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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等壹個人,老板娘

等壹個人咖啡 by 九把刀

2018-10-1 15:07

  “對不起。”我。
  “不用對不起,妳從未應允過我什麽。”他。
  “對不起。”我哭了。
  “不用對不起,有些事,壹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努力是沒有用的。”
  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
  “對不起。”女孩子將臉埋在雙掌裏。
  “不用對不起,不過妳要明白,有些事,是壹萬年也不會改變的。”
  他堅定地說:“我永遠都在等妳當我的新娘子。”

  【4.1】

  “拜!別忘記明天要模擬考喔!”
  小青騎著腳踏車向我揮手,朝著不遠的火車站金石堂的方向騎去。
  “拜托,這種事怎麽可能忘記?”
  我嚷著,揮揮手,鉆進窄小的地下道裏,往光復路前進。
  每天打工,我並不覺得困擾或疲倦,反而是上學,唉。
  在臺灣,高三的生活實在不怎麽彩色,美術課、工藝課、體育課、書法課、班會通通都是虛有其表的掛名,三不五時就有老師要借去考試或趕課,就算沒課可趕沒試可考,他們也會來個請術科老師讓學生自習。好像學生沒有考上臺大法律系,這些老師就會很對不起他們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過我念的竹女這壹點就好多了,強調五育並進是竹女傳統驕傲,連體育老師這種愛裝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課來考試。不過考試連篇仍是少不了的壓力,有時壓力大到連續得十次憂心癥也不奇怪。
  只有回到“等壹個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幾點咖啡漬的工作圍裙,站在吧臺後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團團圍抱,我才能稍微喘壹口氣。
  “今天氣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見地問。
  阿不思常常壹言不發,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個啞巴我也不覺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沈默,因為她的沈默不只是個性,還有那麽壹點智慧。
  “明天要模擬考,好煩。”我邊看著貼在櫃臺上方的英文片語邊調制炭燒冰咖啡。
  “要不要早點下班,我沒關系。”老板娘笑笑,這陣子她在迷剪紙。
  我看著根本不打理店務的懶散老板娘,她大我十歲,今年不過二十七,年紀輕輕就已養成什麽都沒關系的個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擬考就是模擬考,不會因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會考。
  “老板娘今天心情很好。”阿不思開口。
  “為何?”我問,其實我也沒看過老板娘心情真的壞過。
  “今天下午有個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師點了她的老板娘特調,兩個人聊得可開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臉上笑的很開。
  “喔喔,原來妳今天剪紙都挑粉紅色的色紙,是因為談戀愛喔?”我跟著高興。
  老板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紙好像是個傳統式樣的騎鶴老翁。
  “對方是什麽樣的壹個人啊?”我問。
  此時店裏只有兩個人,不忙,但透明的門外卻擠了五個高中生不停在嬉鬧擠擠,我立刻認了出來,是上次亂點“華山論劍之黯然銷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們又在計畫些什麽。
  “壹個未婚、三十多歲的電腦工程師,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亞的附近,兩個人、兩臺筆記型電腦,好像事情永遠忙不完。”阿不思說也註意到門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澤於今天來過了。看來我今晚微弱的動力又少了壹點。
  但我偷偷瞧著老板娘剪紙的表情,真是有夠春心蕩漾。我原本郁悶的心情逐漸紓解開來。
  店裏的菜單上,壹直有個醒目的“老板娘特調”項目,壹杯九十九塊,附註寫著:可以跟老板娘聊天,時間?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吧。
  這是個謎。
  記得我忍不住開口詢問老板娘的那天,是我剛剛錄取進“等壹個人”咖啡店的第二個禮拜,壹個天氣涼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個剛剛返國任教清大的教授連續三天都來店裏坐,也連續三天點了“老板娘不確定特調”。我記得他是個教物理的。

