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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曲諧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後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恒山群弟子遠遠坐著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後,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壹行人來到恒山見性峰上,向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間便來攻山,壹戰之後,恒山派必定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眾人反放寬胸懷,無所掛心。不戒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壹齊來到恒山。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日月教的教眾,於事毫無補益,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裏勤念經文,余人滿山遊玩。恒山派本來戒律精嚴,朝課晚課,絲毫無怠,這些日子中卻得輕松自在壹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
  令狐沖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證大師到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搶出相迎。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還記得穿鞋。令狐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
  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恐。方生大師也來了。”方生微微壹笑。令狐沖見其余八名僧人都白須飄動,叩問法號,均是少林寺“方”字輩的高僧。令狐沖將眾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團上就座。
  令狐沖以前本在庵外客房住宿,自華山回歸後,各人自忖在世為日無多,不必多加拘束,他便遷入主庵,以圖處事近便。這主庵本是定閑師太清修之所,向來壹塵不染,自從令狐沖入居後,滿屋都是酒壇、酒碗,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壹紅,說道:“小子無狀,眾位大師勿怪。”
  方證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氣。”頓了壹頓,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恒山壹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更甘願割舍任大小姐這等生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
  令狐沖壹怔,心想:“我不願為了恒山壹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當諸派來援,大動幹戈,多所殺傷。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贊,令人好生慚愧。晚輩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間,恩怨糾葛甚多,說之不盡。有負任大小姐恩義,事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加獎勉,晚輩萬萬不敢當了。”
  方證大師道:“任教主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壹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
  令狐沖站起說道:“決計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日月教首腦人物結交,此後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壹人做事壹人當,連累恒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晚輩之罪,更加萬死莫贖了。”
  方證微笑道:“令狐掌門此言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嶽劍派,百余年前便已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跟令狐掌門又有何幹?”
  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日常加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仇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讓壹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於仍須兵戎相見。”
  方證道:“妳說雙方各讓壹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不錯。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其實也不是有什麽非拚個妳死我活的原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欲誅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虛道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壹五嶽劍派為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嘆了口長氣,緩緩地道:“聽說日月教中有句話,說道是‘千秋萬載,壹統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江湖上各幫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徑庭。壹統江湖,既無可能,亦非眾人之福。”
  令狐沖深然其說,點頭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方證道:“任教主既說壹個月之內,要將恒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他言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昆侖、峨嵋、崆峒各派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腳下了。”
  令狐沖吃了壹驚,“啊”的壹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派前輩來援,晚輩蒙然不知,當真該死之極。”恒山派既知魔教壹旦來攻,人人均無幸理,什麽放哨、守禦等等盡屬枉費力氣,是以將山下的哨崗也早都撤了。令狐沖又道:“請諸位大師在山上休息,晚輩率領本門弟子,下山迎接。”方證搖頭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濟,攜手抗敵,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夥兒壹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沖應道:“是。”又問:“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證道:“老衲接到壹位前輩的傳書,方才得悉。”令狐沖道:“前輩?”心想方證大師在武林中輩份極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輩。方證微微壹笑,道:“這位前輩,是華山派的名宿,曾經教過令狐掌門劍法的。”
  令狐沖大喜,叫道:“風太師叔!”方證道:“正是風前輩。這位風前輩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來,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言行。這六位朋友說話有點纏夾不清,不免有些啰唆,又喜互相爭辯,但說了幾個時辰,老衲耐心聽著,到後來終於也明白了。”說到這裏,忍不住微笑。令狐沖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證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沖喜道:“晚輩到了華山後,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但諸種事端,紛至沓來,直至下山,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證道:“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居,日月教在華山肆無忌憚地橫行,他老人家豈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華山胡鬧,便給風老前輩擒住了,關了幾天,後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來傳書。”
  令狐沖心想:“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只怕他們反要說,是他們擒住了風太師叔,只因好心,這才來替風太師叔傳言。”說道:“不知風太師叔要咱們怎麽辦?”
  方證道:“風老前輩的話說得很是謙沖,只說聽到有這麽壹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這番在朝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著很歡喜,要老衲推愛照顧。其實令狐掌門武功遠勝老衲,‘照顧’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沖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師照顧晚輩,早已非止壹次。”
  方證道:“不敢當。老衲既知此事,別說風老前輩有命,自當遵從,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令狐掌門與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況此事關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毀了恒山之後,難道能放過少林、武當各派?因此立即發出書信,通知各派集齊恒山,共與魔教決壹死戰。”
  令狐沖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便已心灰意懶,眼見日月教這等聲勢,恒山派決非其敵,只等任我行哪壹日率眾來攻,恒山派上下奮力抵抗,壹齊戰死便是。雖然也有人獻議向少林、武當諸派求救,但令狐沖只問得壹句:“就算少林、武當兩派壹齊來救,能擋得住魔教嗎?”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言。令狐沖又道:“既沒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在他內心,實不願和任我行、向問天等人相鬥,和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不知不覺間便生自暴自棄之念,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還不如早早死了的幹凈。此刻見方證等受了風清揚之托,大舉來援,精神為之壹振,但真要和日月教中這些人拚死相鬥,卻還是提不起興致。
  方證又道:“令狐掌門,出家人慈悲為懷,老衲決不是好勇鬥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罷,自然再好也沒有,但咱們讓壹步,任教主進壹步。今日之事,並不是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數誅滅不可。除非咱們人人向他磕頭,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壹統江湖!阿彌陀佛!’”
