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萍蹤俠影錄 by 梁羽生
2018-5-27 06:02
第十三回 戴月披星苦心救良友 移花接木珍重托珊瑚
張風府這刀雖是畢生功力之所聚,但張丹楓早有防備,隨著刀風,直晃出去,手舞足蹈,故作驚慌失措之狀。張風府越發大怒,罵道:“妳故意來將我戲弄,是何居心?”張丹楓哈哈壹笑說道:“妳不謝我也還罷了,怎麽顛倒罵我?妳看這是什麽?”隨手壹拋,拋過壹封朱漆封口的文書。文書分量甚輕竟給他在數丈之外,像發暗器壹樣的拋擲過來,內家勁力之深雖是張風府那樣的高手,也不覺吃了壹驚。
拆開壹看,這文書竟是貫仲秘密送呈康總管的,內中將出差以來,張風府的壹言壹行都寫在裏面,張風府在五招之內敗與張、雲二人,又不準旁人幫手等事,都有記錄。周山民如何被擒,如何被他混在囚犯之中帶走等事,更是寫得詳詳細細。張丹楓道:“貫仲早已認出周山民,不過他不說與妳知。他當日不及寫信,就密遣心腹,飛服上京,不過對妳尚無大礙,若這封信給康總管見了,可是有所不便!”
張風府擲刀長嘆道:“二弟本是貪心利祿,卻不料他卑劣如斯!”兄弟情深,眼淚滴下。雲蕾忍不住道:“這樣的人,妳還哭他作甚?”張風府道:“到底是兄弟壹場。我不怪妳殺他,妳走吧!”山坳那邊追殺之聲越來越近,張風府將頭顱包好,掛在馬鞍,背向張、雲二人。張丹楓突然抽出寶劍,刷的壹劍刺去,雲蕾驚呼道:“妳幹什麽?”但見張風府痛得哇然大叫,回過頭來,眼中神色,驚駭之極!
這壹劍只削去了張風府左臂壹片皮肉,並無大礙。張風府又驚又怒剛說得壹個“好”字,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快拾起緬刀,與我交手。”張風府恍然大悟,立即拾起緬刀,與張丹楓打作壹團,左臂鮮血,壹點壹點地滴在地上,也顧不得止痛包紮。
雲蕾不覺失笑,心道:“張丹楓真是精靈古怪,這苦肉之計,卻也把我嚇了壹跳。”試想張風府若不被“敵人”刺傷,居所被襲,失掉重犯等事,那就不好交代。
張丹楓邊打邊低聲笑道:“妳適才砍我壹刀,沒有砍著,我刺妳壹劍,卻把妳刺傷,妳服了我吧。”張風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刀法散漫,不料張丹楓真真假假,劍法壹緊,竟如狂風暴雨般的殺來,張風府左臂受傷,險險被他刺中要害,迫得認真抵敵。
只見山坳轉角之處,壹夥人打得翻翻滾滾,直逼過來,前面的是黑白摩訶,後面的壹個老漢壹個道人,卻正是康總管那兩個師叔。黑白摩訶邊走邊戰,雖敗不亂。
三花劍玄靈子忽見張風府被壹個白衣少年殺得手忙腳亂,負傷力戰,不覺驚疑交並,心道:“這少年是何方神聖,年紀輕輕,居然能將張風府打得如此狼狽,難道是康超海言過其實故意將張風府的本事誇張了麽?”立即虛晃壹劍,舍了黑白摩訶,飛身搶到前面叫道:“張大人,妳且退下,待我取他!”
