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天命（二）

　　天命？
　　方白鹿不是第壹次聽他提起這個詞——但在此刻，其中蘊含的某種險惡意味正悄然攥住他的心頭。
　　二妮鬼鬼祟祟地轉動腦袋朝其余兩人瞅了瞅，滿臉的雲裏霧裏。她忽地用僅剩的獨臂叉住腰，眼睛狠狠瞪大：
　　“餵！小鬼！不是開會嗎？妳跟頭家在這搞什麽加密通訊呢，妳看他氣成鼻孔冒火了！”
　　方白鹿被二妮的兇惡口吻重新喚回現實：
　　“二妮，妳先閉——先別打斷。小新，妳能不能給我壹個‘天命’的詳細定義？不要像上次說得那麽模糊。就當它是個產品，能擺到咱們店裏架子上賣的。用這種思路，好好描述壹下是怎麽回事。”
　　他盡量輕緩地比劃著雙手，用肢體動作暗示自己平靜下來——他需要能冷靜思考的自己，而不是個被奇異幻象沖昏腦袋的傻子。
　　弧光燈的暗黃光暈打在三個人身上，照出的陰影在墻上散成模糊的壹團。
　　到這時，方白鹿激蕩攪動的心湖反倒變得沈寂：有可供思索的出口，和像無頭蒼蠅般焦慮是兩碼事。
　　之前自己還覺得新只是被某種荒人的宿命觀念所迷惑，但現在……
　　新將手指向店裏七歪八扭的貨架上，壹根幹枯海蜇般的人造經脈：
　　“老板，這些廢品是妳收來的吧？它被垃圾佬撿來賣給妳。但在被撿來之前，先是被上壹任主人用得寸斷。這些都是必然發生的，在被生產出來前，它就註定會經歷報廢和被撿拾，最終來到這裏——這就是天命。”
　　看見認真舉例的小新，方白鹿忽地松了口氣：
　　“原來只是粗糙的因果決定論麽？”
　　“妳說的是因果關系？上個瞬間決定了下個瞬間的發展，所以壹切早已註定？胡說！先不談妳舉的例子有沒有真正的因果聯系。妳沒上過學，可能沒聽過壹門叫作‘量子力學’的學科，我跟妳說——”
　　新盯著方白鹿，目不轉睛地繼續說了下去：
　　“有人告訴過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伐樹，後人曬傷。天命不是那些行者在底層邏輯輸入的‘因果’，而是‘承負’——不是線，而是網。荒原中的昆蟲振翅，會在城市裏掀起狂風；投石入水，就會砸出波紋。每個人的天命相互交織成萬物之氣，那是壹個整體。所謂的測不準，只不過是沒找到那些偽隨機數的種子罷了。”
　　雲遮霧罩的描述讓方白鹿剛壓下的火氣，轉瞬又冒了起來：
　　“妳在這跟我角色扮演謎語人呢？！不是讓妳好好說嗎！”
　　因果，方白鹿還有所耳聞；但另壹個詞他可從來沒聽過。
　　承負？這是什麽東西？
　　二妮扯了扯方白鹿的襯衫，聲音少見的低緩：
　　“頭家，小鬼講的我有聽過……‘承負’是練氣士愛用的詞，微機道學研究會之前給我們公司發了什麽《太平經》作為員工讀物，我上廁所的時候看過壹些。”
　　“練氣士？那這多半是道學的術語……”
　　壹時間，他如墜冰窟：在這個時代，不能再將壹些東西當做普通的神秘學或哲學觀念看待了。
　　二妮繼續解釋了下去，其中的內容令方白鹿背上的寒意更重：
　　“‘承負’……大概就是世界上的壹切互相影響吧：現在是未來的總結，未來是現在的投射。算是2.0版的‘因果’吧？我同事是這麽說的。”
　　新的眼中透出落寞與失望，接過二妮的話頭：
　　“她說的對……雖然每個人都有天命，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得知天命的運氣。像我，只能當個行屍走肉……不了解自己的路徑會通往何方。”
　　煙霧雜亂無章地從新的呼吸其中四散而出，表現出其主人的混亂心情：
　　“我也只知道這麽多了……”他舉起手——略微的遲疑後，新輕輕拍了拍方白鹿的胳膊；“大喜事，老板。得知了天命，這是件大喜事。”
　　“這哪裏是喜事了？”
　　方白鹿很想把自己在觀想中所看到的壹切告訴眼前的兩人：
　　他們的心愛兵器或深嵌肉體中的植入物被自己擺在櫥窗中，而物事的主人卻不知所蹤——不僅僅是他們，還有自己的其他朋友……
　　“‘誠摯懷念十佳’……後面的是‘員工’兩個字吧。懷念……”
　　似乎是感覺到方白鹿的黯然，新繼續用自己的奇怪理論勸說著：
　　“老板！如果萬事萬物都是隨機的，不更令人害怕嗎？我不懂‘道’究竟是什麽，但肯定不是壹個裝著骰子隨便搖晃的骰盅。”
　　方白鹿忽地湧出壹股奇怪的悔意：
　　要是自己“前世”上大學選了物理專業，理論的武器此時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以至於連個半大小孩的古怪世界觀都駁不倒。
　　他踏進高考考場時本信心滿滿，最終卻因為選擇題的小小失誤，與理想中的專業陰差陽錯。
　　“要不是前壹天晚上太興奮睡不著，那道題也不會選錯——操！”
　　方白鹿狠狠掐了壹把自己的腰側，將自己從胡亂的迷思中喚醒：這種莫名的倒推因果，正讓他陷入新的思維方式裏。