  他在“聖教主千秋萬載,壹統江湖”的十壹字之下,加上壹句“阿彌陀佛”,聽來十分滑稽,令狐沖不禁笑了出來,說道:“正是。晚輩只要壹聽到什麽‘聖教主’,什麽‘千秋萬載,壹統江湖’,全身便起雞皮疙瘩。晚輩喝酒三十碗不醉,多聽得幾句‘千秋萬載,壹統江湖’,忍不住頭暈眼花,當場便會醉倒。”
  方證微微壹笑,道:“他們日月教這種咒語,當真厲害得緊。”頓了壹頓,又道:“風前輩在朝陽峰上,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帶來壹篇內功口訣,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桃谷六仙說話纏夾不清,口授內功秘訣倒是條理分明,十分難得,想必是風前輩硬逼他們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請令狐掌門帶路,赴內堂傳授口訣。”
  令狐沖恭恭敬敬地領著方證大師來到壹間靜室之中。這是風清揚命方證代傳口訣,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壹般,當即向方證跪了下去,說道:“風太師叔待弟子恩德如山。”
  方證也不謙讓,受了他跪拜,說道:“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盼妳依照口訣,勤加修習。”令狐沖道:“是,弟子遵命。”
  當下方證將口訣壹句句地緩緩念了出來,令狐沖用心記誦。這口訣也不甚長,前後只壹千余字。方證壹遍念畢,要令狐沖心中暗記,過了壹會,又念了壹遍。前後壹共念了五次,令狐沖從頭背誦,記憶無誤。
  方證道:“風前輩所傳這內功心法,雖只寥寥千余字,卻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們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門劍術雖精,於內功壹道,卻似乎並不擅長。”令狐沖道:“晚輩於內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師不棄,還請多加指點。”方證點頭道:“風前輩這內功心法,和少林派內功頗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其中根本要旨,亦無大別。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試加解釋。”
  令狐沖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壹數二的高人,得他指點,無異是風太師叔親授,風太師叔所以托他傳授,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輩恭聆大師教誨。”
  方證道:“不敢當!”當下將那內功心法壹句句地詳加剖析,又指點種種呼吸、運氣、吐納、搬運之法。令狐沖背那口訣,本來只是強記,經方證大師這麽壹加剖析,這才知每壹句口訣之中,都包含著無數精奧的道理。
  令狐沖悟性原本甚高,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壹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證大師不厭其詳地細加說明,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壹個從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嘆了口氣,說道:“方丈大師,晚輩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膽妄為,實因不知自己淺薄,思之殊為汗顏。雖晚輩命不久長,沒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但古人好像有壹句話,說什麽只要早上聽見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緊,是不是這樣說的?”方證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令狐沖道:“是了,便是這句話,我聽師父說過的。今日得聆大師指點,真如瞎子開了眼壹般,就算以後沒日子修練,也壹樣的歡喜。”
  方證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處要道,待得魔教來攻,大夥兒和之周旋,也未必會輸。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短?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練成,但練壹日有壹日的好處,練壹時有壹時的好處。這幾日左右無事,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正好共同參研。”令狐沖道:“大師盛情,晚輩感激不盡。”
  方證道:“這當兒只怕沖虛道兄也已到了,咱們出去瞧瞧如何?”令狐沖忙站起身來,說道:“原來沖虛道長大駕到來,當真怠慢。”當下和方證大師二人回到外堂,只見佛堂中已點了燭火。二人這番傳功,足足花了三個多時辰,天早黑了。
  
  只見三個老道坐在蒲團之上,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其中壹人便是沖虛道人。三道見方證和令狐沖出來,壹齊起立。
  令狐沖拜了下去,說道:“恒山有難,承諸位道長千裏來援,敝派上下,實不知何以為報。”沖虛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來了好壹會啦,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室參研內功精義,不敢打擾。小兄弟學得了精妙內功,現買現賣,待任我行上來,便在他身上使使,叫他大吃壹驚。”
  令狐沖道:“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輩數日之間又怎學得會?聽說峨嵋、昆侖、崆峒諸派前輩也都到了,該當請上山來,共議大計才是。不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
  沖虛道:“他們躲得甚為隱秘,以防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查知,若請大夥兒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們上山來時,也都是化裝了的,否則貴派子弟怎地不先來通報?”
  令狐沖想起和沖虛道人初遇之時,他化裝成壹個騎驢的老者,另有兩名漢子相隨,其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此時細看之下,認得另外兩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躬身笑道:“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術,若非沖虛道長提及,晚輩竟想不起來。”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壹個挑柴,壹個挑菜,氣喘籲籲,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卻精神奕奕,只不過眉目還依稀認得出來。
  沖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清虛師弟。”指著那扮過挑菜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我師侄,道號玄高。”四人相對大笑。清虛和玄高都道:“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術。”令狐沖謙謝,連稱:“得罪!”
  沖虛道:“我這位師弟和師侄,劍術算不得很精,但他們年輕之時,曾在西域住過十幾年,卻各學得壹項特別本事,壹個精擅機關削器之術,壹個則善制炸藥。”令狐沖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沖虛道:“令狐兄弟,我帶他們二人來,另有壹番用意。盼望他們二人能給咱們辦壹件大事。”
  令狐沖不解,隨口應道:“辦壹件大事?”沖虛道:“老道不揣冒昧,帶了壹件物事來到貴山,要請令狐兄弟瞧壹瞧。”他為人灑脫,不如方證之拘謹,因此壹個稱他為“令狐兄弟”,另壹個卻叫他“令狐掌門”,令狐沖頗感奇怪,要看他從懷中取出什麽物事來。沖虛笑道:“這東西著實不小,懷中可放不下。清虛師弟,妳叫他們拿進來吧。”
  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都挑著壹擔菜。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子壹齊躬身行禮。
  令狐沖知他們必是武當派中身份不低的人物,當即客客氣氣地還禮。清虛道:“取出來,裝起來吧!”四名漢子將擔子中的青菜蘿蔔取出,下面露出幾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之屬。四人行動甚為迅速,將這些家夥拼嵌鬥合,片刻間裝成了壹張太師椅子。令狐沖更是奇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不知有何用處,難道是專供修練內功之用?”椅子裝成後,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套,放在太師椅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制成,金黃色絲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壹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個字是“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壹統江湖”。那九條金龍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六個字更是銀鉤鐵劃,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的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鉆石和諸般翡翠寶石。簡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間滿室珠光寶氣。
  令狐沖拍手喝彩,想起沖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壹手制造機關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非上去坐壹下不可。椅中機簧發作,便可送了他性命,是不是?”
  沖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中雖有機簧,他只要壹覺不妥,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到壹堆火藥之中。”
  他此言壹出,令狐沖和少林諸僧均臉上變色。方證口念佛號:“阿彌陀佛!”
