老嫗,為了袒護不孝女兒竟然兩度尋死,真不知此等做法到底值不值得!」
  旁邊壹人搖頭道:「有甚值不值得,自古無不是的兒女,便叫她大逆不道抑或人神共憤,其父母又怎能看著她受苦?」
  突地,堂上壹人大聲慘嚎:「啊——娘——啊——哇——啊啊!」卻非小菊為誰。
  此壹慘呼驚得四下裏陡然間鴉雀無聲,偌大公堂,上下百十號人盡皆默然,唯小菊壹人聲嘶力竭般叫喊。
  許久,小菊聲音間歇,清脆嗓音逐漸沙啞。
  駱文斌身為知縣,自不可坐視,和聲吩咐道:「左右,於我將常婆屍身擡下,好生處置!」
  「是!」
  言罷自有兩名差役走上前去,俯身要來斂取常婆遺骸。
  誰知小菊似瘋了般重重將壹人推倒,張口又來咬另壹人手臂,那人見狀忙閃去壹旁。
  「誰人敢動我娘身子,我今日便和他以死相抵!」
  小菊撕心裂肺般狂叫。
  壹直以來,此女皆活在爭名逐利的是非之地。幼時雖不知自己並非趙員外親生,然庶出之名自小便似烏雲般籠罩,讓她壓抑難當。故此在現實中領悟到,人若想生存必須不擇手段的道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此信條充斥著小菊幼小心房,令她很快便學會了甚多猥瑣計量,本想借此在趙府揚眉吐氣挺直作人,然未等她盡數施展趙員外便已落魄,自己也被納入孟府為婢。
  曾好賴是個小姐的她如何與壹眾丫鬟為伍,心有不甘之下不惜犧牲色相攀附孟守禮,欲借此成就少奶奶地位尊崇。然世事多乖,壹念之差竟使她錯手殺害了自己的男人,毀掉了登天之梯。此女更是恨天地不公造化弄人,仿若全天下的人都是她的敵對壹般。
  公堂之上幾經周折步步驚心,幾次三番面臨國法制裁,突地冒出個常嫲嫲舍身回護,小菊初時只覺幸幸,並未存了多少感激。只因其壓根不信世上會有人甘冒奇險救助他人,在她眼中常婆不過是壹時意氣用事所致,世上哪來真情?
  只當常婆那舍命壹撞,小菊整個人便似給這斑駁老嫗掏空了壹般,自心底冒出個強烈疑問:「怎的妳這般傻,我便是妳女兒也不需如此啊!」
  待到得悉孟守禮竟是自己同父異母兄長之時,小菊更是慘然。未料想自己終日勾心鬥角爭名逐利,為壹己私榮甚至不惜清白身軀大好年華屈身貼靠,到頭來換得了甚麽?換得的是悖倫忘祖,換得的是世人唾罵,換得的是老母慘死,更換得良心無盡的譴責。
  常嫲嫲臨終之時尚念念不忘予她苦口相勸依依難舍,這是什麽,難道這就是人間的無疆大愛嗎,這就是為人母的節操嗎?相去之下,壹己禍福榮辱算得了甚麽,榮華富貴名譽地位算得了甚麽,生死存亡又算得了甚麽?
  紅塵看破,世事便了無牽掛,只有面前這具慈和老嫗的屍身才是自己至關重要的所在。
  眾人見小菊如此這般都覺悲憫,兩名差人手足無措更舉頭望向駱知縣,等他示下。
  駱文斌也自搖頭嘆息,許久才問道:「小菊,汝親母已亡,本縣感其回護生女之情,欲待好生安葬,且叫她入土為安如何?」
  小菊慘笑壹聲應道:「大老爺莫要巧言引誘……」
  此語壹出駱文斌倒也為之氣結。現如今常婆已死,毒殺孟守禮壹案就此死無對證,明明知道小菊便是兇手卻無任何證人證言,無從判罰,正是案件陷入僵局之時。本待趁小菊傷心欲絕之際,出言誘供,盼她神智不明時說漏,露出點滴破綻。怎奈此女居然如此聰靈,竟被她看出意圖,還壹語道破,不免令知縣好生沒有顏面。
  哪知小菊此時目光呆滯神情木然,接著卻續道:「我母為我而死,奴婢深自悔恨。我累了……紛紛爭爭與我已不足道了,如今便將此事緣由說將出來,壹則求壹己心安,再則可正我母清白名聲。」
  言罷淡淡訴出壹段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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