　　“不，這些例子根本沒有明確的因果關系。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上帝擲骰子，對！不然我這麽推，可以壹路推到我在娘胎裏就註定高考失利了……”
　　他渾然不知自己引用錯了名言，只是自顧自地壓下愈發惶恐的情緒——新能給出的信息已經掏光了，現在需要的是進壹步的行動：
　　“這些東西是誰跟妳說的？妳不可能壹個人蹲在野外琢磨這些吧。”
　　既然新所說的是“轉述”，那他的老師肯定對這方面的了解肯定更多。
　　“是‘阿塔拉’，她告訴我的。”
　　“阿塔拉(Atara)？這名字跟小新的聽起來差不多啊。”方白鹿順著新的發音，將手指點在掌心比劃著；“是新（Arata）羅馬音的反寫……”
　　他忽地明白了這位阿塔拉究竟是誰：
　　“是妳進城找的人。就是那個妳每夜共舞的血親。”
　　方白鹿轉過頭，回憶著新之前所說的話。這個不知道是新姐姐還是媽媽的女人，肯定比他更了解這其中的隱秘。
　　“我幫妳找到她，我也有話要問。”
　　“不要！”似乎是因為還沒從起伏的心情中回復過來，新少見地在聲音中流露出了驚愕；“那是她的天命，我不該去幹擾的！”
　　“聲音都發抖了，這麽抵觸？”
　　方白鹿稍稍彎腰低頭，好將自己與新的視線齊平。
　　“不、不……妳怎麽會這麽想呢？”他拍了拍新的肩頭，這次沒有將心頭的煩悶發泄到這少年身上；“跟我說的那些東西妳都忘了嗎？壹切都是天命的壹部分……妳提供線索給我，我來找到她，不正包含於天命之中嗎？”
　　見小新不發壹語，方白鹿狠狠咬了咬牙，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每個人都有天命，哈？如果妳的‘天命’就是離開荒原，經人介紹來到我們店裏工作……並通過我來找到妳的阿塔拉呢？”
　　說出這些話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是違心的，甚至有些難受。
　　就算只是表面上附和這些話，都讓他覺得是向某種奇詭的未來妥協。
　　青灰色的煙氣急促地從呼吸器中股股刺出，在三人中間震蕩。
　　但這些話語的武器也起了作用，新忽地用兩手捂住腦側，似乎正發著頭痛：
　　“她……就在市中心那壹塊。但更精確的位置，我就不知道了……”
　　“市中心？荒人怎麽會自己跑進富人區？”
　　雖然還帶著些疑惑，但發現新的態度開始松動，方白鹿便急忙趁熱打鐵：
　　“我來找，門路多得很。放心，沒我找不到的人。”
　　本來他還打算用些常規手段，但現在卻打算直接叫壹線牽?的紅娘來尋人了。這時候不能還動著節約成本的念頭——也該把本月的最後壹次配額用掉了。
　　新仰起頭，將手劃過自己的臉框：
　　“她長得和我壹模壹樣……不，應該說是和我植入呼吸器前壹樣。”
　　方白鹿望著新的呼吸器——它已取代了嘴唇與周圍的口輪匝肌。從嵌入深度來看，被取代的甚至還有咬合肌，呼吸器已與牙床緊緊貼合在壹起。
　　就算用手術取下，也很難還原出新本來的樣貌。
　　“樣貌相同？是雙胞胎麽。他們到底是怎麽個關系，都把我弄糊塗了……”
　　方白鹿從櫃臺下翻出筆記本與自己裝配的通訊器，開始輸入49位的密碼：
　　“除了臉呢？還有什麽特征？”
　　新有壹雙細長的眼睛，瞳仁黑白分明；延伸出呼吸器的山根筆挺，看得出鼻梁也很高挑挺拔。但這還不夠，不足以在數百萬人中定位到他口中的“阿塔拉”。
　　“她以前狩獵和做夢的時候，都會戴上壹副面具。”新舉起手，在額角比劃著；“是在培養皿中用皮肉縫制的面具，長著兩根角。”
　　他把手按住眉心，緩緩轉動：
　　“這裏有個黑色素沈澱出的圖案，像壹個逗號。”
　　“陰魚……”
　　方白鹿意識到，他所描述的圖案是太極圖中的壹部分。
　　戴著附有道學標記的面具，又能使用觀想機——
　　是個練氣士？
　　“這些就夠了。”
　　獨特的面具，這種特征足以定位目標。
　　方白鹿低下頭，用植入的喉麥與壹線牽?的AI紅娘溝通。
　　新的眼中透露著熱切，十指不安地攪動。二妮忽地用完好無缺的那邊肩膀撞了撞他，做了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他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方白鹿還沒有來得及細思，紅娘便傳回了答案——那回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將身體靠住櫃臺，低聲說：
　　“妳的阿塔拉在顯應宮……在微機道學研究會的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