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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淩霄城

俠客行 by 金庸

2018-9-4 22:35

  
  這日晚間,石破天壹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湧,翻來覆去地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地人睡。
  睡夢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地輕敲三下,他翻身坐起,記得丁珰以前兩次半夜裏來尋自己,都是這般擊窗為號,不禁沖口而出:“是丁丁……”只說得三個字,立即住口,嘆了口氣,心想:“我這可不是發癡?丁丁當當早隨她那天哥去了,又怎會再來看我?”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壹個苗條的身影輕輕躍入,咯的壹笑,卻不是丁珰是誰?她走到床前,低聲笑道:“怎麽將我截去了壹半?丁丁當當變成了丁丁?”
  石破天又驚又喜,“啊”的壹聲,從床上跳了下來,道:“妳……妳怎麽又來了?”丁珰抿嘴笑道:“我記掛著妳,來瞧妳啊。怎麽啦,來不得麽?”石破天搖頭說:“妳找到了妳真天哥,又來瞧我這假的做甚?”
  丁珰笑道:“啊喲,生氣了,是不是?天哥,日裏我打了妳壹記,妳惱不惱?”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不由得心煩意亂,囁嚅道:“我不惱。丁丁當當,妳不用再來看我。妳認錯人了,大家都沒法子,只要妳不當我是騙子,那就好了。”
  丁珰柔聲道:“小騙子,小騙子!唉,妳倘若真是個騙子,說不定我反而喜歡。天哥,妳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妳跟我拜堂成親,始終……始終沒把我當成是妳的老婆。”
  石破天全身發燒,不由得羞慚無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虧……幸虧咱們沒有什麽,否則……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珰退開壹步,坐在床沿之上,雙手按著臉,突然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石破天慌了手腳,忙問:“怎……怎麽啦?”丁珰哭道:“我……我知道妳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卻不這麽想啊。我當真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了。那個石中玉,他……他說我跟妳拜過了天地,同過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頓足道:“這……這便如何是好?丁丁當當,妳不用著急,我跟他說去。我去對他說,我跟妳清清白白,那個相敬如……如什麽的。”
  丁珰忍不住撲哧壹聲,破涕為笑,說道:“‘相敬如賓’是不能說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石破天道:“啊,對不起,我又說錯了。我聽高三娘子說過,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
  丁珰忽又哭了起來,輕輕頓足,說道:“他恨死妳了,妳跟他說,他也不會信妳的。”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心道:“他不要妳,我可要妳。”但知這句話不對,就是想想也不該,何況自己心裏真正想要的老婆,是阿繡而不是她,便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唉,都是我不好,這可累了妳啦!”
  丁珰哭道:“他跟妳無親無故,妳又無恩於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他不恨妳恨淮?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範壹飛、呂正平他們,妳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當然不論妳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了。”
  石破天點頭道:“是,是,丁丁當當,我好生過意不去。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啊,有了,妳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好不好?”丁珰頓足哭道:“沒用的,沒用的。他……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咱們壹時三刻,又到哪裏找爺爺去?”石破天大驚,問道:“為什麽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
  丁珰道:“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妳是石中玉,將妳捉拿了去,幸虧爺爺和我將妳救得性命,否則的話,他將妳押到淩霄城中,早將妳零零碎碎地割來殺了,妳記不記得?”石破天道:“當然記得。啊喲,不好,這壹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淩霄城去。”丁珰哭道:“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他壹人淩霄城,哪裏還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錯,雪山派的人壹次又壹次地來捉我,事情確是非同小可。不過他們沖著石莊主夫婦的面子,說不定只將妳的天哥責罵幾句,也就算了。”
  丁珰咬牙道:“妳倒說得容易!他們要責罵,不會在這裏開口嗎?何必萬裏迢迢地押他回去?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妳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壹陣冷汗,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確是死傷不少,別說石中玉在淩宵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單是江南這筆賬,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事。
  丁珰又道:“天哥他確有過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罷啦,最可惜石莊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卻也要賠上兩條性命。”
  石破天跳將起來,顫聲道:“妳……妳說什麽?石莊主夫婦也要賠上性命?”石清、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雖說是認錯了人,但在他心中,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壹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自是關切無比。
  丁珰道:“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他們送天哥上淩霄城去,難道是叫他去送死?島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爺子壹定不會答允的,非殺了天哥不可。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緊要關頭,勢須動武。妳倒想想看,淩霄城高手如雲,又占了地利之便,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只不過三個人,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唉,我瞧石夫人待妳真好,妳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妳。她……她……竟要去死在淩霄城中,我想想就難過。”說著雙手掩面,又嚶嚶啜泣起來。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說道:“石莊主夫婦有難,不論淩霄城有多大兇險,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們不得,我也寧可將性命賠在那裏,決不獨生。丁丁當當,我去了!”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
  丁珰拉住他衣袖,問道:“妳去哪裏?”
  石破天道:“我連夜趕上他們,和石莊主夫婦同上淩霄城去。”丁珰道:“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還有什麽風火神龍封萬裏啦等等高手,就算妳武功上勝得過他們,但淩霄城中步步都是機關,銅網毒箭,不計其數,妳壹個不小心踏人了陷阱,便有天大的本事,餓也餓死了妳。”石破天道:“那也顧不得啦。”
  丁珰道:“妳逞壹時血氣之勇,也死在淩霄城中,能救得了石莊主夫婦麽?妳如死了,我可不知有多傷心,我……我也不能活了。”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壹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顫聲道:“妳……妳為什麽對我這樣好?我又不是妳的……妳的真天哥。”
  丁珰嘆道:“妳們兩個長得壹模壹樣,在我心裏,實在也沒什麽分別,何況我和妳相聚多日,妳又壹直待我這麽好。‘日久生情’這四個字,妳總聽見過吧?”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說道:“天哥,妳答允我,妳無論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不救。”丁珰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妳疑心我不懷好意,卻不便說。”石破天急道:“快說,快說!妳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
  丁珰遲疑道:“天哥,這事太委屈了妳,又太便宜了他。任誰知道了,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妳去鉆。不行,這件事不能這麽辦。雖然說萬無壹失,畢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麽法子?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珰道:“天哥,妳既定要我說,我便聽妳的話,這就說了。不過妳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我可又不願。我問妳,他們雪山派到底為什麽這般痛恨石中玉,非殺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門規,在淩霄城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師父封萬裏給白老爺子斬了壹條臂膀,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
  丁珰道:“不錯,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們才要殺他抵命。天哥,妳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石破天壹怔,道:“我?我當然沒有。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丁珰道:“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說來也沒什麽大不了,就是讓妳去扮石中玉,陪著石莊主夫婦到淩霄城去。等得他們要殺妳之時,妳再吐露真相,說道妳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他們仔細壹查,終究便查明白了,何況白萬劍師傅他們幾十個弟子親眼見到,的的確確有兩個相貌相同的石中玉。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並不是妳,最多罵妳壹頓,說妳不該扮了他來騙人,終究會將妳放了。他們不殺妳,石莊主夫婦也不會出手,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
  石破天沈吟道:“這法子倒真好。只是淩霄城遠在西域,幾千裏路和白師傅他們壹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說不了三句話,就露了破綻出來。丁丁當當,妳知道,我笨嘴笨舌,哪裏及得上妳這個……妳這個真天哥的聰明伶俐。”說著不禁黯然。
  丁珰道:“這個我倒想過了,妳只須在喉頭塗上些藥物,讓咽喉處腫了起來,裝作生了個大瘡,從此不再說話,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假裝變了啞巴,就什麽破綻也沒有了。”說著忽然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天哥,法子雖妙,但總是叫妳吃虧,我實在過意不去。妳知道的,在我心中,寧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讓妳受到半點委屈。”
  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巴,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絕無異言,當即大聲道:“很好,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麽去換了石中玉出來?”