  “所以,這個世界所有的壹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則來解釋羅?”
  老板娘好奇地捧著冒著蒸氣的熱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藍山咖啡,因為上面漂著幾片不知所以然的檸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胡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篤定。
  “也不盡然,站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角度來分析文本,妳剛剛短短壹句話總共二十三個字,卻有四個矛盾點,或者說,有四個邏輯不相稱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觀點來看,這四個邏輯不相稱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環環相扣無痕。”
  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璣就會死掉壹樣。
  身為高中生社會組的我,在櫃臺後聽得霧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組的學生可以聽得懂。
  他根本只是個學術暴走族,不炫耀會死。
  但老板娘卻沒有反唇相譏,了不起的涵養。
  她很自然地與物理教授從牛頓第三定律談到宇宙生成,然後又從演化論談到從電影《撕裂地平線》中由人工制造黑洞的技術問題,兩人時而開懷大笑、時而嚴肅皺眉,講到宇宙膨脹論的時候兩個人更是張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體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卻沒有來,第五天也沒有來。
  第六天,物理教授來了。
  但他點的卻不是“老板娘不確定特調”,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幾天她沒有來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後不得不換換口味。
  老板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臺上獨自翻閱新聞周刊,沒有過去小圓桌與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來場學術演講的欲望壹直在他的臉上無處暴走著,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後物理教授失望走了,從此我只看過他兩次。
  我當然也感到很疑惑。

  【4.2】

  面容秀氣、幾乎不施脂粉的老板娘年紀輕輕,雖然掛了老板娘三個字,但行為舉止卻像個不打算寫論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裏看雜誌、看書、做小學生做的勞作,例如做燈籠或是用吸管蓋小房子等,從沒見過她為客人斟上壹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過的杯碗殘余。
  唯壹說得上“打理店務”的部份,大概是老板娘偶而會帶些小擺設做點修飾,卻也稱不上什麽工程。
  但,老板娘每天都會親手準備壹點特殊單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隨時沖上兩杯。其全名“老板娘不確定特調”,簡稱老板娘特調。
  “不確定”三個字,是因為老板娘沖泡咖啡的技術比我還不穩定。
  老板娘用手動磨咖啡豆的樣子,像極了在月亮上搗藥的玉兔,既笨拙又可愛,但磨出來的咖啡粉總是粗細不壹,故意搞砸似的。然後是沖泡的過程,不管老板娘用的是咖啡壓濾壺、滴漏式咖啡機、摩卡壺、濃縮咖啡機、虹吸式咖啡壺、甚至是單純的布織濾網,她都表現的像是第壹次使用那麽手法拙劣,不是讓咖啡粉浸泡過久,就是將濾孔開的過大,總之每壹次煮出來的咖啡都無法保證品質,難有佳作。
  我懷疑這間店沒有阿不思的話,大概撐不到三天就會倒閉。
  “特調”兩個字,當然就是老板娘親手烹制的別出心裁。
  有時候在味道芬芳、生氣蓬勃的肯亞咖啡上放幾片詩情畫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帶酸味的哥倫比亞中沈入幾顆酸梅,也曾做過胚芽咖啡之類乍聽很正經的怪東西。這些還算是好的,有壹次我還看見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黃金海岸綜合咖啡中,放入壹粒剛剝完皮的橘子,她竊笑的表情讓我覺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這些怪現象我當然也跟家裏的人提過。
  “妳們老板娘好奇怪,我看,我找個時間過去點那杯老板娘拉肚子咖啡,順便問她為什麽要那麽奇怪吧。”爸爸聽我敘述完,這樣下結論。
  “外星人,壹定是外星人。”哥哥也壹樣。
  “妳在那裏打工真的沒有危險嗎?她會不會私底下跑去縱火?”媽媽總是過分擔心。