玄靈子是點蒼派有數人物,出手果是不同凡響。只見他長劍壹挽壹送,登時飛起壹朵劍花,手法不變,劍尖又已左右虛刺兩劍,又飛起兩朵劍花。他每出手,都是壹招三式,兩虛壹實,飛起的劍花也是壹大兩小,所以有“三花劍”之稱,等閑人物,擋不了他三招兩式。
張丹楓叫道:“啊呀,不好了!”玄靈子冷笑道:“妳知道不好了麽?”振劍壹揮,但見三朵劍花,齊飛過去,張丹楓腳跟壹旋,團團轉轉,竟然隨著他虛刺的兩劍,直轉過去,雖是三花蓋頂,卻是毫發無傷。玄靈子吃了壹驚:這份輕功,可是人間罕見。不敢輕視,上下前後左右,疾刺六劍,每劍又分為三式,虛虛實實,變化無窮,劍花錯落,有如天上繁星,任是絕頂輕功,也難躲閑。
忽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陡見壹道白光,有如神龍夭矯,從滿空飛降的劍花之中直穿出去。張丹楓拔劍出鞘快捷異常,徒見玄靈子看出是寶劍之時,張丹楓的劍鋒已削到他的手腕。玄靈子若是反劍抵禦,兵刃必然被他削斷,雲蕾看得血脈僨張忍不住叫道:“好啊!”
忽見玄靈子手腕壹翻,白光忽地停住。原來是玄靈子的長劍搭上了張丹楓的劍身,雙劍相交,彼此黏住。張丹楓也不禁大吃壹驚,這玄靈子變招的快捷與功力之深厚,果然還在張風府之上。
張丹楓再走險招,手勁壹松,讓玄靈子的勁力逼來,寶劍陡然移開,彎腰壹劍,刺玄靈子下盤腎水命門要穴。玄靈子長劍呼的壹聲,從他頭頂削過,招數未曾使老,忽地向後壹仰,饒他避得如此快捷,袍角也被削去了壹截。這兩招雙方都使得險極,張丹楓若不是冒險突攻,頭顱壹定被他長劍穿過!
玄靈子連使數招,占不了便宜,勃然大怒,長劍壹個盤旋施展殺手神招,但見劍影縱橫,劍花亂舞,虛虛實實,叫人目眩神迷。張丹楓心道:“在百招之內,我可以與他打成平手,若戰到百招之外,我的武功可就要泄底啦!”將寶劍舞起壹團白光,護著全身,高聲叫道:“單打獨鬥,何時方能了結?餵妳還有壹個夥伴,叫他壹齊來吧!餵,黑白摩訶,放開這個糟老頭兒,妳們走吧!”
玄靈子的師兄鐵臂金猿龍鎮方,以壹敵二,正被黑白摩訶殺得呼呼喘氣冷汗直流,忽感壓力壹松,黑白摩訶同聲笑道:“算妳命大,我的小朋友保妳不死。放妳走啦!”龍鎮方大怒尚待進招,黑摩訶壹杖飛來,龍鎮方斜閃兩步,招數剛剛遞出哪知黑白摩訶這對孿生兄弟,心意相通,他們平日又配合有素停招進招,都似預先約定壹般,龍鎮方向左壹閃,白摩訶剛好搶先壹步,踏上那個方位,白玉杖在龍鎮方背上壹敲,大笑說道:“打妳這不知進退的老猴兒!”大笑聲中,兩兄弟揚長而去。只氣得鐵臂金猿幾乎暈倒地上。
白摩訶這杖沈重異常,饒是鐵臂金猿內功精純,運氣三轉仍是覺得肋骨隱隱作痛。張丹楓笑道:“老猴兒,被打斷脊骨了麽?”鐵臂金猿是成名了幾十年的人物,幾曾受過今日之氣呢?大吼壹聲:“小賊欺我太甚!”怪兵器往地下壹撐,身形撲騰飛起,竟在橫空交擊的劍氣之中,突然下襲。
鐵臂金猿的兵器形似龍頭拐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拐杖多了兩樣東西,壹樣是在拐杖的尖端,伸出壹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指,可以勾刺撕拉;拐杖上又長滿尖刺,整枝拐杖除了手握的龍頭把手部分,其余都不可接觸,舞動起來,確是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攫人之勢。