  沖虛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於有人隨便壹坐,並無事故,壹定要坐到壹炷香時分,藥引這才引發。那任我行性格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恒山見性峰上有這樣壹張椅子,壹定不會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又有什麽‘千秋萬載,壹統江湖’的字樣,魔教的頭目自然誰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壹坐上去之後,又壹定舍不得下來。”令狐沖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沖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然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只要壹拆動,壹樣的引發機關。玄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藥。毀壞寶山靈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沖心中壹寒,尋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壹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遭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必不免。”
  沖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滅了恒山派之後,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塗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此毒計對付任我行,用心雖然險惡,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千千萬萬性命。”
  方證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須辟邪降魔。殺壹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徑。”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莊嚴,壹眾老僧老道都站起身來,合十低眉,齊聲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令狐沖也知方證所言甚合正理,日月教要將恒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教各派設計將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人能說壹句不是。但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頗為不願,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死;至於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見眾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壹沈吟,說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們無路可走,沖虛道長這條計策,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
  沖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輩所求。”
  令狐沖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恒山之事,便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沖虛笑道:“這個可不敢當。妳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沖道:“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請二位主持不可。”方證道:“令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為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
  沖虛再謙虛幾句,也就答應了,說道:“通上恒山的各處道路之上,咱們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劃,擺下個空城計……”令狐沖臉上微微壹紅,說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沖虛笑道:“咱們再擺此計,那是不行的了,勢必起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禦,少林和武當兩派,也各選派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無人來援,大違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到其中有詐。”
  方證和令狐沖都道:“正是。”
  沖虛道:“其余昆侖、峨嵋、崆峒諸派卻不必露面,大夥兒都隱伏在山洞之中。魔教來攻之時,恒山、少林、武當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須打得似模似樣。咱三派出手的都須是第壹流好手,將對方殺得越多越好,自己須得盡量避免損折。”
  方證嘆道:“魔教高手如雲,此番有備而至,這壹仗打下來,雙方死傷必眾。”
  沖虛道:“咱們找幾處懸崖峭壁,安排下長繩鐵索,鬥到分際,眼見不敵,壹個個便從長繩縋入深谷,讓敵人難以追擊。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後,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地坐了上去,炸藥壹引發,任老魔頭便有天大本領,那也插翅難逃。跟著恒山十三條上下山峰的通道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時爆炸,魔教教眾,再也沒法下山了。”
  令狐沖奇道:“三十二處地雷?”
  沖虛道:“正是。玄高師侄從明日壹早起,便要在十三條上落山峰的要道之中,每壹條路選擇幾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壹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壹萬人上山,叫他們餓死壹萬;二萬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壹次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
  令狐沖道:“那次能從少林寺逃脫,也真僥幸之極。”突然想起壹事,“哦”的壹聲。
  沖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沖道:“晚輩心想,任教主來到恒山之上,見了這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這樣壹張椅子,繡了‘千秋萬載,壹統江湖’這八個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會上當。”沖虛道:“這壹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咱們另外暗伏藥引,壹樣的能引發炸藥。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地千秋萬載、壹統江湖之際,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令狐沖點頭道:“是。”
  玄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沖虛笑道:“妳便說出來,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玄高道:“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約,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恒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覓得巧手匠人,制成壹張寶椅,送給嶽父大人乘坐,盼望兩家休戰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恒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也就不會起疑了。”沖虛拍手笑道:“此計大妙,壹來……”
  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沖虛壹怔,知已討了個沒趣,問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見?”令狐沖道:“任教主要殺我恒山全派,我就盡力抵擋,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不說假話騙他。”
  沖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麽辦!任老魔頭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苦頭。”
  當下各人商量了禦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如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引發炸藥地雷,壹壹都商量定當。沖虛極為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了幾名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沖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玄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處所在。沖虛和令狐沖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路。方證、沖虛、令狐沖、方生四人各守壹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禦敵之人盡數縋著長索退入深谷,這才最後入谷,然後揮劍斬斷長索,令敵人沒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玄高指點之下,安放炸藥。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閑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靜候日月教大舉來攻。
  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已將近壹月,此人言出必踐,定不誤期。這幾日中,沖虛、玄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沖反極清閑,每日裏默念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證請教。
  
  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等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令狐沖在旁指點,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術要旨卻頗有悟心,贊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壹招已合訣竅,只不過……”壹句話沒說完,突然丹田中壹陣劇痛,登時坐倒。眾弟子大驚,搶上相扶,齊問:“怎麽了?”令狐沖心知又是體內異種真氣發作,苦於說不出話。
  眾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撲簌簌幾聲響,兩只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齊叫:“啊喲!”
  恒山派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靜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閑、定逸二師太受困龍泉鑄劍谷,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只信鴿,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塗有紅色顏料,壹見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來到恒山,眾弟子見有強援到來,壹切布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沖卻忽然病發,實是大大的意外。
  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位師妹,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妳撞鐘。”儀和點了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鐘樓。
  只聽得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三長兩短的鐘聲從鐘樓上響起,傳遍全峰,跟著通元谷、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也都響動。方證大師事先吩咐,壹有敵警,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但鐘聲必須舒緩,以示閑適,不可顯得張惶。只是儀和十分性急,法名中雖有壹個“和”字,行事卻壹點不和,鐘聲中還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恒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以備迎敵。為了減少傷亡,從山腳下到見性峰峰頂的各處通道均無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之後再行接戰。鐘聲停歇後,峰上峰下便鴉雀無聲。昆侖、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隱僻之處,只待魔教教眾上峰之後,壹得號令,便截住他們退路。沖虛為防泄漏機密,於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並不告知諸派人士。魔教神通廣大,在昆侖等派門人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刺探消息,絕不為奇。
  令狐沖聽得鐘聲,知道日月教大舉來攻,小腹中卻如千萬把利刀亂攢亂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滾。儀琳和秦絹嚇得臉上全無血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儀清道:“咱們扶著掌門人去無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沖虛道長是何主意。”當下於嫂和另壹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沖脅下,半架半擡將他扶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只聽得峰下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咚咚,日月教果然以堂堂之陣,大舉前來攻山。
  方證和沖虛已得知令狐沖病發,從庵中搶出。沖虛道:“令狐兄弟,妳盡可放心。我已吩咐淩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由老道負責掩護貴派。”令狐沖點頭示謝。方證道:“令狐掌門還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沖忙道:“萬萬……萬萬不可!拿……拿劍來!”沖虛也勸了幾句,但令狐沖執意不允。
  突然鼓角之聲止歇,跟著叫聲如雷:“聖教主千秋萬載,壹統江湖!”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相顧壹笑。秦絹捧著令狐沖的長劍遞過去。令狐沖伸手欲接,右手不住發抖,竟拿不穩劍。秦絹便持劍站在他身旁,說道:“待會妳說個‘劍’字,我便遞劍給妳。”
  忽聽得嗩吶之聲響起,樂聲悅耳,並無殺伐之音。數人朗聲齊道:“日月神教聖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恒山派令狐掌門相會。”正是日月教諸長老齊聲呼叫。
  方證道:“日月教先禮後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令狐掌門,便讓他們上峰如何?”