  丁珰道:“他們壹行人都在龍潭鎮上住宿,咱們這就趕去。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問,咱們悄悄進去,讓他跟妳換了衣衫。明日早晨妳就大聲呻吟,說是喉頭生了惡瘡,從此之後,不到內老爺子真要殺妳,妳總是不開口說話。”石破天喜道:“丁丁當當,這般好法子,虧妳怎麽想得出來?”
  丁珰道:“壹路上妳跟誰也不可說話,和石莊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了。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妳只要露出半點馬腳,他們壹起疑心,可就救不了石莊主夫婦了。唉,石莊主夫婦英雄俠義,倘若就此將性命斷送在淩霄城裏……”說著搖搖頭,嘆了口長氣。
  石破天點頭道:“這個我自理會得,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咱們這就走吧。”
  突然間房門呀的壹聲推開,壹個女子聲音叫道:“少爺,妳千萬別上她當!”朦朧夜色之巾,只見壹個少女站在門口,正是侍劍。
  石破天道:“侍劍姊姊,什……什麽別上她當?”侍劍道:“我在房門外都聽見啦。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騙了妳去做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救石莊主、石夫人。”侍劍急道:“妳再好好想壹想,少爺,她決不會對妳安什麽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妳本來是真幫主的人,這當兒吃裏扒外,卻來挑撥是非。”轉頭向石破天道:“天哥,別理這小賤人,妳快去問陳香主他們要壹把悶香,可千萬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要到悶香後,別再回來,在大門外等我。”石破天問道:“要悶香做什麽?”丁珰道:“待會妳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
  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頭,妳良心倒好!”
  侍劍驚呼壹聲,轉身便逃。丁珰哪容她逃走?搶將上去,雙掌齊發,向她後心擊去。石破天搶上伸臂壹格,將她雙手掠開。丁珰“啊喲”壹聲大叫,左手急出,點中了侍劍後心穴道,侍劍昏倒在地。丁珰嗔道:“妳又搭上這小丫頭了,幹嗎救她?”說著推開窗子,跳了出去。石破天見侍劍並未受傷,料想穴道受點,過得壹會兒便白解開,自己又不會解穴,只得道:“侍劍姐姐,妳等著我回來。”跟著從窗中跳出,追趕丁珰而去。
  石破天先去向陳沖之要了悶香,告知他有事出外,越墻出來。丁珰等在大門外,石破天道:“悶香拿到了。”丁珰道:“很好!”兩人快步而行,來到河邊,乘上小船。
  丁珰執槳劃了數裏,棄船上岸,只見柳樹下系著兩匹馬。丁珰道:“上馬吧!”石破天贊道:“妳真想得周到,連坐騎都早備下了。”丁珰臉上壹紅,嗔道:“什麽周到不周到?這是爺爺的馬,我又不知道妳急著想去搭救石莊主夫婦。那了頭偷聽到了我的話,別去告密!”石破天忙道:“不會的。”他不願跟丁珰多說侍劍的事,便即上馬。兩人馳到四更天時,到了龍潭鎮外,下馬入鎮。
  
  丁珰引著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低聲道:“石莊主夫婦和兒子睡在東廂第二間大房裏。”石破天道:“他們三個睡在壹房嗎?可別讓石莊主、石夫人驚覺了。”、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兒子逃走,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睡在壹房,以便日夜監視。他們只管顧著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卻不理會親生兒子是死是活。這樣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語中大有憤憤不平之意。
  石破天聽她突然發起牢騷來,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聲問道:“那怎麽辦?”
  丁珰道:“妳把悶香點著了,塞在他們窗中,待悶香點完,石莊主夫婦都已昏迷,就推窗進內,悄悄將石中玉抱出來便是。妳輕功好,翻墻進去,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我可不成,就在那邊屋檐下等妳。”石破天點頭道:“那倒不難。陳香主他們將雪山派弟子迷倒擒獲,使的便是這種悶香嗎?”丁珰點了點頭,笑道:“這是貴幫的下三濫法寶,想必十分靈驗,否則霄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怎能如此輕易地手到擒來?”又道:“不過妳千萬得小心了,不可發出半點聲息。石莊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應了,打火點燃了悶香,雖在空曠之處,只聞到點煙氣,便已覺頭昏腦漲。他微微壹驚,問道:“這會熏死人嗎?”丁珰道:“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沒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沒有。好,妳在這裏等我。”走到墻邊,輕輕壹躍,逾垣而入,了無聲息。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側耳聽得房中三人呼吸勻凈,好夢正酣,便伸舌頭舐濕窗紙,輕輕挖個小孔,將點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
  悶香燃得好快,過不多時便已燃盡。他傾聽四下裏並無人聲,當下潛運內力輕推,窗扣便斷,隨即推開窗子,左手撐在窗檻上,輕輕翻進房中,借著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見房中並列兩炕,石清夫婦睡於北炕,石中玉睡於南炕,三人都睡著不動。
  他踏上兩步,忽覺壹陣暈眩,知是吸進了悶香,忙屏住呼吸,將石中玉抱起,輕輕躍到窗外,翻墻而出。丁珰守在墻外,低聲贊道:“幹凈利落,天哥,妳真能幹。”又向:“咱們走得遠些,別驚動了內師傅他們。”
  石破天抱著石中玉,跟著她走出數十丈外。丁珰道:“妳把自已裏裏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和他對換了,袋裏的東西也都換過。”石破天探手入懷,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壹盒木偶,又有兩塊銅牌,掏了出來,問道:“這……這個也交給他麽?”丁珰道:“都交給他!妳留在身上,萬壹給人見到,豈不露出了馬腳?我在那邊給妳望風。”
  石破天見丁珰走遠,便渾身上下脫個精光,換上石中玉的內衣內褲,再將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說道:“行啦,換好了!”
  丁珰回過身來,說道:“石莊主、石夫人的兩條性命,此後全在乎妳裝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壹定小心。”
  丁珰從腰間解下水囊,將壹皮褒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向他臉上凝視壹會,這才轉過頭來,從懷中取出壹只小小鐵盒,揭開盒蓋,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對石破天道:“仰起頭來!”將油膏塗在他喉頭,說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藥奔,免得給人瞧破。明天會有些痛,這可委屈妳啦。”石破天道:“不打緊!”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壹動,似將醒轉,忙道:“丁丁當當,我……我去啦。”丁珰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走出數丈,壹回頭,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來,似在和丁珰低聲說話,忽聽得丁珰咯的壹笑,聲音雖輕,卻充滿了歡暢之意,又見兩人摟抱在壹起。石破天突然之間心中壹陣劇烈的難過,隱隱覺得:從今而後,再也不能和丁珰在壹起了。
  他略壹踟躕,隨即躍人客棧,推窗進房。房巾悶香氣息尚濃,他凝住呼吸開了窗子,讓冷風吹入,只聽遠處馬蹄聲響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並騎而去,心想:“他們到哪裏去了?丁丁當當這可真的開心了吧?我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壹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氣。”
  在窗前悄立這久,喉頭漸漸痛了起來,當即鉆入被窩。
  
  丁珰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過不到小半個時辰,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觸手猶似火燒,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將喉頭藥膏都擦在被上,然後將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以防給人發覺藥膏,然後呻吟了起來。那是丁珰教他的計策,好令石清夫婦關註他的喉痛,縱然覺察到頭暈,懷疑或曾中過悶香,也不會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聽到,問道:“怎麽啦?”語意之中,頗有惱意。閔柔翻身坐起,道:“玉兒,身子不舒服麽?”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過來探看,壹眼見到他雙頰如火,頸巾更腫起了壹大塊,不由得慌了手腳,叫道:“師哥,師哥,妳……妳來看!”