  “其實老板娘人很好,每個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為跟我們住太久所以妳們都沒有發現而已。”我說,靜靜看著哥,他正在客廳刮腋毛,壹臉白癡地笑。
  而每日壹變只賣九十九元的老板娘不確定特調,每天只與壹個有心人分享。
  誰沒有口福點了,就可以與老板娘共同享受壹杯咖啡的聊天時光,當作拉肚子的補償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離去後,我終於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板娘身旁。
  “老板娘,可以問妳壹個問題嗎?”當時我剛入店沒有多久,其實不大好意思詢人隱私,但我已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妳想問我,我每天那麽無聊沖兩杯難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麽意思吧?”
  老板娘將臉從雜誌堆裏擡起,她的笨拙只存在於沖泡咖啡時的刻意。
  “對啊,我才來幾天就覺得好奇怪,老板娘,妳為什麽每天都要親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時候快要打烊了,還看見妳戀戀不舍地坐在圓桌子旁等人點老板娘特調,有客人點了,那壹天妳好像就會很開心,如果沒有,妳好像會蠻失望?”我問。
  老板娘假裝秘密被發現,賊賊地笑著,然後完全忘記我的問題似的。
  就這麽過了十分鐘。我,當然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
  但我壹直有預感,將來有壹天這個謎終究會解開。
  解開時,我就能看見老板娘藏在慵懶背後的,那雙明澈眼睛。
  “阿不思姐姐,我要——我要五杯——”
  壹個顯然是猜拳猜輸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櫃臺前囁嚅著。
  還是同壹個,上次點黯然銷魂咖啡的那位。真該練練猜拳技術的。
  “五杯什麽?”
  阿不思的臉部肌肉完全沒有壹絲牽動。
  “我要五杯——那個——那個——降龍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熱咖啡——”
  高中生很艱難地背完,我笑了出來。
  “滿十八歲了嗎?”
  阿不思冷冰冰地問。
  “啊?還沒。”高中生有些震驚。
  “降龍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熱咖啡要十八歲以上才能喝,三歲小孩都知道,去跟妳的同黨說,改點別的幼稚壹點的咖啡。”阿不思拒絕。
  高中生落荒而逃,臉紅紅地回到那群狐群狗黨,然後又是陣哄堂大笑。
  “年輕就是美好,做什麽蠢事都會被當作英雄。”
  老板娘回頭看著那群喧嘩吵鬧的高中生,忍不住發笑。
  我深深吸了壹口氣。
  “老板娘,妳記不記得有個問題還沒回答我?”我看著心情很飛揚的老板娘。
  我想,現在也許是個得到解答的好時機。
  老板娘看著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問什麽。實在是個很聰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僅來自於淡淡的成熟,還有舉手投足間的慵懶自在。
  只有真正的聰明人,才能夠得到這份慵懶暇逸的氣質。
  “我不是壹直都壹個人。”老板娘停止手中的剪紙,對阿不思說:“給我壹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哇,我想,我又要開始說故事了。”眉毛上揚。
  阿不思理所當然的笑笑。
  短短三分鐘,阿不思變魔術般在老板娘面前放上壹杯熱咖啡。
  而我的面前也擺了杯熱巧克力。
  阿不思用壹種很特殊的眼神告訴我,那個故事她已聽過,示意我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
  我同意了,我是個很喜歡聽故事、聽故事時也喜歡專註的女孩。
  我看著老板娘第壹次喝“老板娘特調”之外的咖啡。
  比起我的熱巧克力,低咖啡因的香氣略顯單薄了些,但清爽沒有厚瑣的負擔,很像我眼中想像的,老板娘的人生。
  或許,這點觀察也可以在我偉大的“咖啡/個性”記事本裏添上壹個小小記錄。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阿不思壹樣,是個不喝咖啡的人。”
  老板娘聞著咖啡香,那淡淡的蒸氣撫摸著她略顯清瘦的臉頰。
  “但我有壹個從小壹起長大的好朋友,他非常喜歡喝咖啡,喜歡到連我都不由自主端起咖啡,進入他的世界。”老板娘壹邊說著,壹邊端詳著左手無名指。
  當時我年紀還小,但我明白,那裏是壹個女人,身上最幸福的位置。
  “妳很喜歡他,對吧?”我猜。
  “壹開始沒有那麽喜歡,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無話不聊的同黨。原本我以為,我們到了人生某個分歧點,例如國小畢業、例如國中畢業等,我們就會理所當然穿上顏色不同的制服,走進不同的人生,跟大多數人壹樣,回憶塵封在畢業紀念冊上的短短祝福。”老板娘的眼中充滿了得意的光采:“但沒有。”