張丹楓獨戰三花劍玄靈子已感吃力,猿臂金猿突然來襲,有如空中伸下怪手,天靈蓋幾乎給拐杖尖端的鐵掌抓著。張丹楓吃了壹驚,劍訣壹指,劍光飄忽,壹招“分花拂柳”,似東似西,分襲二人,鐵臂金猿壹聲低嘯,倏忽連進三招。猿臂般的怪兵器竟隨著劍光飛舞,撲擊擒拿,張丹楓也不覺暗暗道好心道:“這鐵臂金猿果然名不虛傳,在苦戰黑白摩訶,捱了壹杖之後,居然還是這般了得!”玄靈子的三花劍也驟然加緊,劍劍直取要害,張丹楓應付為難,卻是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兩個老賊壹齊打發,省了多少功夫!小兄弟上啊!”雲蕾木然不動,忽見張丹楓壹個踉蹌險險被玄靈子的長劍釘住,剛壹閃身,又幾乎給鐵臂金猿的怪兵刃勾著咽喉,真是險象環生,令人驚心動魄。張風府退下壹邊,看得十分心急,見雲蕾遲遲不上,幾乎要替張丹風催出聲來。
忽見青光壹閃,雲蕾揮劍疾上,張丹楓壹聲吹呼,白光暴長,似千裏洪波,潰圍而出,青光白光,壹合之後,忽如壹道光環,四邊擴展,雙劍合璧,威勢暴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只覺敵人的劍勢,有如排山倒海般地直壓過來,嚇得連連後退。玄靈子尚待覓隙進擊,但雙劍合璧,首尾相連,天衣無縫,攻守俱妙。玄靈子不還擊也還罷了,壹劍插進,雙劍忽地壹合壹絞只聽得壹片斷金戛玉之聲,玄靈子的長劍給交叉截為四片,不是縮手得快,手指也幾乎全被削掉。鐵臂金猿大吃壹驚,怪兵刃急往外封,只聽得喀嚓壹聲,雙劍齊下,拐杖尖端的鐵掌亦被削了,鐵臂金猿這招用得太急,鐵掌被削,陡然壹震,身軀險險撲倒。張丹楓哈哈大笑,道:“真是個不知進退的老猴兒!”飛起壹腳,正正踢在敵人的膝蓋骨上,鐵臂金猿定不著身形,壹個翻身,跌出五六步外,“咕咚”壹聲,雙腳朝天,大腿竟給自己的怪兵器碰著被拐杖上的尖刺戳傷十幾處傷口。
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在江湖上是何等威名,不料不過十招左右,就被兩個少年殺得大敗,兵刃被削人亦受傷,狼狽十分,顏面無光。不待張、雲追來,立刻翻身便走。
張丹楓仰天大笑,揮手叫道:“小兄弟,快快追啊,捉這兩個老猴兒!”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嚇得魂不附體,跑得更疾,其實張丹楓不過是嚇嚇他們,若然真個追趕,他們就是沒有受傷,也定必被張丹楓趕上。
張風府故意大呼小叫,作揮刀力戰,抵禦強敵之狀,待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去得遠了,這才噗嗤壹笑向張丹楓謝道:“我今日受妳壹劍,甚是值得。他日至京,還請到舍下相會。”將京中的住址說了,又道:“張兄,雲兄,妳們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可合而不可分,朋友之間,縱有什麽意氣,也該消除才是。”張風府哪知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道是他們鬧了別扭所以特加勸解。他雖說的二人,卻是單獨面向雲蕾,雲蕾面上壹紅,低首不語。張風府心中奇道:“這位雲相公亦是俠義之士,何以未語先自含羞,倒像壹個未出過門的閨女?”正想婉言再勸,張丹楓道:“妳瞧,他們來了!”