  石清聽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驚惶,當即躍起,縱到兒子炕前,見到他頸中紅腫得厲害,心下也有些發慌,說道:“這多半是初起的痛疽,及早醫治,當無大害。”問石破天道:“痛得怎樣?”
  石破天呻吟了幾聲,不敢開口說話,心想:“我為了救妳們,才假裝生這大瘡。妳們這等關心,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壞事,妳們還是壹十分愛他。可就沒壹人愛我。”心中壹酸,不由得目中含淚。
  石清、閔柔見他兒乎要哭了出來,只道他痛得厲害,更是慌亂。石清道:“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閔柔道:“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咱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搖頭道:“不!沒的既讓白萬劍他們起疑,又讓貝海石更多壹番輕賤。”他知貝海石對他兒子十分不滿,說不定會乘機用藥,加害於他,當即快步走了出去。
  閎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丁珰又給他搽得極多,咽喉內外齊腫,連湯水都不易下咽。閔柔更是驚慌。
  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那大夫看著石破天的喉頭,又搭了他雙手腕脈,連連搖頭,說道:“醫書雲:痛發有六不可治,咽喉之處,藥食難進,此不可治之壹也。這位世兄脈洪弦數,乃陽盛而陰滯之象。氣,陽也,血,陰也,血行脈內,氣行脈外,氣得邪而郁,津液稠粘,積久滲入脈中,血為之濁……”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兒之痛,尚屬初起,以藥散之,諒無不可。”那大夫搖頭擺腦地道:“總算這位世兄命大,這大痛在龍潭鎮上發作出來,遇上了我,性命是無礙的,只不過想要在數。之內消腫復原,卻也不易。”
  石清、閔柔聽得性命無礙,都放了心,忙請大夫開方。那大夫沈吟良久,開了張藥方,用的是芍藥、大黃、與歸、桔梗、防風、薄荷、芒硝、金銀花、黃芪、赤茯苓等幾味藥物。石清粗通藥性,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化膿、消毒之物,倒是對癥,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兩銀子診金,將大夫送了出去,親去藥鋪贖藥。
  待得將藥贖來,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白萬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麽玄虛,想法子搭救兒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實則是察看真相,待見石破天咽喉處的確腫得厲害,閔柔驚惶之態絕非虛假,白萬劍心下暗暗得意:“妳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到得淩霄城後壹刀將妳殺了,倒便宜了妳,原是要妳多受些折磨。這叫做冥冥之中,內有報應。”但當著石清夫婦的面,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反對閔柔安慰了幾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著妻子煎好了藥,服侍兒子壹口壹口地喝了,說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車。中玉,男子漢大丈夫,可得硬朗些,壹點兒小病,別耽誤了人家大事。咱們走吧。”
  閔柔躊躇道:“孩子病得這麽厲害,要他硬挺著上路,只怕……只怕病勢轉劇。”石清道:“善惡二使正赴淩霄城送邀客銅牌,白師兄非及時趕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對不起人家了。”閔柔點頭道:“是!”幫著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棧。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為人,決不肯帶同兒子偷偷溜走。俠客島善惡二使上淩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壹向自尊自大,決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勢必和張三、李四惡鬥壹場。石清是要及時趕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戰死,那是武林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淩霄城中,兒子的汙名也就洗刷幹凈了。但若竟爾取勝,合雪山派和玄素莊之力打敗了張三、李四,兒子將功贖罪,白自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
  閔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動起手來自是勝少敗多,然而血肉之軀,武功再高,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壹線機會總是有的,與其每日裏提心吊膽,郁郁不樂,不如去死戰壹場,圖個僥幸。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石清壹說要將兒子送上淩霄城去,閔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雖愛憐兒子,終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俠女,思前想後,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壹直沒加反對。
  白萬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兒子身染惡疾,竟逼著他趕路,心下也不禁欽佩。
  龍潭鎮那大夫毫不高明,將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痛疽,但這麽壹來,更令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白萬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石破天與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壹身華麗的衣飾,宛然便是個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車之中,壹言不發。他不善作偽,沿途露出的破綻本來著實不少,只是石清夫婦與兒子分別已久,他的舉止習慣原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綻雖多,但不開口說話,他二人縱然精明,卻也分辨不出。石破天本來比石中玉年紀略小,但兩人只須不相並列,其間些微差別便不易看得出來。
  壹行人加緊趕路,唯恐給張三、李四走在頭裏,淩霄城中眾人遇到兇險,是以路上毫不耽擱。到得湖南境內,石破天喉腫已消,棄車騎馬,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幾次醫生,痛疽本是最大難癥,真痛疽尚且難診,何況是假的?自診不出半點端倪,不免平添了兒分煩惱,叫閔柔多滴無數眼淚。
  不壹日,已到得西域境內。雪山弟子熟悉路徑,盡抄小路行走,料想張三、李四腳程雖快,不知這些小路,勢必難以趕在前頭。但石清夫婦想著見到威德先生之時,倘若他大發雷霆,立時要將石中玉殺了,而張三、李四決無如此湊巧地恰好趕到,那可就十分難處,當真是早到也不好,遲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幾次,苦無善法,唯有壹則聽天由命,二則相機行事了。
  
  又行數日,路上又是沙漠,又在戈壁,難行之極。眾人向壹條山嶺上行去,走了兩日,地勢越來越高,道路崎嶇。這口午間,眾人到了壹排大木屋中。白萬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並無生面人到淩霄城來,登時大為寬心,當晚眾人在木屋中宿了壹宵,次日壹早,將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勢陡峭,已無法乘馬。幾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壹路攀山越嶺而!:。只行得壹個多時辰,已是滿地皆雪。壹群人展開輕功,在雪徑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後,既不超前,亦不落後。石清和閔柔見他腳程甚健,氣息悠長,均想:“這孩子內力修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婦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卻又擔起心來。
  行到傍晚,只見前面壹座山峰沖天而起,峰頂建著數西間房屋,屋外圍以壹道白墻。
  白萬劍道:“石莊主,這就是敝處淩霄城了。僻處窮鄉,壹切俱甚粗簡。”石清贊道:“雄踞絕頂,俯視群山,‘淩霄’兩字,果然名副其實。”眼見山腰裏雲霧靄藹上升,漸漸將淩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壹片雲氣之中。
  眾人行到山腳下時,天已全黑,即在山腳稍高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這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壹宵,以便養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剛微明,眾人便即起程上峰。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待得親身攀援而上,更是險峻。眾人雖身具武功,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時分,到了淩霄城外,只見城墻高逾三丈,墻頭墻垣雪白壹片,盡是冰雪。
  石清道:“白師兄,城墻上凝結冰雪,堅如精鐵,外人實難攻入。”
  白萬劍笑道:“敝派在這裏建城開派,已有壹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敵來攻過。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卻也走不迸城去。”說到這裏,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並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氣,大聲喝道:“今日是誰輪值?不見我們回來嗎?”