  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壹陣劇痛。方證見他滿臉冷汗淋漓,說道:“令狐掌門,丹田內疼痛難當,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功心法,試加導引盤旋。”令狐沖體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沖突,攪擾不清,如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後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之下,小腹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但盤旋得數下,十余股真氣便如細流歸支流、支流匯大川,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劇痛如故,卻已不是亂沖亂撞,沖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
  只聽得方證提氣緩緩說道:“恒山派掌門令狐沖、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少林派掌門方證,恭候日月神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並不甚響,緩緩說來,卻送得極遠。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索性盤膝坐下,目觀鼻,鼻觀心,左手撫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證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雖有方證每日詳加解說,畢竟修為極淺,但這時依法引導,十余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誌地引氣盤旋,心想:“恒山派今日遭逢大劫,恰於此時我內息作反,當是大數使然,我於今日斃命便了。”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後來卻什麽也聽不到了。
  方證見令狐沖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日月教教眾叫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大駕上恒山來啦!”過了壹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
  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日月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壹會,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伏在恒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幹什麽了?”預備迎敵之人心下更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惡鬥壹場,殺得壹批教眾後,待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禦駕出巡壹般,吹吹打打地來到峰上,眾人倒不便先行動手,只心弦反扣得更加緊了。
  過了良久,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漸減,心中壹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壹聲,跳起身來。方證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沖道:“動上了手嗎?”方證道:“還沒到呢!”令狐沖道:“好極!秦師妹,劍!”秦絹將劍柄交在他手中。卻見方證、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子在無色庵前的壹片大空地上排成數行,隱伏恒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懸在腰間,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於惶急,哈哈壹笑,將劍交還給秦絹拿了。
  只聽得嗩吶和鐘鼓之聲停歇,響起了簫笛、胡琴、月琴、琵琶的細樂,心想:“任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壹作,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越見他古怪多端,越覺肉麻。
  細樂聲中,兩行日月教的教眾壹對對地並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壹亮,但見壹個個教眾均穿著嶄新的墨綠錦袍,腰系白帶,鮮艷奪目,前面壹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盤子,盤上鋪緞,不知放著些什麽東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懸掛刀劍。四十名錦衣教眾上得峰來,便遠遠站定。跟著走上壹隊二百人的細樂隊,也都是壹身錦衣,簫管絲弦,仍不停吹奏。其後上來的是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鐘鈴,壹應俱全。
  令狐沖看得有趣,心想:“待會打將起來,有鑼鼓相和,豈不是如同在戲臺上做戲?任教主如此排場,倒也好笑!”
  鼓樂聲中,日月教教眾壹隊隊地上來。這些人顯是按著堂名分列,衣服顏色也各不同,黃衣、綠衣、藍衣、黑衣、白衣,壹隊隊的花團錦簇,比之做戲賽會,衣飾還更光鮮,只每人腰間各系白帶。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
  沖虛尋思:“乘他們立足未定,便壹陣沖殺,我們較占便宜。但對方裝神弄鬼,要來什麽先禮後兵。我們若即動手,倒未免小氣了。”眼見令狐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方證則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心想:“我如顯得張惶,未免定力不夠。”
  各教眾分批站定後,上來十名長老,五個壹邊,各站左右。音樂聲突然止歇,十名長老齊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
  便見壹頂藍呢大轎擡上峰來。這轎子由十六名轎夫擡著,移動既快且穩。轎夫腳步整齊,壹頂轎子便如是壹位輕功高手,輕輕巧巧地便上到峰來,足見這壹十六名轎夫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令狐沖定眼看去,見轎夫之中竟有祖千秋、黃伯流、計無施等人在內。料想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矮,沒法和祖千秋等壹起擡轎,那麽他也必被迫做壹名轎夫了。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擡轎子的賤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
  藍呢大轎旁,左右各有壹人,左首是向問天、右首是個老者。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沖壹怔,認得是洛陽城中教他彈琴的綠竹翁。這人叫盈盈做“姑姑”,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是個年老婆婆,自從離了洛陽之後,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他壹顆心怦怦亂跳,尋思:“何以不見盈盈?”突然間想起壹事,眼見日月教教眾人人腰系白帶,似是服喪壹般,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恒山,苦諫不聽,竟爾自殺死了?
  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湧,丹田中幾下劇痛,當下便想沖上去問向問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轎中,終於忍住。
  
  見性峰上雖聚著數千之眾,卻鴉雀無聲。那頂大轎停了下來,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只待任我行出來。
  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壹聲喧笑之聲。壹人大聲道:“快讓開,該給我坐了!”另壹人道:“大家別爭,自大至小,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
  方證、沖虛、令狐沖等立時駭然變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如坐得久了,提早引動藥引,那便如何是好?沖虛忙搶進庵中。
  只聽他大聲喝道:“快起來!這張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妳們坐不得!”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出來:“為什麽坐不得?我偏要坐!”“快起來,該讓我坐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軟軟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壹般!”“妳坐過大胖子的屁股麽?”令狐沖心知桃谷六仙正在爭坐九龍寶椅,妳坐壹會,他坐壹會,終將壓下機簧,引發埋藏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見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當、恒山派眾人,勢必玉石俱焚。他初時便欲沖進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內心深處卻似乎盼望炸藥炸將起來,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壹瞬之間同時畢命,豈不幹凈?壹瞥眼間,驀地見到儀琳的壹雙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壹接,立即避開,心想:“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卻也給炸得粉身碎骨,豈不可惜?但世上有誰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再過得壹百年,此刻見性峰上的每壹個人,還不都成為白骨壹堆?”
  只聽得桃谷六仙仍爭鬧不休:“妳已坐了第二次啦,我壹次還沒坐過。”“我第壹次剛坐上去,便給拉了下來,那可不算。”“我有個主意,咱們六兄弟壹起擠在這張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極,妙極!大家擠啊,哈哈!”“妳先坐!”“妳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大的先坐!年紀越小,坐得越高!”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又不能出聲勸阻,泄漏了機關,當即快步入殿,大聲說道:“貴客在外,不可爭鬧,別吵!”這“別吵”二字,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功夫,壹股內家勁力,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
  沖虛道長只覺頭腦壹暈,險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時昏迷不醒。沖虛大喜,出手如風,先將坐在椅上的兩人提開,隨即點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觀音菩薩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細聽,幸喜並無異聲,只覺手足發軟,滿頭大汗,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藥引壹發,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
  
  沖虛和方證並肩出來,說道:“請任教主進庵奉茶!”可是轎帷紋風不動,轎中始終沒動靜。沖虛大怒,心想:“老魔頭架子恁大!我和方證大師、令狐掌門三人,在當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這裏相候,妳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他便要長劍出手,挑開轎帷,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他又說了壹遍,轎中仍無人答應。
  向問天彎下腰來,俯耳轎邊,聽取轎中人的指示,連連點頭,站直身子後說道:“敝教任教主說道,少林寺方證大師,武當山沖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極不敢當,日後自當親赴少林、武當,致歉謝罪。”方證與沖虛謙稱:“不敢當!”