只見雲重與樊忠從山坳轉了出來。原來樊忠昨晚剛剛將周山民帶出後門,就冷不防被張丹楓與黑白摩訶制服,其後張丹楓引開張風府,黑白摩訶用迷香迷倒了禦林軍,在附近埋伏,恰恰趕上時候,待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在客店中走出之時,便引他們趕到青龍峽附近□殺。樊忠也被他們擒到青龍峽,縛在壹棵大樹之上。黑白摩訶在青龍峽谷口與強敵□殺半夜,不分勝負(這也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為何在十招之內就敗給張、雲二人的道理,不然按他們的功力總可以抵擋到二十招以上的)。雲重與雲蕾在三岔道口,聽到左面道上的□殺聲,便是他們所發。待雲重趕到之時,已是天光大白,只見樊忠被縛在樹頂,飄飄蕩蕩,鐵臂金猿、三花劍與黑白摩訶高呼酣鬥,插不進手去。雲重爬上樹頂,將樊忠解下,樊忠被縛得久了,手腳都已麻木,雲重替他推血過宮,手術尚未做完,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已被黑白摩訶引開。
待樊忠完全恢復之後,再趕來時,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已被張、雲聯劍打得大敗奔逃。
雲重見了張丹楓,驀地壹聲怒吼,揮刀疾上,眼中就像要噴出火焰壹般。張風府心中奇道:“何以雲統領如此恨他?”樊忠也揮動雙錘助戰,張丹楓身形飄飄,力戰二人。雲蕾心中痛苦之極,獨倚崖邊,眼睛發直,顯得十分惶惑,壹片茫然。
張風府喝道:“住手!”樊忠先收了雙錘,雲重左刀右掌卻仍是連連進招,叫道:“大哥!此人是奸賊張宗周之子,不能放過他。”張風府嚇了壹跳,樊忠又舉起雙錘,張風府道:“三弟休得妄動,昨晚連接的意外之事,實是他救了我們。待我問明。”揚刀喝道:“張丹楓,雲統領所言是虛是實?”張丹楓仰天狂笑,吟道:“堪笑世人多白眼,蓮花原自出汙泥!妳看我的行事,還不知我的為人嗎?何必要喋喋不休,查問我的家譜?”
張風府壹愕,心道:“是啊!他即是張宗周之子,又有何幹?”大聲喝道:“雲統領住手!此人對我們實是壹番好意,不可以怨報德!”雲重呼呼兩掌,叫道:“大哥妳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家的大仇人!有仇不報,豈是丈夫?”張風府勃然發作,怒道:“好也,妳報妳的仇,我不管妳!”雲重施展大力金剛手法,狠狠撲擊,忽聽得“當□”壹聲,左手單刀已被張丹楓的寶劍削斷。雲蕾壹聲驚呼,飛身壹掠,青冥劍當中壹格,將張丹楓的寶劍格開,張丹楓本就無意刺傷雲重,趁勢收招,跳出***。張風府見雲蕾躍出,起先以為他們是聯劍對付雲重,不由得大吃壹驚,急也連忙躍出,陡見雲蕾橫劍格開,先是壹怔隨即笑道:“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結,妳格得好!”壹把拖了雲重,說道:“妳已見過真章,還不走麽?”雲重狠狠地盯了張丹楓壹眼,心中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十年苦功,竟打不過仇人的兒子,被張風府拖開,也只好隨他而去。
雲蕾壹劍格開,忽地“哇”的壹聲哭了出來,跌倒地上,雲重已轉出山坳,回頭望她壹眼,心中甚是疑惑。張風府怕他再回去糾纏,笑道:“妳管別人的閑事做什麽?”拖著雲重,走出山谷。
雲蕾擡起頭時,已看不見雲重的背影,不由得哀哀痛哭,低喚“哥哥!”忽覺張丹楓輕撫她的秀發,在耳邊柔聲說道:“小兄弟,哭吧,哭吧!哭個痛快,妳就舒服啦!”他這麽壹說,雲蕾反而不哭了,翻身坐起,推開張丹楓的手說道:“我哭我的,誰要妳管!”