  城頭上探出壹個頭來,說道:“白師伯和眾位師伯、師叔回來了。我這就蕻報去。”白萬劍喝道:“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快放下吊橋。”那人道:“是,是!”縮了頭進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見放下吊橋。
  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不易躍過。尋常城墻外都有護城河,此處氣候嚴寒,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但這溝挖得極深,溝邊滑溜溜地結成壹片冰壁,不論人獸,掉將下去都是極難上來。
  耿萬鐘、柯萬鈞等連聲呼喝,命守城弟子趕快開門。甶萬劍見情形頗不尋常,擔心城中出了變故,低聲道:“眾師弟小心,說不定俠客島那二人已先到了。”眾人壹聽,都是吃了壹驚,不山自主地伸手去按劍柄。
  便在此時,只聽得軋軋聲響,吊橋緩緩放下,城中奔出壹人,身穿白色長袍,壹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衣袖內空蕩蕩的,顯是缺了壹條手臂。這人大聲叫道:“原來是石大哥、石大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萬裏親自出迎,想到他斷了壹臂,全是受了兒子牽連,心下十分抱憾,搶步上前,說道:“封賢弟,愚夫婦帶同逆子,向白師伯和妳領罪來啦。”說著上前拜倒,雙膝跪地。他自成名以來,除了見到尊長,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實因封萬裏受害太甚,情不自禁地拜了下去。要知封萬裏劍術之精,實不在白萬劍之下,此刻他斷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劍術”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閔柔見丈夫跪倒,兒子卻怔怔地站在壹旁,忙在他衣襟上壹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師父。見了師父,自當磕頭。”他生怕扮得不像,給封萬裏看破,跪倒後立即磕頭,咚咚有聲。
  雪山群弟子壹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此刻見他大磕響頭,均想:“妳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便來磕頭求饒,那可沒這般容易便饒了妳。”
  封萬裏卻道:“石大哥、石大嫂,這可折殺小弟了!”忙也跪倒還禮。
  石清夫婦與封萬裏站起後,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萬裏正眼也不瞧他壹下,向石清道:“石大哥、石大嫂,當年恒山聚會,屈指已壹十二年,二位豐采如昔。小弟雖僻處邊陲,卻也得知賢伉儷在武林中行俠仗義,威名越來越大,實乃可喜可賀。”
  石清道:“愚兄教子無方,些許虛名,又何足道?今日見賢弟如此,當真羞愧難當,無地肉容。”封萬裏哈哈大笑,道:“我輩是道義之交,承蒙兩位不棄,說得上‘肝膽相照’四字。咱們這生死交情,歷久常新。是妳們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妳們也好,難道咱們還能掛在心上嗎?兩位遠來辛苦,快進城休息去。”石破天雖然跪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沒這個人壹般。
  當下石清和封萬裏並肩進城。閔柔拉起兒子,眉頭雙蹙,眼見封萬裏這般神情,嘴裏說得漂亮,語氣中顯是恨意極深,並沒原宥了兒子的過犯。
  
  白萬劍向侍立在城門邊的壹名弟子招招手,低聲問道:“老爺子可好?我出去之後,城裏出了什麽事?”那弟子道:“老爺子……就是……就是近來脾氣大些。師伯去後,城裏也沒出什麽事。只是……只是……”白萬劍臉壹沈,問道:“只是什麽?”那弟子嚇得打了個突,道:“五天之前,老爺子脾氣大發,將陸師伯和蘇師叔殺了。”白萬劍吃了壹驚,忙問:“為什麽?”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爺子又將燕師叔殺了,還斬去了杜師伯的壹條大腿。”白萬劍只嚇得壹顆心評怦亂跳,尋思:“陸、蘇、燕、杜四位師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親平時對他們都甚為看重,為什麽陡下毒手?”忙將那弟子拉在壹邊,待閔柔、石清走遠,才問:“到底為了什麽事?”
  那弟子道:“弟子確不知情。淩霄城中自從死了這三位師伯、師叔後,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張師叔、馬師叔不別而行,留下書信,說是下山來尋白師伯。天幸白師伯今日歸來,正好勸勸老爺子。”
  白萬劍又問了幾句,不得要領,當即快步走進大廳,見封萬裏已陪著石清夫婦在用茶,便道:“兩位請寬坐。小弟少陪,進內拜見家嚴,請他老人家出來見客。”封萬裏皺眉道:“師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惡疾,只怕還須休息幾天,才能見客。否則他老人家對石大哥向來十分看重,早就出來會見了。”
  白萬劍心亂如麻,道:“我這就瞧瞧去。”他急步走進內堂,來到父親的臥室門外,咳嗽壹聲,說道:“爹爹,孩兒回來啦。”
  門簾掀起,走出壹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臉色憔悴,說道:“謝天謝地,大少爺這可回來啦,咱們正沒腳蟹似的,不知道怎麽才好。老爺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誌糊塗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驗,大少爺,妳……妳……”說到這裏,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白萬劍道:“什麽事惹得爹爹生這麽大氣?”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們說錯了什麽話,惹得老爺子大發雷霆,連殺了幾個弟子。老爺子氣得全身發抖,壹回進房中,臉上抽筋,口角流涎,連話也不會說了,有人說是中風,也不知是不是……”壹面說,壹面嗚咽不止。
  白萬劍聽到“中風”二字,全身猶如浸人了冰水壹般,更不打話,大叫:“爹爹!”沖進臥室,只見父親炕前錦帳低垂,房中壹瓦罐藥,正煮得撲撲撲地冒著熱氣。白萬劍又叫:“爹爹!”伸手揭開帳子,只見父親朝裏而臥,身子壹動也不動,竟似呼吸也停了,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剛伸到他口邊,被窩中突然探出壹物,喀喇壹響,將他右手牢牢鉗住,竟是壹只生滿了尖刺的鋼夾。白萬劍驚叫:“爹爹,是我,孩兒回來了。”突然胸腹間同時中了兩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動彈了。
  
  石清夫婦坐在大廳上喝茶,封萬裏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親身旁。封萬裏盡問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談始終不涉正題。
  石清鑒貌辨色,覺得淩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懷極大隱憂,卻也不感詫異,心想:“他們得知俠客島使者即將到來,這是雪山派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人人休戚相關,自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白萬劍出來。封萬裏道:“家師這場疾病,起得委實好兇,白師哥想是在侍候湯藥。師父內功深厚,身子向來清健,這十幾年來,連傷風咳嗽也沒壹次,想不到平時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厲害,但願他老人家早日痊愈才好。”石清道:“白師伯內功造詣,天下罕有,年紀又不甚高,調養幾日,定占勿藥。賢弟也不須太過擔憂。”心中卻不由得暗喜:“白師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時處置我孩兒,天可憐見,好歹拖得幾日,待那張三、李四到來,大夥兒拼力壹戰,咱們玄素莊和雪山派同存共亡便是。”
  說話之間,天色漸黑,封萬裏命人擺下筵席,倒也給石破天設了座位。除封萬裏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萬鐘、柯萬鈞等新歸的弟子卻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壹人年歲甚輕,名叫陸萬通,口舌便給,不住勸酒,連石破天喝幹壹杯後,也隨即給他斟上。
  閔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勝,請賜飯吧。”陸萬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處地勢高峻,氣候寒冷,兼之終年雲霧繚繞,濕氣甚重,兩位雖然內功深厚,寒氣濕氣俱不能侵,但這參陽玉酒飲之於身子大有補益,通體融合,是淩霄城中壹日不可或缺之物。兩位還請多飲幾杯。”說著又給石清夫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閔柔早覺這酒微辛而甘,參氣甚重,聽得叫做“參陽玉酒”,心想:“他說得客氣,說什麽我們內功深厚,不畏寒氣濕氣侵襲,看來不飲這種烈性藥酒,於身子還真有害。”於是又飲了兩杯,突然之間,只覺小腹間熱氣上沖,跟著胸口間便如火燒般熱了起來,忙運氣按捺,笑道:“封賢弟,這……這酒好生厲害!”