  向問天又道:“任教主說道,教主今日來到恒山,是專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單請令狐掌門壹人,在庵中相見。”說著作個手勢,十六名轎夫便將轎子擡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卻和眾轎夫壹起退了出來,庵中便只留下壹頂轎子。
  沖虛心想:“其中有詐,不知轎子之中,藏有什麽機關。”向方證和令狐沖瞧去。方證不善應變,不知如何才是,臉現迷惘之色。令狐沖道:“任教主既欲與晚輩壹人相見,便請兩位在此稍候。”沖虛低聲道:“小心在意。”令狐沖點了點頭,從秦絹手中接過劍來,大踏步走進庵中。
  那無色庵只是壹座小小瓦屋,觀音堂中有人大聲說話,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令狐沖道:“晚輩令狐沖拜見任教主。”卻沒聽見任我行說什麽話,跟著令狐沖突然“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沖虛吃了壹驚,只怕令狐沖遭了任我行的毒手,壹步跨出,便欲沖進相援,但隨即心想:“令狐兄弟劍術之精,當世無雙,他進庵時攜有長劍,不致壹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進去動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頭如沒殺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老魔頭獨自壹人留在觀音堂中,必去九龍椅上坐坐,我沖將進去,反而壞了大事。”壹時心中忐忑不寧,尋思:“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過片刻,觸發藥引,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我如此刻便即趨避,未免顯得懦怯,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立即出聲示警,不免功敗垂成。但若炸藥壹發,身手再快,也來不及閃避,那可如何是好?”他本來計算周詳,日月教壹攻上峰來,便如何接戰,如何退避,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之時,少林、武當、恒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日月教壹上來竟不動手,來個什麽先禮後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沖單獨在庵中相會,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他雖饒有智計,壹時卻渾沒了主意。
  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亦甚掛念令狐沖的安危,但他修為既深,胸懷亦極通達,只覺生死榮辱,禍福成敗,其實並非什麽了不起的大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頭來結局如何,皆是各人善業、惡業所造,非能強求。因此他內心雖隱隱覺得不安,卻淡然置之,當真炸藥炸了起來,屍骨為灰,那也是舍卻這皮囊之壹法,又何懼之有?
  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極為機密,除方證、沖虛、令狐沖之外,動手埋藥的清虛、玄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頂壹炸,便即引發地雷。見性峰上余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當、恒山三派人眾,只等任我行和令狐沖在無色庵中說僵了動手,便拔劍對付日月教教眾。
  沖虛守候良久,不見庵中有何動靜,更無聲息,當即運起內功,傾聽聲息,隱隱聽到似乎令狐沖低聲說了句什麽話,他心中壹喜:“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心情壹分,內功便不精純,壹時再也聽不到什麽,又擔心適才只不過自己壹廂情願,心有所欲,便耳有所聞,未必真是令狐沖的聲音,否則為什麽再也聽不到他的話聲?
  又過了好壹會,卻聽得令狐沖叫道:“向大哥,請妳來陪送任教主出庵。”
  向問天應道:“是!”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壹十六名轎夫,走進無色庵去,將那頂藍呢大轎擡了出來。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眾壹齊躬身,說道:“恭迎聖教主大駕。”那頂轎子擡到原先停駐之處,放了下來。
  向問天道:“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走到方證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方證見壹只盤子中放的是壹串混以沈香木的菩提子念珠,另壹只盤子中是壹部手抄古經,封皮上寫的是梵文,識得乃是《金剛經》,不由得壹陣狂喜。他精研佛法,於《金剛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其中頗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壹見梵文原經,以作印證,但中原無處可覓,此刻壹見,當真歡喜不盡,合十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恭恭敬敬地伸出雙手,將那部梵文《金剛經》捧起,然後取過念珠,念珠入手,便聞到壹陣香氣。方證說道:“敬謝任教主厚賜,實不知何以為報。”
  向問天道:“這串念珠,乃敝教先輩得自天竺名山,謹奉方丈大師。敝教教主說道,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深以為愧,方丈大師不加怪責,敝教已感激不盡。”側頭說道:“呈上任教主贈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走到沖虛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那二人還沒走近,沖虛便見壹只盤子中橫放著壹柄長劍,待二人走近時凝神看去,只見長劍劍鞘銅綠斑斕,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真武”。沖虛忍不住“啊”的壹聲。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豐先師所用佩劍名叫“真武劍”,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八十余年前,日月教幾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將寶劍連同張三豐手書的壹部《太極拳經》壹並盜了去。當時壹場惡鬥,武當派死了三位壹等壹的好手,雖也殺了日月教四位長老,但壹經壹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八十余年來,每壹代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但黑木崖壁壘森嚴,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無功而還,反而每次都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劍竟會在見性峰上出現。他斜眼看另壹只盤子時,盤中赫然是壹部手書的冊頁,紙色早已轉黃,封皮上寫著“太極拳經”四字。沖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豐的手書遺跡,壹見便知這“太極拳經”四字確是祖師真跡。
  他雙手發顫,捧過長劍,右手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半截,頓覺寒氣撲面。他知三豐祖師到晚年時劍術如神,輕易已不使劍,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也只用尋常鐵劍、木劍,這柄“真武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掃蕩群邪,威震江湖,是壹口極鋒銳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再翻開那《太極拳經》壹看,果然是三豐祖師所書。他將經書寶劍放還盤中,跪倒在地,向壹經壹劍磕了八個頭,站起身來,說道:“任教主寬宏大量,使武當祖師爺的遺物重回真武觀,沖虛粉身難報大德。”將壹經壹劍接過,心中激動,雙手顫個不住。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好生慚愧,今日原壁歸趙,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沖虛道:“任教主可說得太客氣了。”
  向問天又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恒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
  方證和沖虛均想:“不知他送給令狐掌門的,又是什麽寶貴之極的禮品。”
  只見這次上來的共二十名錦衣教眾,每人也都手托盤子,走到令狐沖身前。盤中所盛的卻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壺、酒杯、茶碗之類日常用具,雖均十分精致,卻顯然並非什麽出奇物事。只有壹只盤子中放著壹根玉簫,壹只盤子中放著壹具古琴,較為珍貴,但和贈給方證、沖虛的禮物相比,卻不可同日而語了。
  令狐沖拱手道:“多謝。”命恒山派於嫂等收了過來。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來到恒山,諸多滋擾,甚是不當。恒山派每壹位出家的師太,致送新衣壹襲、長劍壹口,每壹位俗家的師姊師妹,致送飾物壹件、長劍壹口,還請笑納。敝教又在恒山腳下購置良田五千畝,奉送無色庵,作為庵產。這就告辭。”說著向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深深壹揖,轉身便行。