  【4.3】

  他的雙親在他國小畢業典禮那天,不幸出車禍過世了。
  當大家都在為分離培養情緒假哭時,我看著導師走到他身邊說了幾句話,他壹聽,倉皇不知所措地從會場跑去醫院,我不懂,於是向導師問明了原因。
  知道後,我開始無法克制地大哭。
  壹連哭了好幾天,每晚睡覺闔上眼睛時,仿佛都會看見他穿著麻衣、無助地跪在喪禮告別式的角落。我難過得無法入夢。
  於是,我鼓起勇氣告訴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學的初中部,想到他讀的、位於八卦山山上的彰化國中,繼續當他的好朋友、照顧他的情緒,以免他變成自閉兒或是學生流氓。
  幸運的,我爸爸很高興我珍惜這份友情,於是答應了。
  上了國中,依親的他沒有錢吃營養午餐,於是我每天從家裏帶兩份便當給他吃。
  他成績不好又貪玩,我便晚上押著他到我家、當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會也得會為止。
  而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我家裏擺放的種種煮制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愛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寶貝,而他老是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熱心地傾囊相授,教導他各種咖啡的知識、如何辨別咖啡豆好壞、甚至還跟他壹起蹲在院子裏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兩個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聯考,真是我的壹場噩夢。
  不曉得是因為太過緊張或是吃壞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腸胃炎,在考場裏幾乎熬不下去,成績當然不好,只得在選填誌願時將私立中學當作唯壹的選擇。而他,他真的很聰明,他的聯考分數遠遠超過第壹誌願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應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坦白說,我挺難過的,當時我真希望我爸還有沒教完的咖啡課程,如此我才能在偶而的下課晚上瞧見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報到、新生訓練的第壹天,我嚇呆了。
  “好久不見,以後請全校第壹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著白色襯衫咖啡色長褲,笑嘻嘻地背著藍色布書包站在校門口等我。
  然後深深壹鞠躬。
  我根本沒辦法反應,只好訕訕地向他揮揮手打招呼就走進教室。
  回想起來,我當時根本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緒,是壹種叫做“喜歡”的東西。
  我還單純地以為我們會是壹輩子的好朋友。
  後來我看見他每天放學後都匆匆忙忙騎腳踏車離去,我才知道,原來他為了支付私立學校高昂的學費還就學貸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是學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還很得意他的徒弟終於青出於藍。
  我偶而會到那間咖啡店寫作業,老板跟其他的工讀生都向我誇贊他的手藝是全店第壹,客人都很滿意。
  “全校第壹美女,請問今天想喝點什麽?本店請客。”
  他總是笑嘻嘻地穿著白色圍裙,彎腰問我,故意裝紳士。
  “隨便。”我想說既然他請客,那就隨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風味不壹樣的咖啡,拿鐵、摩卡、濃縮、哥倫比亞、美景三河、佛羅娜、蘇拉維西,還會貼心地附上壹片小蛋糕,單就技術上絕不比阿不思遜色。
  雖然我的舌尖沒有特別敏銳,但我總是可以感覺到在每壹次不同的口味後、藏在他手藝裏的,那壹點點特別的東西。
  但我還不知道,那壹點點特別的東西,是多麽珍貴。
  所以我在高二時交了壹個男朋友,高三的學長,高高帥帥,騎紅色FZR打檔車、穿刻意訂做的打折褲上學,是所有少女心中的夢想。