  石清卻霍地站起,喝道:“這是什麽酒?”
  封萬裏笑道:“這參陽玉酒,酒性確是厲害些,卻還難不倒名聞天下的黑白雙劍吧?”
  石清厲聲道:“妳……妳……”突然身子搖晃,向桌面俯跌下去。閔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時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石破天迷迷糊糊地醒來,初時還如身在睡夢之中,緩緩伸手,想要撐身坐起,突覺雙手手腕上都扣著壹圈冰冷堅硬之物,心中壹驚,登時便清醒了,驚覺手腳都已戴上了銬鐐,眼前卻是黑漆壹團,不知身在何處。忙跳起身來,只跨出兩步,砰的壹聲,額頭便撞上了堅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動腳步,伸手觸摸四周,發覺處身在壹間丈許見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睜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見左角落裏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個不到壹尺見方的洞穴,貓兒或可出入,卻連小狗也鉆不進去。他舉起手臂,以手銬敲打石壁,四周發出重濁之聲,顯然石壁堅厚異常,難以攻破。
  他倚墻時坐,尋思:“我怎麽會到了這串壹?那些人給我們喝的什麽參陽玉酒,記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藥之類,是以石莊主也會暈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來雪山派的人執意要殺石中玉,生怕石莊主夫婦抗拒,因此將我們迷倒了。然而他們怎麽又不殺我?多半是因白老爺子有病,先將我們監禁幾日,待他病愈之後,親自處置。”
  又想:“白老爺子問起之時,我只須說明我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他和我無怨無仇,查明真相後自會放我。但石莊主夫婦他卻末必肯放,說不定要將他二人關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關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這麽斯文幹凈的人,給關在瞧不見天光的石牢之中,氣也氣死她啦。怎麽想個法子將她和石莊主救了出去,然後我留著慢慢再和白老爺子分說?”
  想到救人,登時發起愁來:“我自己給上了腳鐐手銬,還得等人來救,怎麽能去救人?淩霄城中個個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誰能來救我?”
  他雙臂壹分,運力崩動鐵銬,但聽得嗆啷啷鐵鏈聲響個不絕,鐵銬卻紋絲不動,原來手銬和腳鐐之間還串連著鐵鏈。
  便在此時,那小洞中突然射進燈光,有人提燈走近,跟著洞中塞進壹只瓦缽,盛著半缽米飯,飯上鋪著幾根鹹菜,壹雙毛竹筷插在米飯中。石破天顧不得再裝啞巴,叫道:“餵,餵,我有話跟白老爺子說!”外面那人嘿嘿幾聲冷笑,洞中射進來的燈光漸漸隱去,竟壹句話也不說便走了。
  石破天聞到飯香,便即感到十分饑餓,心想:“我在酒筵巾吃了不少菜,怎麽這時候又餓得厲害?只怕我暈去的時候著實不短。”捧起瓦缽,拔筷便吃,將半缽白飯連著鹹菜吃了個幹凈。
  吃完飯後,將瓦缽放回原處,數次用力掙紮,發覺手足上銬鐐竟是精鋼所鑄,雖運起內力,亦無法將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門戶,不久便摸到石門的縫隙,以肩頭推去,石門竟絕不搖晃,也不知有多重實。他嘆了口氣,心想:“只有等人來帶我出去,此外再無別法。只不知他們可難為了石莊主夫婦沒有?”
  既然無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眼前出現的只是阿繡那溫柔斯文的町愛面貌,有時偶爾也想到了侍劍,而自從見到丁珰輕聲淺笑,和石中玉摟在壹起後,便再也不想見到她……,心想:“她騙我來冒充石中玉,只怕是跟貝大夫壹樣,也是叫我做替死鬼。”靠著石壁,閉眼入睡。石牢之中,不知時刻,多半是等了整整壹天,才又有人前來送飯,只見壹只手從洞中仲了進來,把瓦缽拿出洞去。
  石破天腦海中突然間閃過壹個念頭,待那人又將盛了飯菜的瓦缽從洞中塞進來時,疾撲而上,嗆啷啷鐵鏈亂響聲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七深厚內力,這壹抓之下,縱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經受不起,只聽那人痛樽殺豬也似大叫,石破天跟著回扯,已將他整條手臂扯進洞來,喝道:“妳再喊,便把妳手臂扭斷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妳……妳放手。”石破天道:“快打開門,放我出來。”那人道:“好,妳松手,我來開門。”石破天道:“我壹放手,妳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妳不放手,我怎能去開門?”