  沖虛叫道:“向先生!”向問天轉過身來,笑問:“道長有何吩咐?”沖虛道:“承蒙貴教主厚賜,無功受祿,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連說了二個“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問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
  向問天笑了笑,抱拳說道:“物歸原主,理所當然。道長何必不安?”壹轉身,喝道:“教主起駕!”樂聲奏起,十名長老開道,壹十六名轎夫擡起藍呢大轎,走下峰去。其後是號角隊、金鼓隊、細樂隊,更後是各堂教眾,魚貫下峰。
  
  沖虛和方證壹齊望著令狐沖,均想:“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妳才知情。”但從令狐沖的臉色中卻壹點也看不來,但見他似乎有些歡喜,又有些哀傷。耳聽得日月教教眾走了壹會,樂聲便即止歇,什麽“千秋萬載,壹統江湖”的呼聲也不再響起,竟是耀武揚威而來,偃旗息鼓而去。
  沖虛忍不住問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是沖著妳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問“不知跟妳說了什麽”,但隨即心想,這其中原由,如果令狐沖願說,自然會說,若不願說,多問只有不妥,是以說了兩個“不知”,便即住口。
  令狐沖道:“請兩位前輩見諒,適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暫且不便見告。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隱秘,兩位日後自知。”
  方證哈哈壹笑,說道:“壹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實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舉止,於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化解了無量殺劫,實乃可喜可賀。”沖虛沒法探知其中原由,實是心癢難搔,聽方證這麽說,也覺甚有理由,說道:“不是老道過慮,只是日月教詭詐百出,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生怕引發炸藥,是以今日故意賣好,待得咱們不加防備之時,再加偷襲。以二位之見,是否會有此壹著。”方證道:“這個……人心難測,原也不可不防。”令狐沖搖頭道:“不會的,壹定不會。”沖虛道:“令狐掌門認定不會,那再好也沒有了。”心下卻頗不以為然。
  過了壹會,山下報上訊來,日月教壹行已退過山腰,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未加截殺,亦未引發地雷。沖虛命人通知清虛、玄高,將連接於九龍椅及各處地雷的藥引都割斷了。
  
  令狐沖請方證、沖虛二人回入無色庵,在觀音堂中休息。方證翻閱梵文《金剛經》。沖虛撫弄壹會“真武劍”,讀幾行《太極拳經》,喜不自勝,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
  突然之間,供桌下有人說道:“啊,盈盈,是妳!”另壹人道:“沖哥,妳……妳……妳……”正是桃谷六仙的聲音。
  令狐沖“啊”的壹聲驚叫,從椅中跳了起來。
  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沖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過世了。”“怎麽會過世的?”“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妳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過得片刻,便即斷了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麽?”“不是的。向大哥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是大耗真元。這壹次為了布置誅滅五嶽劍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當真想不到。”“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壹致舉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方證以“獅子吼”佛門無上內功將之震倒。沖虛生怕泄漏機密,將六人點了穴道,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不多時便即醒轉,將令狐沖和“任教主”的對話都聽在耳裏,這時便壹字不漏地照說出來。方證和沖虛聽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余種種,無不恍然,心下又驚又喜。盈盈贈送二人重禮,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換文定的禮物了。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妳壹句、我壹句地說個不休:
  “沖哥,今日我上恒山來看妳,倘若讓正教中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話。”“那又有什麽要緊?妳就是會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吧,我答應妳不說便是。”“我吩咐他們仍大叫什麽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什麽千秋萬載,壹統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綻。可不是對妳恒山派與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無禮狂妄。”“那不用擔心,大師和道長不會知道的。”“再說,日月教和恒山派、少林派、武當派化敵為友,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漢壹定會說,因為我……跟妳……跟妳的緣故,連壹場大架也不打了,說來可多難為情。”“嘻嘻,我倒不怕。”“妳臉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恒山之後,跟妳談了壹會,就此和好。這於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待我回到黑木崖後,再行發喪。”“是,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吊孝了。”“妳能夠來,當然最好。那日華山朝陽峰上,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不過……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後……”
  令狐沖聽他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當即大喝:“桃谷六仙,妳們再不出來,在桌底下胡說八道,我剝妳們的皮,抽妳們的筋。”
  卻聽得桃幹仙幽幽嘆了口氣,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我卻擔心妳的身子。爹爹沒傳妳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其實就是傳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幹仙逼緊著嗓子,說得極盡哀傷。
  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聽著,亦不禁都有淒惻之意。任我行壹代怪傑,雖生平惡行不少,但如此下場,亦令人為之嘆息。令狐沖對任我行的心情更為奇特,雖憎他威福自用,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投,只不過自己絕無“壹統江湖”的野心而已。
  壹時三人心中,同時湧起了壹個念頭:“自古帝皇將相,聖賢豪傑,奸雄大盜,元兇巨惡,莫不有死!”
  桃實仙逼緊了嗓子道:“沖哥,我……”沖虛心想再說下去,於令狐沖面上須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適才多有得罪。不過妳們的話也說得夠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點了妳們的‘終身啞穴’,只怕犯不著。”桃谷六仙大驚,齊問:“什麽‘終身啞穴’?”沖虛道:“那‘終身啞穴’壹點,壹輩子就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至於吃飯喝酒,倒還可以。”桃谷六仙齊嚷:“說話第壹,吃飯喝酒尚在其次。”沖虛道:“妳們剛才的話,壹句也說不得的。令狐掌門,妳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面上,別點他們的‘終身啞穴’。方丈大師和老道負責擔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妳和任大小姐的說話,決不泄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聲音鉆進耳朵來,又有什麽法子?”
  沖虛道:“妳們聽便聽了,誰也不來多管,聽了之後亂說,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齊道:“好,好!我們不說,我們不說。”桃根仙道:“不過日月教聖教主那兩句八字經改了,說不說得?”令狐沖大喝:“說不得,更加說不得!”桃枝仙嘰裏咕嚕:“不說就不說。偏妳和任大小姐說得,我們就說不得。”
  沖虛心下納悶:“日月教的那兩句八字經改了?八字經自然是‘千秋萬載,壹統江湖’那八個字。任大小姐當了教主,不想壹統江湖了,卻不知改了什麽?”