張丹楓笑道:“小兄弟,妳這是何苦來?世間多少事令人傷心,妳哪有這許多眼淚?”雲蕾被他勾起心事,淚又滴下。張丹楓道:“其實人生最多也不過百年,多少大事情還做不完呢,個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雲蕾壹躍而起,怒道:“妳倒說得風涼!”張丹楓見她已肯開口說話,心中大慰,又道:“我爹叫妳爺爺牧馬二十年,這確實是對妳們不起,可也無法挽回。妳爺爺之死,卻與我無涉,我再三說及,妳都不信我麽?”雲蕾想起這羊皮血書,乃是爺爺在牧馬之時便已寫了,可見爺爺縱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報仇,更是傷心淚下。
張丹楓嘆了口氣,道:“妳哥哥的大力金剛手法,功力非凡,我聽師父說過,當今天下擅長大力金剛手的,只是有限幾人,尤以董師伯最高,看來妳哥哥乃是董師伯的高足。”說完之後,又長長嘆了口氣。雲蕾忍不住說道:“我哥哥的藝功正是董師伯所授,這也惹了妳們?妳唉聲嘆氣,卻是為何?”張丹楓道:“想我們三人,都是同門手足,原應親若壹家。而今卻被死去了的人,隔開了我們活著的人,令我們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這豈不可哀!”雲蕾如受壹棒,急急避開張丹楓投擲過來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語。
張丹楓又嘆了口氣道:“妳既不肯相諒,那麽咱們還是分手了吧,免得彼此傷心。”雲蕾忽道:“且慢。”張丹楓回頭說道:“嗯,妳本是冰雪聰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雲蕾又避開張丹楓的目光,道:“妳我之間,已是無話可說。周大哥呢,妳將他劫到哪裏去了?畢老前輩呢,妳可見著他麽?”張丹楓心中暗笑,說是“無話可說”,偏還有那麽多話,笑道:“山民大哥對我敵意甚深,我已將他擊倒了。”雲蕾道:“什麽?”張丹楓笑道:“他被樊忠帶出後門之時,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已將來到,我怕他們撞著,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勸畢老前輩與他速速乘我的白馬離開,他不肯聽,我只有將他的穴道封閉,由黑白摩訶先去阻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壹程,三人同乘白馬不須壹刻,便將他送到藍家。我的點穴手法,有輕有重,輕者過了壹個時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約已在藍家喝壓驚酒啦。”雲蕾又是佩服,又是驚奇,卻淡淡說道:“妳壹晚之間,竟做了那麽多事。”張丹楓道:“我的白馬日行千裏,這算得了什麽?”
話說完了,雲蕾又是黯然不語,再度避開張丹楓投過來的目光。這時旭日東升,已在青龍峽上空,布成了繽紛奪目的綿幕,春色將殘,雜花生樹,梨花如雪,曉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麗清幽。張丹楓忽然摸出了壹封信,道:“煩妳交給翠鳳姑娘。”雲蕾並不回頭,反手接信,她明知與張丹楓不免壹別,是以強自壓制,免得多瞧壹眼,多增壹分傷心。張丹楓嘆了口氣,騎上白馬,緩緩走出山谷,馬蹄踏著零落的花瓣,放聲歌道:“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壹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這是宋人王滂懷念改嫁了的妻子的壹首小詞,而今由張丹楓唱出,卻別有傷心之處。雲蕾聽得如醉如癡,心道:“我雖然恨妳,但我這壹世絕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爺對我何其殘酷!”