  石破天心想此話倒也不錯,老是抓住他的手也無用處,但好容易抓住了他,總不能輕易放手。靈機壹動,道:“將我手銬的鑰匙丟進來。”那人道:“鑰匙?那……那不在我身邊。小人只是個送飯的夥夫。”
  石破天聽他語氣有點不盡不實,便將手指緊了緊,道:“好,那便將妳手腕先扭斷了再說。”那人痛得連叫:“哎喲,哎喲。”終於當的壹聲,壹條鑰匙從洞中丟了進來。這人甚是狡猾,將鑰匙丟得遠遠的,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壹時沒了主意,拉著他手力扯,伸左腳去勾那鑰匙,雖將那人的手臂盡數拉進洞來,左腳腳尖跟鑰匙還是差著數尺。那人給扯得疼痛異常,叫道:“妳再這麽扯,可要把我手臂扯斷了。”
  石破天盡力伸腿,但手足之間有鐵鏈相系,足尖始終碰不到鑰匙。他瞧著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腳,突然靈機壹動,屈左腿脫下鞋子,對準了墻壁著地擲出。鞋子在壁上壹撞,彈將轉來,正好帶著鑰匙壹齊回轉。石破天壹聲歡呼,左手拾起鑰匙,插入右腕手銬匙孔,輕輕壹轉,喀的壹聲,手銬便即開了。
  他換手又開了左腕手銬,反手便將手銬扣在那人腕上。那人驚道:“妳……妳幹什麽?”石破天笑道。“妳可以去開門了。”將鐵鏈從洞中送出。那人兀自遲疑,石破天抓住鐵鏈壹扯,又將那人手臂扯進洞來,力氣使得大了,將那人扯得臉孔撞上石壁,登時鼻血長流。那人情知無可抗拒,只得拖著那條嗆啷啷直響的鐵鏈,打開石門。可是鐵鏈的另壹壹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鐐之上,室門雖開,鐵鏈通過壹個小洞,縛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無法出來。
  他扯了扯鐵鏈,道:“把腳鐐的鑰匙給我。”那人愁眉苦臉地道:“我真的沒有。小人只是個掃地煮飯的夥夫,有什麽鑰匙?”石破天道:“好,等我出來了再說。”將那人的手臂又扯進洞中,打開了手銬。
  那人壹得自由,急忙沖過去想頂上石門。石破天身子壹晃,早已從門中閃出,只見這人壹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哪裏是什麽掃地煮飯的夥夫。壹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妳不開我的腳鐐,我把妳腦袋在這石墻上撞它壹百下再說。”說著便將他腦袋在石墻上輕輕壹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雛雞人了老鷹爪底,竟半分動彈不得,腦袋疼痛,只得又取出鑰匙,替他打開腳鐐。
  石破天喝道:“石莊主和石夫人給妳們關在哪裏?快領我去。”那人道:“雪山派跟玄素莊無怨無仇,早放了石莊主夫婦走啦,沒關住他們。”
  石破天將信將疑,但見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壹道石門瞧去,心想:“此人定是說謊,多半將石莊主夫婦關在那邊。”提著他的後領,大踏步走到那石門之前,喝道:“快打開了門。”
  那人臉色大變,道:“我……我沒鑰匙。這裏面關的不是人,是壹頭獅子,兩只老虎,壹開門可不得了。”石破天聽說裏面關的是獅子老虎,大是奇怪,將耳朵貼到石門之上,卻聽不到裏面有獅吼虎嘯之聲。那人道:“妳既然出來了,這就快快逃走吧,在這裏多耽擱,別給人發覺了,又得給抓了起來。”
  石破天心想:“妳又不是我朋友,為什麽對我這般關心?初時我要妳打開手銬和石門,妳定是不肯,此刻卻勸我快逃。是了,石莊主夫婦定然給關在這間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又將他腦袋在石壁上輕輕壹撞,道:“到底開不開?我就是要瞧瞧獅子老虎。”
  那人驚道:“裏面的獅子老虎可兇狠得緊,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壹見到人,立刻撲了出來……”石破天急於救人,不耐煩聽他東拉西扯,提起他身子,頭下腳上地用力搖晃,當當兩聲,他身上掉下兩枚鑰匙。石破天大喜,將那人放在壹邊,拾起鑰匙,便去插入石門上的鐵鎖孔中,喀喀喀地轉了幾下,鐵鎖便即打開。
  那人壹聲“啊喲”,轉身便逃。石破天心想:“給他逃了出去通風報信,多有不便。”搶上去將他壹把抓過,丟人先前監禁自己的那間石室,連那副帶著長鏈的足鐐手銬也壹起投了進去,然後關上石門,上了鎖,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門處,探頭進內,叫道:“石莊主、石夫人,妳們在這裏嗎?”
  他叫了兩聲,室中沒半點聲息。石破天將門拉得大開,卻見裏面隔著丈許之處,又有壹道石門,心道:“是了,怪不得有兩枚鑰匙。”
  於是取過另壹枚鑰匙,打開第二道石門,剛將石門拉開數寸,叫得壹聲“石莊主……”便聽得室中有人破口大罵:“龜兒子,龜孫子,烏龜王八蛋,我壹個個把妳們千刀割、萬刀剮的,叫妳們不得好死……”又聽得鐵鏈聲嗆啷啷直響。這人罵聲語音重濁,嗓子嘶啞,與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莊主夫婦雖不在這裏,但此人既給雪山派關著,也不妨救他出來。”便道:“妳不用罵了,我來救妳出去。”
  那人繼續罵道:“妳是什麽東西?敢來胡說八道欺騙老子?我……我把妳的狗頭頸扭得斷斷的……”
  石破天微微壹笑,心道:“這人脾氣好大。給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難怪他生氣。”當即閃身進內,說道:“妳也給戴上了足鐐手銬麽?”剛問得這句話,黑暗中便聽得呼的壹聲,壹件沈重的物事向頭頂擊落。
  石破天閃身向左,避開了這壹擊,立足未定,後心要穴已被壹把抓住,跟著壹條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咽喉,用力收緊。這人力道淩厲之極,石破天登時便覺呼吸維艱,耳中嗡嗡嗡直響,卻又隱隱聽得那人在“烏龜兒子王八蛋”地亂罵。
  石破天好意救人,萬料不到對方竟會出手加害,在這黑囚牢中陡逢如此厲害的高手,壹著先機既失,立時便為所制,暗叫:“這壹下可死了!”無可奈何之中,只有運氣於頸,與對方手臂硬挺。喉頭肌肉柔軟,決不及手臂的勁力,但他內力渾厚之極,猛力挺出,竟將那人的手臂推開了幾分。他急速吸了口氣,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緊,他右手已反將上來,壹把格開,身子向外躥出,說道:“我是想救妳出去,幹嗎對我動粗?”
  那人“咦”的壹聲,甚是驚異,道:“妳……妳是誰?內力可還真不弱。”向石破天呆呆瞪視,過了半晌,又是“咦”的壹聲,喝道:“臭小子,妳是誰?”
  石破天道:“我……我……”壹時不知該當自承是“狗雜種”,還是繼續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妳自然是妳,難道沒名沒姓麽?”石破天道:“我把妳先救了出去,別的慢慢再說不遲。”那人嘿嘿冷笑,說道:“妳救我?嘿嘿,那豈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也?妳是什麽東西?憑妳壹點點三腳貓的本領,也能救我?”