  
  三年後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彩,陳設得花團錦簇,這天正是令狐沖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
  這時令狐沖已將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說道儀琳手刃恒山大仇,為師尊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儀琳說什麽也不肯,急得當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孤沖之議,由儀清掌理恒山門戶。至於嵩山、華山、泰山、衡山等派,由各派自行推舉掌門人,慢慢培養人才,恢復元氣。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並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
  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行罷大禮,酒宴過後鬧新房時,群豪要新郎、新娘演壹演劍法。當世皆知令狐沖劍法精絕,賀客中卻有許多人未曾見過。令狐沖笑道:“今日動刀使劍,未免太煞風景,在下和新娘合奏壹曲如何?”群豪齊聲喝彩。當下令狐沖取出瑤琴、玉簫,將玉簫遞給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纖纖素手,接過簫管,引宮按商,和令狐沖合奏起來。
  兩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這三年中,令狐沖得盈盈指點,精研琴理,已將這首曲子奏得頗具神韻。令狐沖想起當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劉正風和日月教長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雖以為友,終於雙雙斃命。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教派之異不復能阻擋,比之撰曲之人,自幸運得多了。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彌教派之別、消積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婦合奏,終於完償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願。想到此處,琴簫奏得更是和諧。群豪大都不懂音韻,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
  壹曲既畢,群豪紛紛喝彩,道喜聲中退出新房。喜娘請了安,反手掩上房門。
  突然之間,墻外響起了悠悠的幾下胡琴之聲。令狐沖喜道:“莫大師伯……”盈盈低聲道:“別做聲。”
  只聽胡琴聲纏綿宛轉,卻是壹曲《鳳求凰》,但淒清蒼涼之意終究不改。這三年來,令狐沖壹直掛念莫大先生,但派人前往衡山打聽,始終不得確訊。衡山派也已推舉了新掌門人,三年來倒也安然無事。此時令狐沖聽到琴聲,心下喜悅無限:“莫大師伯果然沒死,他今日來奏此曲,是賀我和盈盈的新婚。”琴聲漸漸遠去,到後來曲未終而琴聲已不可聞。
  令狐沖轉過身來,輕輕揭開罩在盈盈臉上的霞帔。盈盈嫣然壹笑,紅燭照映之下,當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間喝道:“出來!”令狐沖壹怔,心想:“什麽出來?”
  盈盈笑喝:“再不出來,我用滾水淋了!”
  床底下鉆出六個人來,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聽到新郎、新娘的說話,好到大廳上去向群豪誇口。令狐沖心神俱醉之際,沒再留神。盈盈心細,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六位桃兄,險些兒又上了妳們的當!”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張開喉嚨,齊聲大叫:“千秋萬載,永為夫婦!千秋萬載,永為夫婦!”沖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聽得桃谷六仙的叫聲,不禁莞爾壹笑,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此時方始揭開: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經。
  
  四個月後,正是草長花秾的暮春季節。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共赴華山。令狐沖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始終沒發現風清揚的蹤跡。
  令狐沖怏怏不樂。盈盈道:“太師叔是世外高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到哪裏雲遊去了。”令狐沖嘆道:“太師叔固然劍術通神,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得當世無雙。這三年半來,我修習他老人家所傳的內功,幾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凈盡。”盈盈道:“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令狐沖道:“方證大師代傳神功,多所解說引導,便好比是半個師父,原該去謝的。”盈盈抿嘴笑道:“沖哥,妳到今日還是不明白,妳所學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經》內功。”
  令狐沖“啊”的壹聲,跳起身來,說道:“這……這便是《易筋經》?妳怎知道?”盈盈笑道:“當日聽妳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告知方證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修習時若有厘毫之差,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帶口訊?桃谷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方證大師雖說,多半是風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但終究太過兇險。後來我去問這六位仁兄,他們壹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幾句,壹個說早已忘得幹幹凈凈,壹個說只能告知方證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人再說得幾句,更加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後來露出口風,抵賴不得,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妳性命,卻不願讓妳得知,才假托風太師叔傳功,妳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令狐沖張大了口,半晌做聲不得。盈盈又道:“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說日月教要攻打恒山,請少林、武當兩派援手。”
  令狐沖道:“妳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妳脾氣倔強得很。方證大師要妳拜師,改投少林,便傳妳《易筋經》神功,但妳說什麽也不肯,壹拂袖子便出了山門。方證大師倘若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妳老脾氣發作,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風太師叔之名,讓妳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功,自是學之無礙。”
  令狐沖道:“啊,是了,妳壹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不練了?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妳這倔脾氣,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
  令狐沖嘆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妳將性命舍在少林寺,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妳並沒死,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允了妳的事沒有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然諾,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妳用性命換來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難道……難道壹點也不顧到妳,竟會恃強不練嗎?”
  盈盈低聲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
  令狐沖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我既學了《易筋經》,也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妳這野和尚大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妳這酒肉和尚亂棒打將出來。”
  兩人攜手而行,壹路閑談。令狐沖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什麽,問道:“妳在尋什麽?”盈盈道:“且不跟妳說,等找到了妳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沖奇道:“咱們還要見壹個人,那是誰?”