歌聲回旋,花瓣零落,張丹楓的影子又不見了。雲蕾凝著淚珠,沐著陽光,跟著也走出了山谷。
正午時分,雲蕾回到飲馬川寨主藍天石的老家,周山民果然喝過了眾人給他擺的壓驚酒,正在與群豪談論。畢道凡壹見雲蕾,哈哈笑道:“昨晚我丟下妳壹人先走,本是掛心,可是壹想到有張丹楓暗中照應,我就無顧慮啦。”言下之意,對張丹楓竟是十分佩服。藍天石也道:“咱們費盡心思救不了人,張丹楓壹來,事情便輕輕易易地辦妥了。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測。”對張丹楓敵意甚深的郝寶椿也道:“看來此人也是個熱血漢子,咱們以前可錯怪他了。”正是口有所道,皆是道及張丹楓。周山民看了壹眼雲蕾道:“可惜他是雲相公的仇人,要不咱們真該好好與他結納。”雲蕾面暈紅潮,默然不語。石翠鳳道:“雲相公,救出山民大哥,妳也有功,妳怎麽不說話呀?”
雲蕾道:“我有什麽功勞,我不過是棋盤上任由擺布的壹只小卒罷了。”石翠鳳好生不悅,道:“誰人能擺布妳?”雲蕾其實是心有所思,沖口而出,被她壹問,不覺啞然失笑,卻又黯然說道:“我是說我是由命運所擺布,不能自主。”眾人相顧愕然,不知她何以沒頭沒尾,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周山民忽道:“真是的,妳與張丹楓結下宿世之仇,豈不正是命運的擺布?”要知周山民雖是對張丹楓漸有好感,但壹想起雲蕾對張丹楓所藏的深沈情感,便不覺黯然自傷。
石翠鳳道:“妳們怎麽像和尚談禪似的說個不休。雲相公妳是不是還進京?”正想說要跟“他”同去,雲蕾忽道:“嗯我幾乎忘記了,有壹封信要交給妳。”石翠鳳道:“張丹楓何以有信給我?這倒奇了。”又道:“妳與他既是有仇,卻又如同好友壹般,這也真奇!”邊說邊拆開信,叫道:“原來是我爹爹的信。咦,有什麽急事要我回去?雲相公,這信封裏還套有另外壹封信是交與妳的,不,是托妳轉交給閣老於謙的,呀這可不是他的字跡呀!”再看下去道:“原來交給妳那封信又是另壹個人寫的,怎麽要這樣輾轉相托呢?”雲蕾接過那封信壹看,信封上那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托雲蕾轉呈閣老於謙。雲蕾的心蔔蔔地跳,這字跡竟然是張丹楓的!是張丹楓怕自己不肯接受這份人情,還是其中另有深意?
石翠鳳看完了信好生失望,說道:“爸爸有事要我回去,妳又要進京,咱們不知何時再見?”雲蕾正喜擺脫了石翠鳳的糾纏,笑道:“有緣自能相見。”眾人都當作是這對小夫妻打情罵俏,不覺哄然大笑,把石翠鳳弄得粉面通紅。
第二日,群雄各自分散東西,畢道凡到華山避禍,周山民也不敢在關內久留,準備仍回山寨。雲蕾單身匹馬獨自入京,石翠鳳與周山民送她壹程,依依不舍。將分手時,雲蕾忽道:“鳳姐,妳先回去,我與周大哥有幾句話說。”石翠鳳眼圈壹紅,若是往日,定然生氣,又要罵雲蕾心中只有義兄,沒有她了。只因周山民曾舍命救過她,脾氣發作不出,只好咽下悶氣獨自回去。
周山民道:“我以前把張丹楓當作奸賊,如今看來,他倒是個濁世的奇男子。妳到京中探個明白。若然妳的爺爺不是他家害的,牧馬二十年之仇,似也不必殺他壹家報復。”周山民昨晚想了壹夜,想起各有緣分各人情有所鐘,不覺心灰意冷,他本是俠義之人,傷心之後,胸襟反覺比以前開闊,是以說出了這番話。雲蕾聽了大為感動,說道:“此事後談。我有壹件東西要送給妳,不,這本來就是妳的東西。”說罷取出壹枝珊瑚,遞過去道:“現在這珊瑚也該物歸原主啦!”周山民見了面色壹變,道:“妳、妳這是什麽意思?”正是:
接木移花施妙手,姻緣有定莫強求。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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