  這時第二道石門打開了壹半,日光透將進來,只見那人滿臉花白胡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這間小小石室裝不下他這個大身子似的,眼光耀如閃電,威猛無儔。
  石破天見他目光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心下不禁發毛:“適才那雪山弟子說這裏關著獅子老虎,這人的模樣倒真像是頭猛獸。”不敢再和他多說什麽,只道:“我去找鑰匙來,給妳打開足鐐手銬。”
  那人怒道:“誰要妳來討好?我是自願留在這裏靜修,否則的話,天下焉能有人關得住我?妳這小子沒帶眼睛,還道我是給人關在這裏的,是不是?嘿嘿,爺爺今天若不是脾氣挺好,單憑這壹句話,我將妳斬成十七廿八段。”雙手搖晃,將鐵鏈搖得當當直響,道:“爺爺只消性起,壹下子就將這鐵鏈崩斷了。這些足鐐手銬,在我眼中只不過是豆腐壹般。”石破天並不相信,尋思:“這人神情說話倒似是個瘋子。他既不願我相救,倘若我硬要給他打開銬鐐,他反會打我。他武功甚高,我鬥他不過,還是去救石莊主、石夫人要緊。”便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滾妳媽的臭鴨蛋,爺爺縱橫天下,從未遇過敵手,要妳這小子來救我?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放天下之大狗屁!……”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對不住。那我就不來救爺爺了。”輕輕帶上兩道石門,沿著甬道走了出去。
  甬道甚長,轉了個彎,又行十余丈才到盡頭,只見左右各有壹門。他推了推左邊那門,牢牢關著,推右邊那門時,卻是應手而開,進門後是間小廳,進廳中沒行得兒步,便聽得左首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乒乒乓乓地鬥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來石莊主兀自在和人相鬥。”忙循聲而前。
  打鬥聲從左首傳來,壹時卻找不到門戶,他系念石清、閔柔的安危,眼見左首的板壁並不甚厚,肩頭撞去,板壁立破,兵刃聲登時大盛,眼前也是壹間小小廳堂,四個白衣漢子各使長劍,正在圍攻兩個女子。
  石破天壹見這兩個女子,情不自禁地大聲叫道:“師父,阿繡!”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
  
  史婆婆手持單刀,阿繡揮舞長劍,但見她二人頭發散亂,每人身上都已帶了幾處傷,血濺衣襟,情勢危殆。二人聽得石破天的叫聲,但四名漢子攻得甚緊,劍法淩厲,竟無暇轉頭來看。但聽得阿繡壹聲驚呼,肩頭又中了壹劍。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撲而上,向那急攻阿繡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斜身閃開,回了壹劍。石破天左掌拍出,勁風到處,將那人長劍激開,右手發掌攻向另壹個老者。
  那老者後發先至,劍尖已刺向他小腹,劍招迅捷無倫。幸好石破天當日曾由史婆婆指點過雪山派劍法的精要,知道這壹招“嶺上雙梅”雖是壹招,卻是兩刺,壹劍刺出後跟著又再刺壹劍,當即小腹壹縮,避開了第壹劍,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彈出。那老者的第二劍恰好於此時刺到,便如長劍伸過去湊他手指壹般,錚的壹聲響,劍刃斷為兩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連半截劍也拿捏不住,撒手丟下,立時縱身躍開,已嚇得臉色大變。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繡的壹人後腰,提將起來,揮向另壹人的長劍。那人大驚,急忙縮劍,石破天乘勢出掌,正中他胸膛。那人登登登連退三步,身子晃了幾下,終於坐倒。
  石破天將手中的漢子向第四人擲出,去勢奇急。那人正與史婆婆拼鬥,待要閃避,卻已不及,被飛來那人重重撞中,兩人立時口噴鮮血,雙雙昏暈。
  四名白衣漢子遭石破天於頃刻間打得壹敗塗地,其中只那老者並未受傷,眼見石破天這等神威,已驚得心膽俱裂,說道:“妳……妳……”突然縱身急奔,意欲奪門而出。史婆婆叫道:“別放他走了!”石破天左腿橫掃,正中那老者下盤。那老者兩腿膝蓋關節壹齊震脫,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兒,我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繡臉色蒼白,按住了肩頭創口,壹雙妙目凝視著石破天,目光中掩不住喜悅無限。
  石破天道:“師父,阿繡心肝寶貝,妳們都好嗎?”他這些。子中,曰裏晚間,叫的便是“阿繡心肝寶貝”,把這六個字念得滾瓜爛熟,這時見到,想也不想便沖口而出。史婆婆匆匆為阿繡包紮創口,跟著阿繡撕下自己裙邊,給婆婆包紮劍傷。幸好二人劍傷均不甚重,並無大礙。石破天又道:“在紫煙島上找不到妳們,我日夜想念,今日重會,那真好……最好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阿繡先前聽他壹開門便叫自己“心肝寶貝”,在婆婆面前這麽叫法,不由得大感羞愧,又聽他這麽說,蒼白的臉上更堆起滿臉紅暈,低下頭去。她知石破天性子淳樸,不善言詞,這幾句話實是發自肺腑,雖當著婆婆之面吐露真情,未免令人靦腆,但心中卻也歡喜不勝。
  史婆婆嘿嘿壹笑,說道:“妳若能立下大功,這件事也未始不能辦到,就算是婆婆親口許給妳好了。”阿繡的頭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
  石破天卻尚未知道這便是史婆婆許婚,問道:“師父許什麽?”史婆婆笑道:“我把這孫女兒給了妳做老婆,妳要不要?想不想?歡不歡喜?”石破天又驚又喜,道:“我……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歡喜得很。我不見了妳們,天天就在想要阿繡做老婆……”史婆婆道:“不過,妳先得出力立壹件大功勞。霄山派中發生了重大內變。咱們先得去救壹個人。”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莊主和石夫人,咱們快去尋找。”他壹想到石清、閔柔身處險地,登時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婦也到了淩霄城中嗎?咱們平了內亂,石清夫婦的事稀松平常。阿繡,先將這四人宰了吧?”
  阿繡提起長劍,只見那老者和倚在墻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憐之色,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她得祖母許婚,正自喜悅不勝,殊無殺人之意,說道:“婆婆,這兒人不是主謀,不如暫且饒下,待審問明白,再殺不遲。”
  史婆婆“哼”了壹聲,道:“快走,快走,別耽誤了大事。”當即拔步而出。阿繡和石破天跟在後面。
  
  史婆婆穿堂過戶,走得極快,每遇有人,她縮在門後或屋角中避過,似乎對各處房舍門戶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而行,覺得剛才師父所說實在太好,有點不放心,問道:“阿繡,妳肯做我老婆嗎?”阿繡輕聲道:“妳如要我,我自然肯的。”石破天道:“自然要,自然要。心肝寶貝,壹千個壹萬個要!”越說越大聲。阿繡紅了臉,道:“別這麽大聲。”石破天應道:“是!”隨即低聲問道:“師父要我立什麽大功勞?去救誰?”阿繡正要回答,只聽得腳步聲響,迎面走來五六人。史婆婆忙向柱子後壹縮,阿繡拉著石破天的衣袖,躲人了門後。
  只聽得那兒人邊行邊談,壹個道:“大夥兒齊心合力,將老瘋子關了起來,這才松了口氣。這幾天哪,我當真是壹口飯也吃不下,只睡得片刻,就嚇得從夢中醒了轉來。”另壹人道:“不將老瘋子殺了,終究是天大的後患。齊師伯卻壹直猶豫不決,我看這件事說不定要糟。”又壹人粗聲粗氣地道:“壹不做,二不休,咱們索性連齊師伯壹起幹了。”壹人低聲喝道:“噤聲!怎麽這種話也大聲嚷嚷的?要是給老齊門下那些家夥聽見了,咱們還沒幹了他,妳的腦袋只怕先搬了家。”那粗聲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說道:“咱們和老齊門下鬥上壹鬥,未必便輸。”嗓門卻已放低了許多。
  這夥人漸行漸遠,石破天和阿繡擠在門後,身子相貼,只覺阿繡在微微發抖,低聲問道:“阿繡,妳害怕麽?”阿繡道:“我……我確是害怕。他們人多,咱們只怕鬥不過。”史婆婆從柱後閃身出來,低聲道:“快走。”弓著身子,向前疾趨。石破天和阿繡跟隨在後,穿過院子,繞過壹道長廊,來到壹座大花園中。園中滿地是雪,壹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通向園中壹座暖廳。
  史婆婆縱身躥到壹株樹後,在地下抓起壹把雪,向暖廳外投去,啪的壹聲,雪團落地,廳側左右便各有壹人挺劍奔過來查看。史婆婆僵立不動,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單刀刷刷兩刀砍出,去勢奇急,兩人頸口中刀,割斷了咽喉,哼也沒哼壹聲,便即斃命。