  盈盈微笑不答,說道:“妳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妳答應過妳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壹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是照顧了他壹生。我對妳另壹位朋友,也想出了壹項特別的照顧法子。”
  令狐沖更奇怪了,心想:“我另壹位朋友?卻又是誰?”心知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既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
  當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沖雖面對嬌妻,但想起種種往事,仍不禁傷感,飲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多半是他來了,咱們去瞧瞧。”令狐沖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上。令狐沖隨在她身後,月光下只見七八只猴子聚在壹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沖也不以為意,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壹個人,凝目看去,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只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只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壹身武功,但對兩只馬猴,卻全無反抗之力。
  令狐沖駭然問道:“那是什麽緣故?”盈盈笑道:“妳只管瞧,慢慢再跟妳說。”
  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寧。勞德諾給左右兩只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聲吼叫,兩只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沖這時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問道:“這是妳的傑作了?”盈盈道:“怎麽樣?”令狐沖道:“妳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聽得人聲,吱吱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
  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壹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來,妳壹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日月教的壹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夥兒忙成壹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壹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壹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妳六師弟的兇手,而妳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了兩只大馬猴來,跟他鎖在壹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壹只大馬猴鎖在壹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嫣然壹笑,嬌柔無限。
  令狐沖壹生但求逍遙自在,笑傲江湖,自與盈盈結縭,雖償了平生之願,喜樂無已,但不免受到嬌妻溫柔的管束,真要逍遙自在,無所拘束,卻做不到了。突然之間,心中響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調,忽想:“我奏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壹個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須依照譜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縱,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這才說得上和諧合拍。佛家講求‘涅槃’,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這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飯,要穿衣,要顧到別人,豈能當真無欲無求?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只要沒有不當的欲求,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那便是逍遙自在了。”
  (全書完)
後記
  聰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極大多數是積極進取的。通常的道德標準把他們劃分為兩類:努力目標是為大多數人(包括國家、社會)謀福利的,是好人;只著眼於自己的權力名位、物質欲望而去損害旁人的,是壞人。好人或壞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損害的人數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數時期中是壞人當權,於是不斷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進行改革;另有壹種人對改革不存希望,也不想和當權派同流合汙,他們的抉擇是退出鬥爭漩渦,獨善其身。所以壹向有當權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隱士。
  中國的傳統觀念,是鼓勵人“學而優則仕”,學孔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但對隱士也有很高的評價,認為他們清高。隱士對社會並無積極貢獻,然而他們的行為和爭權奪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壹種範例。中國人在道德上對人要求很寬,只消不是損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論語》記載了許多隱者,晨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等,孔子對他們都很尊敬,雖然,並不同意他們的作風。
  孔子對隱者分為三類:像伯夷、叔齊那樣,不放棄自己意誌,不犧牲自己尊嚴(“不降其誌,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連那樣,意誌和尊嚴有所犧牲,但言行合情合理(“降誌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像虞仲、夷逸那樣,則是逃世隱居,放肆直言,不做壞事,不參與政治(“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孔子對他們評價都很好,顯然認為隱者也有積極的壹面。
  參與政治活動,意誌和尊嚴不得不有所舍棄,那是無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遭三次罷官,人家勸他出國。柳下惠堅持正義,回答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暫時委屈壹下)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論語》)關鍵是在“事人”(服從長官意誌)以及“直”或“枉”。為了大眾利益而從政,非事人不可;堅持原則而為公眾服務,不以自己的功名富貴為念,雖然不得不服從上級命令,但也可以說是“隱士”——至於壹般意義的隱士,基本要求是求個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
  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壹樣。寫《笑傲江湖》那幾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人性的卑汙集中地顯現。我每天為《明報》寫社評,對政治中齷齪行徑的強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寫壹段的武俠小說之中。這部小說並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通過書中壹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幹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壹切地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沖慮道人、定閑師太、莫大先生、余滄海、木高峰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壹個朝代中都有,相信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在各大小企業、學校,以及各種團體內部中也會存在。
  “千秋萬載,壹統江湖”的口號,在六十年代時就寫在書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權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現象。這些都不是書成後的增添或改作。有趣的是,當“四人幫”掌權而改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所改的歌詞中,居然也有“千秋萬載”的字眼。
  《笑傲江湖》在《明報》連載之時,西貢的中文報、越文報和法文報有二十壹家同時連載。南越國會中辯論之時,常有議員指責對方是“嶽不群”(偽君子)或“左冷禪”(企圖建立霸權者)。大概由於當時南越政局動蕩,壹般人對政治鬥爭特別感到興趣。
  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是“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隱居陋巷,琴簫自娛。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唯壹重要的只是愛情。這個姑娘非常怕羞靦腆,但在愛情中,她是主動者。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嶽靈珊身上之時,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紗帳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對嶽靈珊的癡情終於消失了,他才得到心靈上的解脫。本書結束時,盈盈伸手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壹只大馬猴鎖在壹起,再也不分開了。”盈盈的愛情得到圓滿,她是心滿意足的,令狐沖的自由卻又被鎖住了。或許,只有在儀琳的片面愛情之中,他的個性才極少受到拘束。
  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脫壹切欲望而得以大徹大悟,那是佛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涅槃”,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熱衷於政治和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
  在中國的傳統藝術中,不論詩詞、散文、戲曲、繪畫,追求個性解放向來是最突出的主題。時代越動亂,人民生活越痛苦,這主題越是突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隱也不是容易的事。劉正風追求藝術上的自由,重視莫逆於心的友誼,想金盆洗手;梅莊四友盼望在孤山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他們都沒法做到,卒以身殉,因為權力鬥爭(政治)不容許。政治,存在於任何團體組織之中。王蒙先生說,讀到本書的“金盆洗手”時曾經流淚,相信便是為此。
  對於郭靖那樣舍身赴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俠,在道德上當有更大的肯定。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風清揚是心灰意懶、慚愧懊喪而退隱。令狐沖卻是天生的不受羈勒。在黑木崖上,不論是楊蓮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權,旁人隨便笑壹笑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沖這類人物所追求的目標。
  因為想寫的是壹些普遍性格,是政治生活中的常見現象,所以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時代、任何團體之中。
  壹九八○·五月
  內地有若幹文學批評家評論:嶽夫人寧中則得知丈夫卑鄙下流,心灰意懶而自殺,不合人情,她大可不必自殺。也有人認為蕭峰自殺不合理,他掌擊阿朱不合理。當然,俄國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也大可不必自殺。對於人生的價值觀,人人不同。有的是以現代人功利心代入武俠人物,有的是以“韋小寶價值觀”去評論蕭峰、寧中則,等於有人認為史可法、文天祥不投降,嶽飛不抗命為十分“愚蠢”。香港有人評論北京佘氏子孫十幾代為袁崇煥守墓為“愚忠”,當然也有人以董存瑞、雷鋒為“不近情理”。以“市儈動機”去看歷史人物,只有昏君、奸臣、貪官汙吏、卑鄙小人才是合理的。
  有評論家查問:東方不敗自宮後搞同性戀是否可能?自宮並非同性戀之必要條件或必然發展。男性同性戀是歷史事實,希臘、羅馬、印度軍隊中普遍存在,發掘之地下文物甚多,今日如去意大利彭貝城參觀古跡即可見到,印度東部古塔中亦多。英國史家吉朋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說,羅馬帝國最初十四個皇帝之中,除壹人外,其余十三人皆好男色,或男女皆喜。中國更極普遍,龍陽、分桃、斷袖之典故,董賢、鄧通等皆史實也,漢文帝為賢君尚且不免。性習慣向來隱晦,同性戀合法與否,壹般法律不作規定,今日若幹歐美國家規定兩個男性可正式結婚。同性戀自居女性者常喜作女妝,此為性癖好,與自宮與否無關,亦有先同性戀而再作變性手術者。埃及、中國數千年宮廷中皆有太監,無男性性征,但並非必轉女性性格。
  本書幾次修改,情節改動甚少。
  二〇〇三·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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