  “對不起。”我。
  “不用對不起,妳從未應允過我什麽。”他。
  “對不起。”我哭了。
  “不用對不起,有些事,壹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努力是沒有用的。”
  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
  “對不起。”女孩子將臉埋在雙掌裏。
  “不用對不起,不過妳要明白,有些事,是壹萬年也不會改變的。”
  他堅定地說:“我永遠都在等妳當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傷透了他的心。
  雖然我還是可以見到他勉強擠出笑容,彎著腰、伸出手,紳士般問我:“全校第壹美女,請問今天想喝點什麽?本店請客。”
  然後加上壹句:“請問我還有沒有機會,如果有,別忘了輕輕敲桌子鼓勵我喔。”
  然而,我的手從來都吝惜傳達我的情感。
  他卻從來不吝惜他的笑容,還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爺給了他壹個機會,也給了我壹個啟示。
  大學聯考前壹個月,他陪著我到郵局劃撥壹套音樂CD,當時在中午,來郵局辦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邊看著我填寫劃撥單,不知在傻笑個什麽。
  突然,有兩個搶匪沖進郵局大叫搶劫不要動,我嚇呆了,他立刻緊緊從背後抱著我。半分鐘過後,我聽見壹聲爆竹巨響。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人群的尖叫。
  “妳有沒有怎樣!妳有沒有怎樣!有沒有哪裏很痛?”
  他驚慌地抓著我的肩膀,將我繞了壹圈察看,我趕緊搖搖頭表示我很好。
  “嚇死我了。”他松了壹口氣,我卻看見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醫院急診室外,不斷祈求上天別讓他離開我。
  只要他還能對我綻放笑容、為我端上壹杯溫暖的咖啡,我願意給我們倆壹次機會。
  兩個小時過後,掛在急診室門上的紅燈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將滿臉的眼淚揩幹,將電話卡插進話機裏,告訴那個學長,我想分手。
  大學聯考後,因右手還沒復原、計算答案時慢了半拍,所以沒考上國立的大學,填了臺中的東海。
  我幫他拿誌願卡去登記時,瞞著爸爸,將我的誌願卡上第壹順位“臺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壹個象征機會的數字。
  然後,開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涯。
  但我還是很笨,即使我越來越喜歡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壹旦被他追到了,他就會像其他現實生活裏的許多男生壹樣,失去戀愛的熱情,失去當初追求時的活力,忘記在咖啡裏添加那壹點點,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所以我壹直沒答應他的追求,眼睜睜看著他跟學妹手牽著手,走在美麗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裏偷偷地哭了好幾天。
  我親手揮別珍貴的幸福,絲毫沒想過壹次次拒絕他之後他所嘗到的酸苦滋味。
  只顧著保存他追求我的快樂時光,卻不敢攜手挑戰不可知的未來。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為付出甚多,其實我多麽自私。
  畢業典禮,他穿著黑色的禮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義教堂前的寬闊草坪上與同學、學妹合照,我終於鼓起勇氣,哭著向他大聲告白。
  東海大學畢業典禮,大草皮。
  數百個人圍觀壹場鬧劇。
  他走了過來,說要跟我合照。
  “妳去死去死啦!我以後都不要見到妳!”
  我大哭,推開他的照相機。
  “應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緒爆發。
  “妳怎麽可以丟下我壹個人——煮咖啡給我、為我念精誠、陪我念書、拉著我蹺課看電影、為我——為我擋子彈——嗚——都是騙人的!”我把鮮花摔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的努力壹直都沒用!都沒用!我追妳那麽久妳都不肯跟我在壹起,別人壹牽妳,妳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麽!上個月妳網友說要追妳,妳竟然說要好好考慮壹下?!幹!我比不上壹個妳從未看過的男人嗎?”他把相機丟在地上憤怒咆哮。
  “嗚~~~~”我蹲在地上,氣得大哭大鬧。
  他從未見過我這麽胡鬧,氣竟消了壹半。
  “對不起。”他嘆口氣說。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咬著嘴唇,看著草地上的小野菊。
  “對不起,我真的追不到妳。”他轉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終於下定決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來。
  “我——我不是不當妳的女朋友——我只是要妳壹直追我!”我紅著眼,大聲說:“我只是很喜歡很喜歡妳追我的感覺,我好怕,好怕妳跟我在壹起以後,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嗚——”我壹直哭,他也壹直哭。
  圍觀的數百人,也壹起哭。
  “不要丟下我壹個人,妳知不知道這年頭,要找到壹個真正願意幫我擋子彈的人,有多——有多困難——”
  我的鼻涕跟眼淚攪和在壹起。
  “妳們才是最登對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頭砸扁了。”他身旁的小學妹淡淡壹笑。
  “sorry——”他歉然說,看著小學妹捂著臉跑出人群。
  “看這裏。”他看著我哭花的小臉,撿起草地上的照相機對準我。
  “走開啦!”我捂著臉,不讓他拍照。
  “我搞不懂,壹下要我滾,壹下子說我走了妳會死掉,壹下子又叫我走開。”他笑著,把臉上的眼淚都笑落了。
  “我哪有說我會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給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當我的女朋友吧!我連妳的手都沒牽過!”他開心地嘶吼著。
  我別過臉,但隱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應他吧!”壹個穿著畢業服的長發女孩擦著眼淚道。
  “答應他吧,讓我在畢業前留下壹個難忘的美好回憶吧!”
  壹個拿著籃球,畢業服亂穿的男生大叫。
  “答應他吧!”“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答應他吧!”
  他拿著相機,賊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間。
  我擦掉眼淚,說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語。
  “女朋友就女朋友。”
  “喀擦!”
  往後的四年間,他當完兵、在新竹找到壹份工作,我則在壹間出版社上班,擔任小小的美術編輯。我們之間,也再度經歷了上千杯的咖啡。
  壹個周末,他開著剛剛分期付款買下的新車,興高采烈載我到竹東的觀霧渡假,還讓根本沒有駕照的我偷偷開了壹小段路,想想真是驚險。
  “小咪,妳喜歡喝我煮的咖啡嗎?”在民宿樓下吃晚飯時他突然很認真地問我。
  “當然喜歡啊,雖然我每次都說隨便,但只有是妳為我煮的我才會這麽回答,嘻,其實我寧願喝白開水也不願嘗別人煮的咖啡壹口,我爸爸還會因為妳吃醋呢。”我點點頭回答。
  他笑了,笑的很開心。
  自從大學畢業典禮那天以後,就屬那個時刻的笑容最燦爛了。
  “妳煮的咖啡太好喝啦,萬壹我以後喝不到這麽好喝的咖啡該怎麽辦?”
  我學著周星馳電影《食神》裏的經典對白。
  “如果真有那麽壹天,教妳壹個辦法。”他正經八百地卻又說著搞笑的內容:“妳就開壹間咖啡店,整天瞎煮壹堆亂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板娘特調,然後每次煮的內容都不壹樣,唯壹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難喝的要死吧?接著規定這種爛咖啡每日只供應兩杯,壹杯給自己、壹杯得請老板娘,如果點了老板娘特調的話,就可以跟世界第壹美女聊聊、聊壹杯咖啡的時間。”
  “好無聊喔,這樣有誰會點這種咖啡?豈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壹點都不無聊。如果有壹個人,每天風雨無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開車遇到龍卷風、就算大地震將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幾條縫,他都會克服萬難,敲敲妳的門,壹臉靦腆地向妳說:老板娘特調,兩份。”他越說越認真,認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來。
  “那麽,他就是妳的下壹任真命天子,當妳遇見這樣的壹個人,妳千萬要珍惜他別讓他輕易溜走,因為這樣的人,是帶著我托付的使命,帶著我的眷戀。”
  他笑了。
  我卻哭了。然後壹直用力捶他罵他,叫他不要亂說話,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卻無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飄著細細小雨,他站在門口邀我夜遊。
  出門前,我看了看日歷,四月壹號。
  “我警告妳,在愚人節求婚的話我會很生氣。”
  我用力敲了他的頭。即使我已經拒絕了他壹百次的求婚。
  他神秘地笑著,撐開雨傘。