  石破天初次見到史婆婆殺人,見她出手狠辣之極,這招刀法史婆婆也曾教過,叫做“赤焰暴長”,自己早已會使,只是從沒想到這壹招殺起人來竟然如此幹凈爽脆,不由得心中評怦而跳。待他心神寧定,史婆婆已將兩具屍身拖入假山背後,悄沒聲地走到暖廳之外,附耳長窗,傾聽廳內動靜。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走近廳去,只聽得廳內有兩人在激烈爭辯,盧音雖不甚響,但二人語氣顯然都是十分憤怒。
  只聽得壹人道:“縛虎容易縱虎難,這句老話妳總聽見過的。這件事大夥兒豁出性命不要,已經做下來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妳這般婆婆媽媽的,要是給老瘋子逃了出來,咱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
  石破天尋思:“他們老是說‘老瘋子’什麽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來,他偏不肯,只怕真是個瘋子。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厲害,難怪大家對他都這般懼怕。”
  只聽另壹人道:“老瘋子已身人獸牢,便有通天本事,也決計逃不出來。咱們此刻要殺他,自是容易不過,只須不給他送飯,過得十天八天,還不餓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湖上人言可畏,這種犯上逆行的罪名,妳廖師弟固然不在乎,大夥兒的臉卻往哪裏擱去?雪山派總不成就此毀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妳既怕擔當犯上忤逆的罪名,當初又怎地帶頭來幹?現今事情已經做下來了,卻又想假撇、清,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齊師哥,妳的用心小弟豈有不知?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妳想裝偽君子、假道學,又騙得過誰了?”那姓齊的道:“我又有什麽用心了?廖師弟說話,當真是言中有刺,骨頭太多。”那姓廖的道:“什麽是言中有刺,骨頭太多?齊師哥,妳只不過假裝好人,想將這忤逆大罪推在我頭上,壹箭雙雕,自己好安安穩穩地坐上大位。”說到這裏,聲音漸漸提高。
  那姓齊的道:“笑話,笑話!我有什麽資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來,上面還有成師哥呢,卻也輪不到我。”另壹個蒼老的聲音插口道:“妳們爭妳們的,可別將我牽扯在內。”那姓廖的道:“成師哥,妳是老實人,齊師哥只不過拿妳當作擋箭牌、炮架子。妳得想清楚些,當了傀儡,自己還是蒙在鼓裏。”
  石破天聽得廳中呼吸之聲,人數著實不少,當下伸指蘸唾沫濕了窗紙,輕輕刺破壹孔,張目往內瞧時,只見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身穿白袍,壹色雪山派弟了打扮。
  大廳上朝外擺著五張太師椅,中間壹張空著,兩旁兩張坐著四人。聽得那三人兀自爭辯不休,從語音之中,得知左皆坐的是成、廖二人,右首那人姓齊,另壹人面容清臒,愁眉苦臉的,神色難看。這時那姓廖的道:“梁師弟,妳自始至終不發壹言,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這梁姓的漢子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仍沒說話。
  那姓齊的道:“梁師弟不說話,自是對這件事不以為然了。”那姓廖的怒道:“妳不是梁師弟肚裏蛔蟲,怎知他不以為然?這件事是咱四人齊心合力幹的,大丈夫既然幹了,卻又畏首畏尾,算是什麽英雄好漢?”那姓齊的冷冷地道:“大夥兒貪生怕死,才幹下了這件事來,又怎說得上英雄好漢?這叫做事出無奈,鋌而走險。”那姓廖的大聲道:“萬裏,妳倒說說看,此事怎麽辦?”
  人群中走出壹人,正是那斷了壹臂的風火神龍封萬電,躬身說道:“弟子無用,沒能夠周旋此事,致生大禍,已是罪該萬死,如何還敢再起弒逆之心?弟子贊同齊師叔的主意,萬萬不能對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厲聲道:“那麽中原回來的這些長門弟子,又怎生處置?”封萬裏道:“師叔若準弟子多口,那麽依弟子之見,須當都監禁起來,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妳們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為我不知道嗎?”封萬裏道:“請問廖師叔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姓廖的道:“妳們長門弟子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這掌門之位,自然不肯落在別支手上。妳便是想將弒逆的罪名往我頭上壹推,將我四支的弟子殺得幹幹凈凈,那就天下太平,自己卻又心安理得。哼哼,打得好如意算盤!”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長門弟子,個個都是禍胎。咱們今日壹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大家壹齊動手,將長門壹支都給宰了!”說著刷的壹聲,拔出了長劍。
  頃刻之間,大廳中眾人奔躍來去,二三十人各拔長劍,站在封萬裏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執長劍,圍在這些人之外。
  石破天尋思:“看來封師傅他們寡不敵眾,不知我該不該出手相助?”
  封萬裏大叫:“成師叔、齊師叔、梁師叔,妳們由得廖師叔橫行麽?他四支殺盡了長門弟子,就輪到妳們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動手!”身子撲出,挺劍便往封萬裏胸口刺去。封萬裏左手拔劍,擋開來劍。只聽得當的壹聲響,跟著哧的壹下,封萬裏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壹大截。
  封萬裏與白萬劍齊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數壹數二的人物,劍術之精,尚在成、齊、廢、梁四個師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劍究屬不便。那姓廖的壹劍疾刺,他雖然擋開,但姓廖的跟著變招橫削,封萬裏明知對方劍招來路,手中長劍卻是不聽使喚,幸好右臂早左,只給削去了壹截衣袖。那姓廖的壹招得手,二招繼出,封萬裏身旁兩柄劍遞上,雙雙將他來劍格開。
  那姓廖的喝道:“還不動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齊聲吶喊,挺劍攻上。長門弟子分頭接戰,都是以壹敵二或是敵三。白光閃耀,丁當乒乓之聲大作,雪山派的議事大廳登時變成了戰場。
  那姓廖的躍出戰團,只見二支、三支、五支的眾弟子都是倚墻而立,按劍旁觀,他心念壹動之際,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老五,妳們心腸好毒,想來撿現成便宜,哼哼,莫發清秋大夢!”他紅了雙眼,挺劍向那姓齊的刺去。兩人長劍揮舞,劇鬥起來。那姓廖的劍術顯比那姓齊的為佳,拆到十余招後,姓齊的連連後退。
  姓梁的五師弟仗劍而出,說道:“老四,有話好說,自己師兄弟這般動蠻,那成什麽樣子?”揮劍將那姓廖的長劍擋開。齊老三見到便宜,中宮直進,疾刺姓廖的小腹,這壹劍意欲制他死命,下手絲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長劍給五師弟粘住了,成為比拼內力的局面,三師兄這壹劍刺到,如何再能擋架?那姓成的二師兄突然舉劍向姓齊的背心刺去,嘆道:“唉,罪過,罪過!”那姓齊的急圖。救,忙回劍擋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眾門人見師父們已打成壹團,都紛紛上前助陣。片刻之間,大廳中便鮮血四濺,斷肢折足,慘呼之聲四起。
  阿繡拉著石破天右手,顫聲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壹“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為什麽打架?”這時大廳中人人自顧不暇,他二人在窗外說話,也已沒人再加理會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壹個個都死得幹幹凈凈,才合我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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