  【4.4】

  “然後呢?”
  那個猜拳老猜輸的高中生趴在櫃臺,他的朋友們擠在櫃臺邊圍成了壹圈。
  不知道從故事的哪壹段開始,他們全都靠了過來。
  亂點王也將椅子湊近了不少,豎起耳朵傾聽。
  蘇門答臘也不知何時,被老板娘抱在懷裏,睡著了。
  “然後,我就在這裏,等壹個人。”
  老板娘笑著,沒有眼淚,也沒有壹絲悲傷。
  我卻哭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他”最後怎麽了。
  但我知道老板娘為什麽開了壹間幾乎無所事事的咖啡店。
  為什麽菜單上會有壹道老板娘特調。這就夠了。
  “阿姨,為什麽妳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都不會哭啊?”那高中生問,他剛剛偷偷擡起頭來讓淚光滑回眼睛裏面的動作,早就被我發現。
  “回憶很美,為什麽要哭呢?”老板娘依舊看著左手空蕩蕩的中指,笑的很陽光。
  “還有,我不是阿姨,我叫老板娘!小心我叫阿不思放老鼠藥進咖啡裏!”
  老板娘故意惡狠狠地瞪著那些高中生。
  “老板娘,妳年紀輕輕就變成了歐巴桑,我們壹定會幫妳。”
  壹個剃平頭的高中生勇敢地說道,差點被老板娘的手刀擊中。
  “幫什麽!”老板娘第二記手刀也打不中。
  “幫妳貼海報啊!”平頭高中生空手奪白刃,硬接住老板娘的手。
  “貼海報怎樣?”老板娘感到好笑。
  “征求喜歡喝難喝咖啡的勇者,通過壹百杯咖啡就可以娶世界上最年輕的歐巴桑回家!而且壹杯只要99元,多少也值得嘗試壹下!”壹個長得像西瓜的高中生附和。
  “現在的高中生真是太不可愛了。”
  老板娘無奈地收回手刀,然後突然往西瓜高中生的頭上壹斬,斬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著老板娘。
  多麽美的壹個故事。
  很榮幸,我能夠在這間店裏工作。
  陪著老板娘等著她的真命天子,總有壹天,他帶著天上另壹個他的祝福與使命,前來共飲那壹杯杯難喝,卻充滿幸福期待的咖啡。
  也希望,在這段浪漫店史的庇蔭之下,我也能等到生命中的那壹個人。
  “咳,我想來杯老板娘特調。”亂點王整理衣襟,故作憂郁地走了過來。
  然後我們全都用白眼瞪他,他只好幹咳了兩聲,假裝沒說過那句話。
  白爛終歸是白爛,只想撿現成的便宜。
  壹點都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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